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终是放了陆小凤一马,让他去见了薛冰。
薛冰被关在牢里,一扫往日的朝气,现在却像是死掉的水,干枯的井。
短短一日,她就成了现在这样。
难道是牢中有什么龌蹉的地方吗?
不,并没有。
薛家的针线毕竟也得宫中几位得宠的娘娘们的青睐,若薛冰不是和红鞋子扯上了关系,她想必当天就被放回家了。
陆小凤站在牢门前面,动了动嘴唇,道:“薛冰。”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薛冰抬起头,看向了陆小凤。
上一次两个人见面,陆小凤风尘仆仆,看上去像是个落魄的游侠,而薛冰一身上好的衣服,绫罗绸缎穿在身上,瞧见陆小凤那落魄的样子,只是瞧见他高兴的笑,而不是嘲笑他的落魄。
陆小凤很后悔,为什么要找薛冰帮忙,若是不找她,就不比遇上金九龄,不必和绣花大盗扯上关系,这样,她也不会入了大牢,生死不定了。
薛冰看到了陆小凤,又猛地低下头,双手放在身前,后又喊道:“你来做什么,走啊,快点走啊!”
陆小凤向前踏出一步,颤声说道:“我一定会想办法,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薛冰猛地站起身,冲到了牢门前面,她那双本是白皙无暇的手却已经沾上了灰,她冲着陆小凤喊道:“我不要你管!我入红鞋子是自愿的!没有人逼我,没有人害我,没有人陷害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五姐要害我!为什么五姐要出卖我!”
薛冰说的五姐,就是那尼姑庵里头的那名尼姑,她易了容,陆小凤自然也是刚刚才知道,她就是江重威名义上的妹妹——江轻霞。
江重威练的是童子功,自然不可能娶江轻霞,所以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妹妹,而金九龄就是看中了江重威对江轻霞有愧的前因,才接近了她,勾引了她,让她替自己偷了南王府上宝库的钥匙。
这些事情,陆小凤本来以为和薛冰毫无瓜葛的。所以他才会放心的请薛冰出马来帮忙。
可现在他却在后怕,如果薛冰不是先进了水月庵,那么等许不高兴和她一起进去,就是两个人一起遇险了。
陆小凤看着薛冰,却觉得像是头一天认识她,他和薛冰毕竟曾经相处融洽,她替自己剥栗子的时候,那么冷得天,她愣是一个都没吃,十根手指冻的通红,也没叫一声苦,可现在她却在大牢里头。
陆小凤轻声问道:“你可知道,那公孙大娘害死了多少人?”
薛冰没说话。
陆小凤又说道:“江湖上……江湖中人,打打杀杀,我本来也不喜欢这种事情,你知道吗?”
不仅仅是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为了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居然可以杀人,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就像是许不高兴说的那样——
虽然我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但是坚决反对,并且绝对不接受这种事情。
薛冰这时才开了口,撑着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下去的那股力量,或许是姐妹之情,也或许是同泽之义,她对陆小凤说:“我知道……可,这不是她的全部。”
“只因犯了错,就不可以原谅吗?”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像是头一次认清薛冰是什么性格,像是当头被打下一棍,整个人都懵了。
这不是被许神医说的哑口无言的懵逼,也不是被她说穿的真相刺激到发懵,而是因为自己熟悉、喜爱的女孩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如果没有许不高兴这个小神医的话,他或许也会觉得一件事情,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可现在——
“可她杀的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她杀的全都是没有武功的平民百姓!你想过没有,她假扮成了一个老太婆,深冬腊月,大晚上的在大街上卖糖炒栗子,那个时候还会在街上的人,会给钱买她栗子的人,会是坏人吗?她连这些人都杀了!”
薛冰也在发愣,她喃喃道:“可大娘她,她确实是对我很好。”
陆小凤惨笑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在薛冰看来,带着三分嘲讽六分凄惨和一丝痛苦,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和陆小凤分别了几个月,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居然会说出来陆小凤绝对不可能说出的话来。
说到底,人与人之间到底能够有多了解对方呢?
就算是热恋中的情侣,若是女方不说,男方又怎么能知道她之前谈过几次恋爱,若是男方愿意撒谎,女方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可能在别处还有妻小。
就连恋人之间都会有蒙骗,更别提高门大户里头,乡野农村里头,就算是同床的夫妻,也会有相异的梦,丈夫的梦中可能在想路上惊鸿一瞥看到的美人,青楼里头一亲芳泽的名妓,妻子在梦中可能会想在青梅竹马的表哥,也可能在想今天看到的那上门讨水喝的英俊小哥。
陆小凤有多了解薛冰呢?
他只知道这个姑娘愿意和他吵闹不休,也愿意乖乖地坐在自己的身边,替自己剥栗子,往昔的浓情蜜意,却在今时今日变成了她是红鞋子组织的八妹,也不觉得公孙大娘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平民百姓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的事情。
那薛冰呢?
薛冰眼中的陆小凤又是怎么样的人?
