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沉默不语,一双紫眸看着“魔”,瞳静如水,一丝波澜也无。
步惊云本是异常冷静地听着,突然踏前半步:“步,白素贞。”
“呵!”“魔”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抖,旋即咯咯一笑:“看来,无需本座自我介绍,你们一个个也早已经猜到了本座在人世的身份,虽然本座留下的线索也是不少,但,也不得不赞一句,你们都是十分聪明。”
虽是带笑,但陡然外放的气势,显是乍听到这个暌别已久的名字,特别出自步惊云口中,就算早超脱物外,“魔”也无法当做若无其事。
白素贞三个字,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而步,白素贞,白素贞是名,步,是夫姓,是那个长生不死之神的真正姓氏。
世间广为人知并被误传为蛇妖,痴恋许仙而死的白素贞,实则应算做第二位叫这个名字的女人,第一位,自然是她的亲生娘亲,“神”一生惟一的结发妻子。只是枉自被深爱的丈夫假惺惺地伪作深情,不让女儿随己姓而用其名为念,结局却是糟糕透顶地被丈夫亲手毒杀。
虽然死而复生,并成为与长生不死的神相对的永存之魔,但与其说是宁愿,不如说只能栖身在黑暗之中,并深自悔恨竟被情爱作弄六十多年,直至最后一刻方才看清那个男人的真面目,每每从梦中醒来都是一声冷汗,与抱着挚爱一生的最后谎言而死去,实未可说哪个更加感觉幸福。
多少如烟憾事,揭破后,也不过化作他人的几句笑谈,亲历者的一声长叹……以及不当之时,对冒失者的峻词厉色。
“那老家伙的最后一个传人,神族近五百年来最后的一个神——不哭死神步惊云,本座早想当面一见,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有着冠绝尘寰的习武资质,又有着不屈不甘不服于命运的独特雄心,以及不惧不屈,保持冷静的精彩男人。”
“现在,见了,本座也不知道该说是满意还是失望。”“魔”白素贞看着双眉已连成一线的步惊云,每一个字都似是挟着逼人的威势,“步惊云,本座不过稍稍点及,你便觉得她受难可怜,竟对她产生同情。”
“岂不闻,爱之不以道,适足以害之!”
“世情永远有正反两面,同一件事情,从不同角度看,总会有所不同。寻常人就算坚强,至多不过较为坚持自己的志向,生死关头,或是面临了结别人生命的时候,总是会有所犹豫。而需要了,便一意孤行地做下去,无论是举世为敌,还是杀掉一个身边的人,都绝不会有半分心软。”
“这样的人,你觉得她害得更多的是自身,还是别人?!”
聂风曾见过海螺沟外神之一族的壁画,也见过天邻小村中黑瞳所给的四副绢帛小画,再加上一些零碎的信息,见得“魔”的容颜后,震惊之后便有所猜测,只是没有比在少林寺庭园内又一幅画有“神”及身畔四人的步惊云这般笃定。
此时既有果然如此的恍然,也有世事怎会如此光怪陆离的无奈。而“魔”的那席话看似是对步惊云而说,一字一句又何尝不是重重敲在他的心头。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然而冰冻三尺,非是一日之寒,苦果所结,也非是一朝两夕之事。日常累积之中,不警惕磨砺,只当小寒不是冰,到得积重难返之日,所作所为,都是徒然,伤楚苦痛,也是前因自食。
而之后,畏痛而遮掩不顾,不反省思考,周围的人也无有劝诫,只是一味袒护、怜惜,为其寻找各种理由,推卸责任。那么,同样的错误,怎么不会一犯再犯。
到得无可救药的那一刻,该怪的是谁?
但聂风转念即是苦笑,这些道理,秦霜又怎么可能不懂?只是,世人莫不望太平安乐,她却定要自荆棘中走出自己的路。她不劝别人,也不听别人劝,她所想所要,非是旁人能给,那么这世上也便无人能担纲劝服她改变的资格。不要说现在他和她在僵持之中,就是从前,关系最亲近的时候,说少,她置之一笑,说多,她按着他的肩直接说别再见……
若能听人所劝,又怎么会是秦霜?
对“魔”只差点名道姓的警告,步惊云不置可否,即便正面相对,被“魔”的霸道威势逼得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依旧站得笔直,冷淡而简洁地道——
“黑瞳!”
“解药!”
“你想,如何,渡尽众生?!”
