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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1)

那天,明珠的眼皮始终突突突跳个不停,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过,明珠倒也并未放在心上,因她从来就不是个迷信之人。直到后来,奶娘走进来了,告诉明珠:“小姐,齐家三少爷来了,人正在紫藤苑那边坐着吃茶呢!”“真的么?是来看我的么?”明珠听了奶娘的话,心中自是欢喜无比。诗经上曰:“一日不见,如三月夕。”这对明珠来说,一日不见心中的那个人儿,简直可以说是三年五载。

明珠记得清楚,当时,她让奶娘从衣橱里千挑万选挑了一套玉兰色软缎素衫,髻上插一枝银丝盘花的点翠步摇,她想,齐瑜既然喜欢素淡文雅的打扮,那么这身衣裙首饰,应该合他心意才对。

是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谁在乎谁多一点,谁就输了。明珠输得彻彻底底,以至她后来常常会想,如果,当时她能少在乎那个人一点,她的眼睛,还会瞎么?如果,早知道事情的结局会是那样,她还会可怜巴巴地学那些狗屁诗文、学那些狗屁造作的名门淑女?

樱花树下,一男一女的身影相拥而立。明珠走过去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姐姐。”

“明珠。”

夕阳笼罩四周,连地面,也是他们深深的倒影轮廓。

明珠笑了,笑得眼眸弯弯而盈亮:“好!好!好!好一对才子佳人!好一个韩寿偷香!只是,你们在这花前月下的,难道都不知应该避避嫌的么?”她的泪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两人皆表情复杂看着她,没有说话。明珠又笑:“嗳,齐瑜,你瞧我还真是傻呢!早知道你看上了咱们府里的明菊,我就该到母亲那儿说和说和,让她老人家成全你们,干脆也把我妹妹娶了吧,将来为你收个房纳个妾,坐享坐享齐人之福也是好的……怎么样,齐瑜,我这主意还不错吧?”她笑着,乌黑盈亮的双眸然仍旧凝聚在两人身上一动不动,他们两个,一个是自己的妹妹,一个是自己将来的夫婿,而此时此刻,却共同酿造了一个又酸又涩的苦果,让她吞,让她咽。

明珠笑得比哭还难看。

齐瑜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明菊走了过来,刚叫了明珠一声“姐姐”,明珠甩手就是一巴掌:“你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嗯?!”她几乎跳踊起来,用尽世上最恶毒、最激烈的言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倒好!天底下男人多得是,你勾引哪个不好,偏偏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了!明菊啊明菊,我问你,你定要这么贱么?!”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她全部力气。明珠一扇完,自己也快虚脱了。尤记以往,由于明菊的生母旷姨娘出生风评都不太好,她这个庶妹便常常被其他姊妹挖苦和欺负,那个时候,明珠首先就会第一个跳出来为明菊说话。然而现在,明珠却恨不得将她活活掐死,活活掐死!

“明珠!”齐瑜走过来,一把扼住她的手腕:“你未免太过分了些!这么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会收敛一点,没想到,你却越来越骄纵,越来越任性,我看你简直是无可救药!”

明珠呆住!

就在刚刚,刚刚不久,她还想象着齐瑜会如何给她解释,比如,就像那些被人用惯的陈词滥借口一样,他的眼睛落了沙子,她帮她吹吹,又或者,他见她跌倒了,只是搭个手搀扶一下。他会向她不停赔礼道歉,温声软语求饶原谅什么,然而,然而——

齐瑜表情淡然,拂袖而去。明珠气怔在那里,神情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明菊手捂着右颊,看看明珠,又看看齐瑜,然后,她走了过来,轻声道:“姐姐,我们……能谈一谈么?”

那天的明菊尤其靓丽动人,穿着件海棠色浅纹长衣,裙下丝绦带结,满庭的夕照流光如玫瑰锦缎一层一层铺陈在她身上、脸上,明珠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明菊,再也不是那个文弱如擎在空濛雨意中的小雏菊、不是那个会需要她时时呵护疼爱的小妹妹了。她变了,变得陌生模糊而又透着一种让明珠无法言说的复杂神秘错觉。

两人在附近一间耳房坐下来。明菊问道:“姐姐,你真的很喜欢三哥哥是不是?”

由于他们仨一块长大,齐瑜年长明菊五岁,因此,称呼上,明菊一直唤齐瑜为“三哥哥”。明珠冷笑着,没有说话。明菊摇了摇头,低头失笑:“姐姐,其实我老早就想和你说,这珍珠要擦一擦才会发光发亮,而做人,也是一样的。”说话间,她把自己雪腕上一串珍珠手链给摘下来,目光怔忪地细细摩挲着。明珠眯眼看她,明珠忽然放下手中的珠子,又微微一笑:“姐姐,这珍珠是如此,我想,如果你不考验考验他,你就永远无法得知你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姐姐,你觉妹妹说得可有道理?”

