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还是没有?
雪达摩垂眸闭口,这世间总是在摇摆不定中遇到必会不知不觉触及原本信誓的难题,才说过不会泄露会有碍主人计划的秘密,就遇到难说是否属于这种的问题。
若说不能泄露,黑瞳第一次出现,便直接道出“魔渡众生”计划的存在。若说可以,却是具体的环节,他知道的也只是一鳞半爪。主人觉得此时的秦霜可以知道的内容,他完全不能猜度。而秦霜提前知道后,又是否会因此对计划产生破坏,他也不能判断。
只有沉默,但沉默是否能够敷衍过秦霜这第二个问题?
雪达摩的为难不过短短片刻,秦霜已然开口:“你可以离开了。”
动了动嘴唇,雪达摩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忧悒地看了黑瞳一眼,缓缓弯下腰,然后,转身,白色的身影,转瞬如一头忧愁的幽灵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问题并不刺心入肺,雪达摩不答,也没有用犀利如刀的言辞追根究底或用等待来施加无形的压力。在对步惊云一点头中,秦霜已经有所决定,过程自然是明敏快捷。提问不过是顺便,无论雪达摩回答“有”还是“没有”,都不妨碍她得到真正的答案。
目视黑暗中斑驳摇曳的影子,雪达摩没有阳奉阴违,悄然遁走,转瞬已经远离她感知之外。
所奇异的是,心灵中仿佛同时响起的一声叹息,如此轻微,稍出即灭,但秦霜不会认为是幻觉,反而完全确定,箜篌声寂,神念未离,对方一直留有一念窥伺,观察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这种无形监视,不是用耳目可以察觉,只避不开冰清如镜的心。但现在的她,魂魄钝浊,神思暗眛,隐约有感已经算得格外敏锐,却不能确切锁定,只能在对方情绪波荡之下的主动泄露,才明确有感。
在这一点,已经是全然落了下风。
不过秦霜并不在意,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千般的手段,还是面对面才能践行。只是心中惊疑,对方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这所谓三大“人形化身”被自己一举杀死?
旋即无声讥笑——或许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对方都各有一套应对。
魔,终归是魔!
虽然懒懒的总不愿去想更多,但事到临头,思维的转速似乎还是一如从前,不用费心思量,疑点已然一一呈现,无限贴近真实。
寒冰蒙面的雪达摩,黑雾罩身的黑瞳,皆有意无意地隔蔽了她的审视,让她不能直观地看到他们的神情,从中推演出更多信息,但那又有什么干系?只是因为可怜孔慈的遭遇,就不论合不合适,选择其为借体对象?
若说魔不会救人,也不正确。大私求利有时候也像是舍己为人,一心至公,以己身性命献祭的蛊惑总是会千百倍地强大。有时候魔的做为较诸神佛更能直指人心,情动生惜。
但魔之所以背负恶名,并非全是世人愚昧,神佛诽谤,实是因为魔从心所欲,行事全看自身喜怒。对生命的轻贱,是刻入骨中。救一人,更可能害千万人。对一两人的好,抵消不了魔在本性上对众生的恶意。
出淤泥而不染,对魔,就是一句笑话。面上看来最为友善的魔,手上沾染的鲜血也许远超那些面目狰狞之辈。神佛至少还戴上一层伪善的面具,便算是“食人”也有所节制,不会涸泽而渔。魔的破坏,却可能绝无下限。就算最后是损人不利己的同归于尽,魔依旧会放声大笑,为兴趣的满足而得意洋洋。
若有一个人以魔为尊,以魔为善,那么当见过血浸的大地上所铺陈的皑皑白骨,经历过走过之后除了死寂再无任何生灵存在,便再不会有这样的看法。
黑瞳算不得真正的魔女,也不是割肉饲鹰的佛陀,身不算人,心仍是人。血仇、忠诚,如两条枷锁束缚着她的行动,这样更加容易判断。她的生死绝不是由她的个人意愿所决定,不会因为对于一个八岁女童的怜惜而忘我舍身。否则这世上凄惨的人何其之多,只有孔慈一人恩能够入得黑瞳青眼?
甘愿牺牲自身,也要让孔慈活下来,惟一正常且合理的解释是,图谋者大。换言说,活着的孔慈,是“它”之“魔渡众生”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孔慈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值得这般重视?
只是浅浅一想便即丢开,不过是身外烦扰的细枝末节,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更觉有趣的是心中那些乍然而现的念头。若她坚持要黑瞳并孔慈的命,步惊云是否也会也如聂风一般,站在她对面,让她体验一把什么叫亲离众叛?
