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缘小心地拈起一片冰魄碎片放进净瓶之中,神母站在门边看着她,满目怜惜的叹道:“你又何必如此着急,自己的身体总要自己顾惜。”
雪缘笑笑:“再久了,效果不免就减弱了。”又捡起一片,细细擦拭,然后投入……碎片与净瓶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对于神器,她并无过多执念。只是单纯觉得碎了可惜。
神石和冰魄俱是女娲所遗下的奇石,神力本源一致,在冰魄刚碎的时候,若是立即收纳入神石,两相交融,慢慢温养,有朝一日就能将冰魄复原如初。
现下过了一昼夜,冰魄中的力量已经有所散逸,再拖下去,损失更多,甚至彻底失去效用,成为普通的冰晶石,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先时的累还是因为费心,为着步惊云和秦霜的生死提心吊胆,如今少了这个顾虑,精力纵未全复,也尽可支持,休息也不忙在这一时半刻。
将碎片一一放入,确认无有遗漏,绢帕上已经满是血迹。雪缘心中暗暗一叹,若说是不爱惜身体,这一位才叫乱来。将绢帕合在掌中,凝神屏气,感应之下,不觉蹙眉。
秦霜在取走雪饮刀中的泪沧海时,受过女娲神力的洗涤,虽然因她不欲成神,在月明曜出世之后,便将体内神力系数转予,已做了断,但亦不可能将痕迹全然抹去。她的血溅在冰魄之上,两者之间顿时产生一丝微妙联系,若是被居心叵测的人得了去,以之为引,后果殊难预料。
秦霜兴许是因为刚刚苏醒,面对强敌,一时未曾想到,既然她发现了,那么还是及时处理,最好是焚之一炬,也算彻底了却后患。
这样易办,叫雪缘深锁眉头,感觉不适的是血中所蕴含的纯正魔气,一滴血中的力量微乎其微,但以小见大,秦霜身上的魔性之重可想而知。
在检查秦霜情况之时,雪缘自也看到了秦霜背后的莲花。
莲花生长于淤泥,绽开于水面,亭亭玉植,清香无染,正如佛家的烦恼而至清净,佛门净土中人,或坐,或站,都在莲台之上,清心智慧,光明自在,
然而有光必有影,有明必有暗,佛陀座下的千瓣金莲花不染俗世尘埃,隔绝一切烦恼忧愁,免除人世八苦,是西方极乐世界之基。与之相对,在汇聚世间污秽所在的血海亦生长着业火红莲那落迦,似花又非花,是天上地下第一残热邪恶之花。
地狱本就是苦之极境,而堕入幽冥,阴风寒彻,身变折裂,血肉开绽,在沾染了修罗之火后,更是如火如荼,艳丽无比,宛如一朵红色莲花。人间恶业不止,火焰便永远不熄,其中的灵魂彻日哀号,却无法解脱,愈显出花朵千妍百态,声韵曼回。
阿修罗族将之栽种在王城善见城的血池之中,做为独有的装饰,取悦他们的王。
秦霜身受此刑,虽然脱离,然而已经与血池妖莲密不可分,其根深植于秦霜的神魂之中,秦霜返魂,红莲也随之进入她的身体,潜藏深伏,渗入她的每一滴血液。
魂属阴,身属阳,阴阳相合才是长久之道。秦霜的问题在于阴盛于阳,神魂超越了身体的极限太多,就是反复压制,也总是在危险上徘徊。而无双城之前,秦霜再三滥用力量,身体已然衰弱到极致,身魂合体之际,若无妖莲维系,只怕会立时崩溃。
而现下就算是将秦霜杀死,妖莲亦不会死,反而在秦霜的血肉基础上,生出更可怕的妖魔。而若坐视不理,任由魔性蔓延,就算秦霜本心坚定,不愿成魔,身体上的同化也不会因此而改,若是不幸红莲结子,孕出魔胎,绝对是人间之劫。
先天所致,无可奈何,更换身体,也不可行。“洗前尘”这门奇药,且不说炼制不易,所需药材珍贵稀罕,一时难以搜罗齐备,秦霜根本无有这个时间等待。就算有现成,可一而不可二,再服一颗也不会有效用。
惟一的办法只有先行稳定秦霜的生命之基,壮大体内其他力量,使得即便妖莲离体,秦霜亦不会有性命之忧。然后再在秦霜的配合之下,慢慢祛除魔性,净化缠绕在秦霜神魂之内的业火孽力。
但无论哪一步,都需要雪缘修习慈航普渡有相应修为,是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行大慈悲,见大神通,二者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
神母定定看着雪缘,见她握着染血的绢帕,皱眉苦思,料想仍是在为秦霜伤脑筋,神色不觉有些复杂。
长远来说,神石终归是月明曜的武器,迟早会被收回,冰魄若是修复,则完全归于雪缘,冰魄的功用落在他人手中是鸡肋,在雪缘,却兴许比神石更加合适。
在风波迭起的江湖中江湖,纵不想惹事,但想要救人,更需要实力,多一件奇物也是多一分保障。
