《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一章
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她在哪里?”低沉的嗓音带着逼人的寒芒,像尖刀,像利刺,却又带着几分颤抖。身为一国之君,理应没有任何事能叫顾成晁惊慌。可这一刻顾成晁的声音、他持剑的手都在发抖。她不见了!她怎么会不见了!她明明应该呆在宫里,她明明是他的皇后,一生都离不得宫廷!他用剑抵着锦衣侍卫的脖子,目眦尽裂地逼问,“她去了哪里!”
锦衣侍卫跪在原地,一语不发,任凭锋利的剑尖划破他喉咙处的皮肤、触目惊心的鲜血瘆人地往外渗。
锦衣侍卫身后跪了一地的宫女与内侍。再往里看,重重帘幕遮掩的床榻空空荡荡,早已没了原主人的温度,只有一个身形酷似于原主人的宫女含泪跪在床前哭得伤心。可仔细看去,那宫女的背脊却直挺挺的,显然并不是因为害怕被降罪而哭。
顾成晁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
这时有个女官惊慌失色地闯入,清丽的脸上满是惶恐。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陛下,她去了北疆!她去了北疆!你快让人拦她!我哥哥五天前见到她的,她已经去了许多天了,陛下你快让人拦着她!”说着说着她脸上已是雪白一片。
晚了,晚了。
颜舜华骑术极为精湛,寻常人即使用最好的马也赶不上她,更何况她已经离开那么久!
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有征兆的。颜舜华不久前和顾成晁闹脾气,气得顾成晁好几天不再过来这边。后来顾成晁听说她“病倒”了,急匆匆地过来探视,“颜舜华”一个劲往外砸枕头、砸花瓶赶顾成晁走。
顾成晁本就还在气头上,被她这么一闹腾哪里受得了?自然是拂袖而去。左右太医们都把颜舜华当宝贝捧着,颜舜华病了哪用别人操心。
颜舜华与顾成晁自幼相识,是世上最了解的顾成晁的人——不久前那次大吵大闹,颜舜华就是故意的!也许在知道沈云初他们被困、朝廷决定舍弃北疆十二州的那一刻起,颜舜华就已有了这样的打算。
从那时起,颜舜华就打算去北疆。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颜舜华怎么可以死!女官顾不得那么多,伸手抓住顾成晁的手:“陛下,您快让人拦下她啊!”她脸色惨败如纸,看起来竟比顾成晁还害怕——害怕颜舜华一去不返,害怕世上再也没有颜舜华这个人。
顾成晁有些错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官:“你不是最讨厌她吗?”从一开始,女官就看不上颜舜华,颜舜华也和女官不对付,两人时常起争执,害他一直很头疼。一边是娇惯的儿时玩伴,一边是清冷出尘的意中人,他偏向哪边都不行。偏向颜舜华吧,他不愿意;偏向意中人吧,颜舜华会变本加厉地闹。
颜舜华一闹他就没半天安宁日子可过,只能事事都由着颜舜华。这种纵容从他们相识之日就开始了,他一时半会估计改不了……
没想到颜舜华失踪了,意中人竟会失了往常的从容镇定,露出这种惊慌失措的神情。还说什么颜舜华去了北疆,怎么可能?北疆那么远,颜舜华怎么可能去?颜舜华那人最娇惯了,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
女官见顾成晁犹自出神,不由更为伤心。
颜舜华在时,这座幽寂的宫殿是活的,即使危机四伏她也觉得满是希望。
如今颜舜华走了,只剩她一个人面对愚蠢的顾成晁、面对混乱的时局,她真的撑不下去呀!若是早知颜舜华会走,她也跟着走,总比在这深宫之中坐以待毙要好……
事已至此,女官只能含泪说:“沈云初他们在北疆,她肯定会去的。要拦下她已经来不及了,陛下您快下令救援北疆吧,要不然真的来不及了!”她哀求,“陛下,再不下令就来不及了啊!”
看见意中人哭得梨花带雨,顾成晁本该满心怜惜才是,可他却莫名地心烦意燥。若是北疆那边还能救,他又怎么会不救?他登基时本就人心不齐、人人自危,如今的朝廷更是一盘散沙,他就算想遣人去救,也遣不动朝中那些大爷们!
顾成晁只能自欺欺人地说:“她不可能走!我被废黜的时候她在我身边!南渡的时候她挡在我前面!如今我已经许她皇后之位,她怎么可能走!她一定又在和我闹,她一定还藏在宫里想我去找——对,她小时候最爱玩这种无聊的把戏,我这就让人把她找出来!”
女官失望地望着顾成晁。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颜舜华为何只身离开。
这样的废物,根本不足与谋!
女官眼底的失望刺痛了顾成晁。
顾成晁咬牙骂道:“你滚,你给我滚!”他朝左右下令,“你们给我里里外外地搜查,不把皇后找出来你们别想活了!”