明珠一怔,这才狐疑盯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考验?你想要考验谁?”

明菊不答,她忽然站起来,交叠着两袖环顾环顾四周,只见零星的香料药材堆在屋子一角,供桌上,两盏银丝烛台静静置于几案,她迟疑片刻,忽然,伸手取过案上的烛台,接着,未及明珠反应过来,就听“啪”地一声,她将烛台望屋角一扔,再然后,如吐舌信的火苗便在满房堆积的香料药材窜烧起来。

“明菊!你要做什么?!我看你是疯了是不是?是不是?!”明珠大吃一惊,气得急跳起来,她提着裙摆,一边踩那些火苗,一边喊来人。

明菊却一把拉住她:“姐姐,我没疯!”她的目光先是冰冷如腊月寒霜,随后,唇畔微微动了一动,又温温煦煦笑起来:“我只是想,既然我怎么解释姐姐你也不会相信,那么,咱们不妨来赌一赌……”

赌一赌……

赌一赌……

赌一赌……

火,就是这样烧起来的。偌大一间耳房,却变成了两姊妹考验一个男子的荒唐赌注。明珠永远记得熊熊火光中,妹妹明菊对她说话时那微笑镇定的表情,那是她失明前最后一次所能看见的人的微笑,再后来,赌注的结果出来了——而明珠的眼睛,也就是在这场荒诞近似闹剧的可笑可悲赌注中——失去了全部光明。

“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出事了!大小姐出事了!”

日色甚薄,明府正苑一间佛堂里,陈氏手持线香,正跪立于龛前诵经祝祷做早课,几名丫鬟神色惊慌,连气都来不及换一口就跑过来告诉陈氏——明家的大小姐明珠,为了拒绝她和齐家的这门婚事,不惜割腕跳楼,服毒上吊,凡是能够想到的招数,几乎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

陈氏听后,起伏的胸口如海潮般起了又落,起了又落:“这丫头,简直是反了!反了!她人现在在哪里儿?还不快带我去瞧瞧!”

“是!”

陈氏今年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自十九岁嫁入明家,成为明府的大奶奶,她在这庞大的暴富皇商家族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风雨没经过?想当年,明老爷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酒场花巷,左一个姨太太,右一个姨太太,牛拉马推、流水似地将一个个女人娶进门,而这些女人,二十八般武艺,当真是罗汉过水,各显神通。别的不说,就凭一招伎俩,就算不把你弄死,也会将你活活气死。

“没出息的东西,没出息的东西!”陈氏一边走,一边喃声骂道。通往西厢的过堂游廊上,丫鬟们尾随其后,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说来,这也不怪乎陈氏生气。人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明府的大太太是何等精明魄力的当家主母,她在这个府上操持大局、统摄家族,论心机,论智谋,论手腕,就连家主老爷也会甘拜下风。在她们眼里,明家的大小姐明珠不说遗传个全部,最起码,十分之一总该有吧?可是,这倒好,这位姑奶奶不仅一点边儿没沾上,简直就连她们这些粗蠢丫鬟都不如——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若是没了这门亲事,他们明家在这个京城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母亲,您来了……”隔着一道珠帘,明珠披头散发呆坐在厢房内的一张红木榻椅上,听见脚步之声,也未回头,也不起身,只是目光呆滞,咧着嘴梦呓似地对身后陈氏吃吃一笑:“你瞧,女儿现在眼睛瞎了,想给您老请个安说说话都不方便,还得劳驾母亲大人亲自过来,女儿真是不孝啊……”

厢房窗门紧闭,空气里烛光幽暗,死气沉沉。陈氏走进去时,奶娘侍女们忙要行礼倒茶,陈氏扬了扬手,说了声“你们下去”,接着,众侍女退下,陈氏这才微微笑了一笑,轻撩裙摆,坐于女儿身侧:“明珠啊,又在耍你的大小姐脾气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可把那些小妖们吓得快魂飞魄散了?”

明珠没有吭声。

陈氏用手轻捋着女儿乌黑散乱的鬓发,柔声耐劝:“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难道你没听说过,人生父母养,你的命是我们给的,我们将你带到了这个世界,并且把你取名为‘明珠’,就是将你视若珍宝的意思,我们这么在意你,宠着你,心疼你,你怎能学着那些不入流的女人才会干的寻死觅活蠢事、这样自轻自贱起来?难道,都不怕伤了我和你爹爹的心吗?”

明珠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母亲——”她把手捂在嘴上,哑着声音,良久,才放下来,深吸一口气,道:“母亲,你该知道我的眼睛是他们害的!你该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伪君子!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嫁给他?!让我往火坑里跳!”说着,喉咙一哽,抱着自己的脑袋,抖肩大哭。

陈氏不说话了,她默默站起身来,半响,才抚了抚鬓边钗翠,叹声笑道:“女儿啊,看来你父亲说得没错,我真是把你宠坏了,把你宠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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