且神母隐隐怀疑,神所传授的移天神诀只怕内中别有蹊跷,虽然可以让人长生,但坏处只怕更多,只是一时不曾显出。雪缘虽未就此放弃,但有更好的所替代自是更佳。
她从不求雪缘风光于世,只愿雪缘一生平安,心中喜乐。可惜雪缘性情酷似白素贞,情路上也是一般艰辛。所付既深,所托也是无奈,死而复生也求而不得,虽未因情而死,但也叫神母担心,雪缘会难以放下,就此自苦一生。
不想,雪缘居然接受了佛门的传承,想要济世救人,这条路固然更为艰苦漫长,却也跳出了个人烦恼的窠臼,舍己为人,或许更加符合雪缘的本性,更能让她得到快乐。
反正无论雪缘选择什么道路,她都会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她不希望雪缘救秦霜,一是这件事通盘是一局大棋,以她们现在的实力,连作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稍有不慎就会被碾得粉碎,为雪缘的安全考虑,离得秦霜越远越好。
再者亦是觉得,秦霜此人,行事刚毅果决,固然叫人诧异如何有女子能有这般心胸,但其心,却太过冷酷,就是为她做得再多,也不见得赢得她的对等回报。
雪缘是她自小看大,她深喜她的善良,也知道雪缘对于秦霜,存着不同念想,更加格外想要照顾,一切都是自愿而为。
但秦霜、步惊云未曾苏醒的时候,雪缘需要向冰魄镜中输入功力幽冥指途,日夜不敢合眼,至多小憩片刻,还每每中途惊醒,生恐出什么纰漏,可说是身心俱疲。待得秦霜和步惊云醒来,放下一半心。秦霜神魂不稳,甫一醒转便即晕倒,雪缘紧着去熬制安神汤药,又是整整一昼夜不曾合眼。而明明是秦霜打碎冰魄,却也要雪缘劳心费力去修补。
善良是好,但为人想得多,为己不免就想得少。凭什么秦霜使气任性,不理其他,旁的人却对她曲意迁就,雪缘就是辛苦付出,喜欢的人还是喜欢别人。
两相对比,这世上还是自私的人活得更好一些,“善良”倒更似成了被人伤害的理由。付出再多,只会徒劳费心,更说不得会白白伤心。
想到这里,神母不免就想到那“有眼无珠”、枉费雪缘一片痴心的步惊云。
若说雪缘如她的女儿,西湖边相依为命的五年,也早叫她视阿铁为自己的一个儿子,虽然步惊云放弃阿铁的名字,与她生出嫌隙,但亲情不改,只是默默记在心底。
神母也看得明白,对步惊云的苦衷十分谅解,越发不能容忍秦霜的薄情。
想起步惊云为了秦霜而不理会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就像世间万千母亲,辛辛苦苦养出的儿子,最后却为了别的女人唱反调。神母就是一阵恼火,看着雪缘,忍不住道:“你辛苦熬出的药,何必让步惊云去送?他们之间,又何必让你特特为他制造机会?”
雪缘垂下眼睫,淡淡一笑:“不是特意。”
这一次入阴返阳,藏在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也仿佛露出冰山一角,徐徐展开。雪缘的力量未见增加,但见识已经远远超过凡俗的范围,踏入神魔的领域。跳出井口的青蛙,所见所闻,首先并非是惊喜,而是惶恐。知道愈多,肩上的责任愈重。
人道独大,贪念泛滥,无数纷争因此而起。祸患蔓延,自人世而至幽冥,轮回失衡,天命板荡,大劫将起,要怎样才能拨乱反正,化解劫难,让三界六道,一切恢复正常?
天命大势,在所难违,积弊深重,何能尽返。
女娲搓土为人,炼石补天,何等神通。洞察天意后,想要扭转挽回,结局却是耗尽神力,永远消失于这个无边的天地中。如她,不过一个刚刚研习佛道的平凡女子,在这场劫难中又能出得什么力?只有秦霜,或能挽天倾,却可有这一份心?
对于步惊云和秦霜的一段情,她已然另有想法,却不必对神母说起,只是宽慰道:“人间自有缘法,不如顺其自然吧。”
心境的蜕变,让她的感知更为敏锐,神母所隐瞒的事,即便她永远不得而知,也无所谓。而秦霜,只要神母不是当面表露敌意,顾着她和步惊云,也不会穷究。这件事权当揭过去了。
只是,神母为何对步惊云和秦霜会在一起如此不安?步惊云对秦霜的心,经此一遭,更叫人看得明明白白,就如同她当初一般,泥足深陷,前方便是万丈深渊,亦是毫不犹豫地跳了。
这样的情,不说成全,也何必反对呢?
若说是因为她曾喜欢步惊云,而步惊云喜欢的是秦霜,神母因此而抱不平。但一开始,她便知道步惊云和秦霜的关系非同一般,还曾正言警告过自己,不要错付痴心。于今自己更是早已坦承放弃了,与步惊云再无可能。
神母又是在想些什么?细细感知,那种情绪,更似是畏惧,还有忌惮,所针对的是秦霜,还是算计秦霜的幕后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