女官未在多留。她快步出了长乐宫,取了出宫的牙牌、换上适合骑行的猎装,找到在宫外候命的兄长。兄妹相见,女官说:“走吧,去北疆。”
女官兄长知朝廷这边已不能指望,不曾多说,牵出马与女官上马出城,扬尘北去。
*
北疆。
青涧城。
将士们已经苦守三个月,为了守住清涧关,他们连睡觉都抱着兵矛。北风呼呼地吹,冷得刺骨。城中已经没了粮草,百姓们把家中最后的口粮都拿了出来,只为和将士们一起等来朝廷的援兵。虽然他们从秋等到冬,等来的只是无情的冰雪。
城中陆续有人饿死和冻死,许多人看向尸体的目光都透着瘆人的青光,肉啊,他们多久没吃过肉了?他们多久没吃过热乎乎的米面馒头了?一种无声的绝望在城中蔓延,不知谁先开的口,渐渐便有了这样的议论声——
“朝廷不会派人来救我的……”
“根本没有援兵,东华郡王根本是在骗人……”
“是啊,说不定晚上他们就会悄悄撤离,留下我们拖着鞑子……”
一时之间城中人心惶惶。
城墙之上,东华郡王定定地看着眼前险峻的清涧关。虽然这边没了粮草也没了援军,但有他在,清涧关丢不了。朝中虽然乱成一片,不过那个女孩在的话,应该不会愚蠢到弃了北疆十二州才是……那曼妙的身影在东华郡王脑中一闪而过,东华郡王有些叹惋。
已经不是女孩了啊……
已经长大成人,如愿以偿地成为皇后……
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涌上心头,让东华郡王微微失神。等下属禀报完,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说:“看来城中已经潜入了鞑子细作。”久久等不到粮草和救援,青涧城中人心本就不稳,再被这样煽动肯定会乱起来。东华郡王神色严肃,“今夜一定要加强戒备,鞑子说不定会来个里应外合,使计攻入青涧城!”
是夜,清涧关内传来阵阵狼嚎声。
东华郡王未曾入眠,稳稳地站在城墙之上。
到了半夜,城门被敲响了,来的却不是鞑子,而是其他州县前来报讯的士兵。他们满身血污,脸上布满泪痕:“殿下,通州陷落!”
报讯的人陆陆续续抵达,语气都一样惨痛和凄然。
秦州陷落!
巴州陷落!
鄂州陷落!
北疆十二州,只剩一座青涧城!
朝廷弃了北疆十二州!
东华郡王明白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明白了,每个人脸上都失了血色。他们苦守三个月,等来的却是朝廷的舍弃。没有粮草,没有援兵……
他们所有的坚持,都成了一场笑话!
东华郡王死死地回望京城。一代代人用鲜血打下的、用鲜血捍卫的土地,就这样交出去吗?就这样将它送到鞑子手里吗?要他向鞑子下跪称降,等着朝廷将花重金他们赎回吗?不!绝不!
东华郡王紧咬牙关。过了许久,他开口朝乱成一团的百姓和士兵高喊:“清涧关不能丢!丢了清涧关,鞑子就会抢走你们的土地,奴役你们的亲人,睡你们的妻女——还要你们向他们下跪谢恩!”
人群之中有了哭泣之声。
就算他们死守,又能守多久?
东华郡王也有些绝望。
此时城外突然亮起了一簇簇火把。
火把蜿蜒如长龙,照得青涧城外明亮如昼。
东华郡王绕到前方,遣人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一人一骑来到了最前面。
马上之人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一袭红色猎衣,脸庞映着四周的火光,明艳一如初见。她眸光灿亮,让火把照亮身后跟着的将士和一车车粮草。
她清脆悦耳的嗓音随之飘入每个人耳中:“援兵来了。”
城墙上响起了阵阵欢呼声。
他们太渴望看到援兵和粮草,竟未深思为何带来他们的竟是个女子。
东华郡王却定定地看着城下的颜舜华。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宛如刚及笄的少女。她没有穿着象征着地位的凤袍,没有戴上她心心念念的凤冠,只如年少时一般穿着红如烈火的猎装,来到了这九死一生的险地。
东华郡王走下城楼,亲自出迎。
两人对视片刻,颜舜华朝东华郡王展颜一笑,笑容却难看得像在哭:“对不起,我选错了。”她为了年少时的执念害了那么多人。若是换成眼前的人登基,北疆十二州绝不会就这样丢掉,云初表哥不会为守城而死,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不会成了泉下之魂。
是她选错了。
东华郡王心中翻腾。
怎么会是她的错,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觉得顾成晁是个更好的傀儡而已。若不是她从中斡旋,他甚至已经死在那些人的算计之下,哪还能手握兵权镇守北疆。至于她不选他,那也不是她的错,谁叫她与顾成晁相识在前,她又那么重情……
东华郡王知晓他们已没有退路,眼前早已成了死局,心中却没有丝毫难过。她来了,她放下顾成晁到北疆来了。明知道她是为了北疆、为了沈云初、为了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舍弃的十二州百姓,他的心脏却还是如擂鼓般猛跳起来。
东华郡王定定地看着颜舜华,第一次吐露心里话:“你能来,我很高兴。”
*
靖昭十三年冬,七万鞑人围青涧城,东华郡王携妻以一万三千士卒守城。东华郡王勇武无双,竟杀鞑人近五万。后因势弱不敌,终与其妻战死阵前。鞑人敬其神勇,未曾辱其尸首,反遵从中原丧葬之俗,将东华郡王夫妻二人并棺合椁,送返京城。
圣上见东华郡王夫妻棺椁,目眦尽裂,几欲开棺抱尸恸哭。
朝臣苦劝多日,东华郡王夫妻方得以受封瑞王、瑞王妃,葬入皇陵。只是这瑞王妃的姓名、来历始终成谜,无人知晓她到底是何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