一句话,碎成数段而出,听起来更是冷得令人心寒。
“魔”却似不以为意,只是凝神注视步惊云,见他既不闪避,也不回应,冷如寒霜的脸没有丝毫变化,良久,破颜一笑,语气缓和下来:“好,好一个死神,好一个步惊云!本座的盖世之威,纵是常伴我左右的魔娘有时也会心惊胆颤,你却在本座刻意压迫下,依旧毫无惧色。”
“还有聂风,先前的表现,也是好得出乎本座的意料。你们两人的资质既不相伯仲,而心性上,一个至仁,一个至冷至绝至勇,都是难得的少年英杰,假以时日,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超越本座的——神级高手!”
“当然,这只是本座照理而断,这世上,总难免会有所意外。而不怕意外的事,只怕,意外的人!”
“魔”语音微顿,满怀深意地瞥了秦霜一眼,似是话里有话。秦霜却视若未见,听若未闻,拉过室内惟一一张椅子,坐下去,抽出架上一本书翻开,翻页速度之快,几乎让人怀疑她到底看清书中内容没有,而翻完一本,放回去,再拿一本,俨然一副要将这里的藏书悉数翻一遍的架势。
虽然坐姿端正,但身体的自然放松,并非是那种便是坐下,也保持最佳,可以随时一跃而起的战斗准备姿态,无言中已透出对步惊云可以处理当前事宜的完全信任。
而步惊云一开口,秦霜便放弃发言权,这更不是对待下属甚或同门,而是完全平等伙伴的姿态,让“魔”更加吃惊。
她虽一直蛰伏嵩山山腹内的迷宫地狱之内,但座下经王、黑瞳、雪达摩三大人形化身,人面使和兽心鬼两大使者,乃至魔娘此类的护法,都在外行走,皆不断为她留意神州变化,天下会随天时而起,气运冲天,起始便是重点,而之后风和云出现,更是重中之重。
这其中,因为“神”的关系,她尤为关注步惊云。
她相当了解步惊云出生便从无哭泣,自小便极少说话,纵使后来遭遇惨变,进入天下会遇上善良到无论对谁都会很好地孔慈,也仅是较少时多说一两句话,平素更绝不会主动张口。
对秦霜也许是例外,少年还存着几分热血尖锐,性情未被磨制八风不动,总会被这个格外注意的“敌人”激得说出许多原本只藏在心底的意见。到得后来,习惯了,说的也少了,只是看,听,与在行动中具体表现。
上天造人,两目双耳一张口,岂不正是为此?这一点,她倒是欣赏的。
但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也同样是如此。不说,并非是不关心,放弃了。如非为了不让她再对秦霜逼问下去,想必步惊云也不会主动搭腔。
出于某些考虑,她语气凛凛,终是似是而非,没有将这份“痴情”明白揭破,心中却很是不快。
而秦霜的一切,由出生到现在,巨细无遗,悉在她的掌握之中。
虽然体弱多病,但自幼便尽展聪明,并不故意掩藏实力韬光养晦蛰伏示弱,再有雄霸的刻意培养,是属于那种极端独立而自我,相信并只相信自己的力量,习惯于掌控全局,让人依赖服从而非服从他人的那一个。
秦霜甫一进来的表现似乎也证明着这一点,无视主人和陌生的处境而依旧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动,即便是处于不利,也没有放弃主导地位。但步惊云一开口,就变了,透着信任的安静,与对待聂风问也不问,只是通知的粗暴无礼,何其鲜明。
看来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秦霜也有着并不为她所知道的的成长和改变啊。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魔”收回目光,微讽地一笑。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秦霜就算对步惊云再信任,也不会就此交托一切。而她这种信了一个人,便信到底的习惯,叫她栽了已是不止一次还是改不掉。
就算她对风云所说的,会对秦霜有所不利又如何?无论是没有诉苦的习惯,还是不想在她这个态度不明的外人之前示弱,秦霜都会保持沉默,不阻止,也不主动解释,将听和判断的权力,完全交给风云自身。
秦霜是未免太以己度人了,不是每个人都能信则全信,绝不为言语所撼动。人心何其多变,再是亲密无间,也不可能完全相通,而只要一点罅隙,更可以无限放大。何况她所说的,也全部是事实,只是从她这方面出发罢了。
这种表现,选择信任,那双矜持的紫瞳或会轻忽一笑,不信,那也随他们去,到底是出于骄傲,还是完全不在乎,至少在外在上,聂风或者步惊云可能始终分辨清楚?
坚定、独立、强大,固叫人炫目而迷醉,但也刚硬而锐利,让人望而生畏。尤其是对于男人而言,一个女人,何需太坚强,太执着,豁达一点、温柔一点,更会叫他感觉舒服。
世情也证明了,一个出色的女子,会赢得很多男子的倾慕,但越出色,越容易孤老终生。天雷勾动地火的开头,未必等得到长相厮守的结局。喜欢,和生活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她当然不是要做“恶人”,不过是在计划的实施中,顺便提前让他们认清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