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风失神地望着压在身上的秦霜,听她咳得几乎似是要将心肺吐出来,那样轻,似乎一阵风便会化去,又那样重,似一座山压在心上搬移不开。他本欲阻止她妄为,却令她伤得更重。
嫣红的发丝垂下来,散落进他的黑发之中,不是神将那般诡异刺目的血红,而是近于桃花般的粉艳……听说东瀛人喜欢一种樱花,开时一树繁花,灿烂如云霞,微风一吹,便片片飘落,开时极致的华美,谢时满地的凄艳……
她就像那花,开得太盛,仿佛迫不及待将所有生命力绽放开来,叫人无法割舍,难以忘怀,但情尤在花已逝,人未散曲已终,她从未想过白头,更不会同人携手……灼灼其华,惟不待老,刹那之间,不能永恒!
适才的景象深印脑海,雪颊沾泥,粉唇带血,瞳中怒意清晰无比,按在颈侧的手是那么用力,几乎令他窒息,可是,也叫他清晰感觉指间的收力和颤抖。她十数年如一日的不懈练习,早已养成习惯、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没有一丝力气会浪费,怎会出现如此不受控制的情形?
他并不知她适才已在地狱门口转了一圈,只是觉得宛若带着红莲之火袭来,贴近死亡的错乱让他无法思索,稍许宁定,才发现,这无端的惧意中也夹带着她的情绪。
原来她也在害怕!
她,也被吓住了!
她背负的太多太重,压在她柔弱的肩头,逼得她只能努力扬头,若身怀逆鳞的龙,遇到挑衅便毫不留情地展露狰狞。对她,每一次战斗都是一次绝杀,无有退路。在挑起战斗前,就该有这个觉悟。
她不出剑,尚带着半真半假随时可以收手的随意,一旦出剑,则再无回转余地。
不是她死,就是敌亡!
从无例外!
只有今夜,只有这次,只有……对他!
每一次被人稍微靠近,都会决然转头将心思冰封,叫人却步。行动中,在意,却总是漫不经意便流露出来。
心像被重重一摔,痛到不能呼吸,又仿佛炸裂开来,散做无数烟花……若你要钉死自己的心,为何又要留下一扇窗?
若你真的狠心,就该言行如一。若你不愿留情,就冷酷自私,同师父一样只当我是工具……
是,还是,不是?
若你不是,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此刻的秦霜是不设防的,但这样的情形,他又怎么运得起冰心诀?
幽幽一声叹息,伸出手,小心翼翼,若触碰最珍贵的水晶,不敢带丝毫劲力:“霜姐姐,我带你回去疗伤……”
秦霜微微摇头,勉强撑起手,想要站起,瞳中杀意已经散去,寒意不散,更见清冽无情。半途突然失了力气,重又摔下。只是尺许的高度,却仿佛周身的骨头都被跌散,只剩下一张皮还维持着人形,再也无法聚拢半点力气。
这般痛楚惨境,秦霜却突然散了恼怒,生出发笑的心情。想要飞翔在天,偏偏摔落于地。只是一次跌倒,难道就再也无法爬起?天命的宠儿和弃子只有一线之差。她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人的垂怜,也没有期待过外力的提携。力量,惟有握在自身才可靠。不够强,只是不够强,不能压倒天命的左右,亦不能克服内心的纷扰……
昏沉的感觉渐渐袭来,太累了,情绪的起伏比外力的伤害更令人疲累,这一次,又会睡多久?醒来后,一切能否恢复如常?
朦胧中,身子一轻,感觉被人抱起,不想要依靠,但已经没有了再度拒绝的能力,低低的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聂风,到底是,我欠你,还是,你欠我?”
若是月明曜在高天之上看到这一幕,会否问可悔当初?
不悔不悔,所行的是一条独行路,也是一条单行道,若是回头,执念成灰,再没有存在的价值。
聂风一震,想要说什么,秦霜已然阖上双眼,呼吸放缓,陷入昏迷。一次又一次,看她在自己眼前受伤而无能为力,宛似反复地凌迟,无论多少次都无法习惯。这一次伤她的人变成了他,明明想要保护,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周围,泥土被生生削去一层,地上平空多了一个大坑,水倒灌进来,看着不久又会形成一个水潭。潭水上浮上一层死鱼,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白花花的一片,叫人不禁心惊肉跳。她对他的忍和不忍,悉数在翻白的鱼肚中展露了出来。
垂下眼,雪瓷一般的人儿,仿佛呼吸稍重都会融化,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骨中的百折不回的执拗?沾满了尘灰血迹的她,前所未见的狼狈,折损了她原本的清丽无暇,但他偏偏喜欢看到这样的她,就像雷峰塔倒的那一夜,真正的踏进了尘世,不再如月高悬,而是有血有肉的鲜活。那只为他才惊鸿而现的在意,更搅乱了他的心湖……
凝视她胸口渗出的血痕,为什么?为什么月明曜要杀我,你却固执地将我维护?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了今日,知道我不仅会带累你,更会伤害你?骤然,无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只是伤害吗?
慌乱地低下头,他对任何人都温文恬静、和善热心,惟对她,难以保持处变不惊的态度,五年的耐心温柔,遭遇一连串的变故,焦急忧虑尽上心头。才发觉,他觉得她任性,他在她面前,也是任性的,任性地依从自己的心思而行,用自己的要求去束缚她,全不考虑她是否愿意接受。
她不是普通的女子,他从来都知道,但他偏偏希望她做一个普通的女子,无视她想要振翅的渴望,反冀图困住她的羽翼。
他缘何可以这般地自私!他固执地想要抓紧她,她回应般握住了他的手,但她迟早会离去、松开,他如何才能不再做错,不会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悔之莫及?
或许,六年前,他在她要他离去的时候便不该自作主张。更或许,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遇……相识……才不会叫她在此刻说出……相欠……
即使昏迷,也不得安心,仿佛浮翔在一条看不见头尾的大河之上,黑色的河水中伸出无数林立的苍白指骨,想要将她拉下,一起沉没……想要拔出霜华斩断这些烦人的阻挠,腰间却空无一物,想要停住脚步,却身不由己地随水而行……生命是如此沉重,她本可以在彼岸的花丛中得到永恒地休憩,却固执地留在此岸,任红尘纷扰一遍遍碾过……
黑暗中看不清方向,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只有极遥远处似乎有着两个巨大无比的橙黄色的灯笼,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阴沉的天空仿佛下起了雨,带着温度,灼热了她冰冷的双颊。是什么细细、轻柔地拂过?带着迟疑和温柔,那种悲伤的感觉,陌生而叫她无端烦躁。
“对不起,不要走……”
“我情愿,死在霜华之下,也不愿意见你在我面前受伤……”
“告诉我,怎么才能放下……”
……
吵死了!
你拿起了吗?说什么放下!
我的生死,又和你,有什么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