陆小凤是江湖传闻中的鼎鼎大名的风流浪子,也是有着“灵犀一指”这种不知道哪儿学成的功夫的侠客,他的朋友遍天下,长得也顶顶的俊俏——如果没那两撇奇形怪状的胡子的话,那就更好了。
可她却不知道,陆小凤原来那么讨厌公孙大娘——讨厌到,说到她的时候,他的眉头都毫不自知的皱了起来。
薛冰喃喃问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江湖事,不再是江湖了呢?”
陆小凤不忍,又不得不狠下心来,道:“普通百姓,怎么能算是江湖人?”
铁手其实也很困扰,万万没想到红鞋子这组织的成员没有全被抓完,想想看薛冰是组织的八妹,那么还有五六七娘这三个人,五娘入了网,六七两人又是谁?
最糟的是,这案子已经结案了。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翻案。
而他现在却看着薛家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在宫中的娘娘们面前也是说的上话的。
她现在只是来问铁手:“我孙女若是红鞋子的一员,那你这案子岂不是没有彻底的破了,蒙骗圣上的罪,你可担当得起?”
铁手却说道:“查案不清,我自当向上明禀事情原委。”
薛家的老太太被堵得没话可说,威逼不成,她又利诱。
温声软语,好声好气的说话。
“何必搞得如此?我孙女只是识人不清,被人诓骗,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取人性命,这种事情又何必闹得那么大,铁捕头手下留情,网开一面罢。”
铁手却摇摇头。
“还未调查清楚,不可妄下结论。”
所以人还是要关着。
人不能放出来。
要是一放出来,薛家老太太绝对会包庇到底。
便在这时,薛老太太的儿子来了。
他一进衙门后院,见到了自己娘亲,就要扶着她走。
“你做什么!冰儿还被关在牢里头——”
可她的亲儿子却瞪大了双眼,说道:“我没有女儿,我们薛家没有薛冰这个人!”
薛老太太哆哆嗦嗦的指着儿子,道:“你!你在说一遍!”
薛家老大面无表情,无喜无悲,无泪无笑,只是称述事实。
“家中未曾婚嫁的姑娘小子,母亲可知道有多少人?”
薛老太太打着自己的儿子,哭喊道:“可我只有薛冰这个孙女!”
“那又怎么样!”薛家老大抬高了嗓子,“是谁逼着她加入这什么见鬼的组织吗?是谁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是谁拿剑抵着她的喉咙,逼着她加入的吗?她是自愿的!我没有这种女儿!我这一辈子,没生过女儿!”
薛老太太哭着喊道:“你当然没生过,你是个男人,哪知道我们当母亲的心情,让素娘来,让素娘来说说看,她生的女儿,到底有没有一个叫薛冰的。”
薛家老大没继续和自己的母亲说话,只是看向了铁手,欠身说道:“让铁捕头笑话了,我与妻子素娘,不曾有过孩子。”
铁手看着这一幕,没说话,没开口。
他不知道怎么说,所以没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闭上了嘴。
你说薛家的老太太错了吗?
没有错。
薛冰是她最宠爱的孙女,一出事,她就立刻来了衙门,想尽了法子也要将她保出来。
可你说薛老爷错了吗?
他也没有错。
薛冰是他唯一的孩子,他疼还来不及,哪会对她不好?可偌大的薛家又不是只有薛冰一个孩子。
保下了薛冰,别人又会怎么说呢?
这一家人的姑娘自愿加入了红鞋子,对,就是那个杀人无算,杀平民百姓取乐,还觉得自己是和男人争一口气的公孙大娘的红鞋子。
他们家的其他姑娘还要不要嫁人了?
他们家的男孩还怎么和别人说亲?
这算是及时止损吗?
可连自己的亲人都可以不看顾的薛家,在旁人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冷血无情之辈吧。
铁手不说话,因为他已经想到了后来的情况,所以他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薛老爷做了这个决定,后果也要他来承担的。
许娇娇当然不知道陆小凤心如死灰,神针薛家发生了那么大的一件事。
她更加想不到,这件事情的起因不是她,可她却成了一个让人嘀咕的人物。
怎么这许神医走到哪儿,哪儿就要出个什么事啊?
许娇娇正在听长信公主的师父讲道。
说的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等等……
她听了个开头就没继续听了,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身边的茶点上了。
拿起一个点心之后,就好吃得让人根本停不下来。
人生中那么多不快活的事情,那么多让人讨厌的事情,可人类就是那么奇怪的生物,撑不下去,想要死了,只要吃到热腾腾的食物,好吃的东西,就又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彻夜未眠,早上起来,街边已经有勤劳的小贩开始蒸起了包子,下起了馄饨,煮起了面。
烟雾缭绕之间,食物的香气,人们生活的气息,对未来的期盼,就这么一点点的坚持,汇聚成了让人活下去的勇气。
有时候死很简单,有时候想要活下去,也很简单。
可这个道理有多少人懂呢?
许娇娇吃的开心,对这些道教玄学的说法一点兴趣都没有。
讲完了课,就是讨论时间。
吃了一节课东西的许娇娇一脸懵逼的发现自己居然还要发言。
“哦,这个啊……我不信长生不老这种玄学的东西的。”
“许姑娘,”道长正准备开口,许娇娇却举起了手,继续说了下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能随便插嘴?一点礼貌都没有。请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