雪达摩说的是真话,但并非全部,黑瞳也是。不用眼看,黑瞳的情形也了然于心,黑雾不再增加也未曾减少,不动不变如凝固的黑色石头。双魂一体的弊端不必说,就算是同一个人,有了两种心思,互争不下,也会备受煎熬。
孔慈对步惊云抱着什么感情,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秦霜完全不关心,只是在黑瞳道破孔慈暗藏的心思时,感知中骤然响起的一声抽泣,叫她也惊了一跳。
没有黑瞳的续命,孔慈不可能在八岁之后,进入天下会,与步惊云相识相处,将其烙刻在心底,以最谦卑的姿态去恋慕。但此时此刻,看着黑瞳替代己身站在众人之前,不顾她的竭力抗拒做出她绝不愿做的事,说她绝不想说的话,将她私下的行为暴露于人前,她的哭泣和呐喊,都是徒劳。
这样的痛苦,甚至叫秦霜明白“听到”本来受压制的孔慈以最大的绝望迸发而出的一句质问——为什么黑瞳要选取她为借体对象,为什么不干脆让她死在八岁那年?!
虽然,人生环环相扣,因果相陈,又岂会有完美无缺?虽然,孔慈的懦弱和首鼠两端,秦霜从来都不喜欢。但那一刹那,也由此而动怒。是触碰到根本禁忌的无名怒火,是发自灵魂深底的厌恶,转而便是想要还治其身的心念,
不做,不是不懂,人心不好测量,却是太好玩弄。
不惧死?有太多事,比死亡更可怕。
贪生者致其死,嗜利者夺其利,重情者伤其情……总有一项切中肯綮,让人生畏生惧,无法承受。人心自囚,比之真正的地狱何止可怕千百倍?
问过两个问题,就轻轻纵过。但若不放雪达摩离去,而是再加一句——一个问题饶过一个人,谁死谁活?
雪达摩对黑瞳的关心,不要太过明显,却认为黑瞳对她冷嘲热讽,诸多不满,并不领情。这到底是真是假?问不出来,试一试,就能知道。虽然并非绝对,但生死关头的抉择,往往可以将其他杂念摒除,透出真正的心意。
若身边是那个人,心头的蠢蠢欲动,不用多想,便会直接付诸实施,然后无声浅笑。是真的不在乎吗?在乎,就是最能利用来刺穿心底的利刃!便不如所料也无所谓,不过是个受命而行的马前卒,顺手而为也罢了,当不起全力以赴。
但身边却是步惊云,便不曾有言在先,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便会莫名地冷静下来,不因为一时的情绪做出冲动的行为。
纵身而下容易,想要再攀升而起就加倍艰难。自由自在,从心所欲,是仙,也可能是魔。
无论软硬兼施,生死考较,先有神,再有黑瞳口中的主人,也许还有更多面目隐约藏头露尾的人……他,或她,或者他们,抱着形形□□的目的,同样的不允许她回头,必要她磨灭一切可能的柔软、平和、自在。她的反抗,也似是在一去不返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时的痛快,长久实与对方沦落无异。哪怕是矫枉过正的胶柱鼓瑟,也必须先立下规矩,才可求方圆……一念之间,再度厘定了行动的原则。做想做的事,走想走的路,也包括实现……许下的愿。
于是,首先放过雪达摩。再打量黑瞳,却有些稍稍为难。
两者的灵魂在一起已然超过十年,早已渐次融合。想要完整分开,或至少保证孔慈无损,基本属于不可能,也许只有施术者出手,才能有一二希望。
“六道魔渡”完全是对方自创,在她所知之外。虽然大道归一,不会凭空而生,细细追寻,也不是无迹可寻。但这种操控灵魂的术法,一直便在她的所厌之内,知是知道,也仅是知道,具体如何,从未曾实践过。
她再是天才,也不是全知全能,即便现在开始研究如何破解,也需要时间,更需要……素材!这种违反本身兴趣的事,只是为了孔慈,她生不出动力。
何况,她已经看出结果。即便分不开,对孔慈也没有什么大碍。黑瞳是以己身魂力反哺孔慈,才让两个灵魂可以并存一体。不出一年,黑瞳的意识便会彻底消失。而若是像现在这般强行出现,魂力耗损,难出一月。
所以,孔慈最大的危险还是来自黑瞳有可能的玉石俱焚,最好让其失去自主能力,熬过这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