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视觉之前苏醒的是嗅觉和听觉。
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规律的滴答声,一切都在向沈秋成诉说着——悲剧的你进医院了。
沈秋成在心中的自嘲的苦笑,真他妈惨……
接着,触感回归。
腰间有些尖酸的刺痛感,与之相反的,有一只冰冷的手在细细抚摸他的脸颊,有些温柔,还有些……爱怜?
真是可怕的字眼。
沈秋成哼了几声,慢慢睁开眼睛,满室金色的阳光变得异常刺眼,缓了许久才逐渐看清,他往身旁一瞥,入眼便是晏权那张飞扬跋扈的精致脸庞。
“醒了?”晏权轻声问。
沈秋成面无表情地看着晏权,好像在纳闷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视线缓缓移动,意外的发现晏权竟然也是一身病服。
“你怎么也进医院了?”沈秋成声音略有嘶哑。
“我?”晏权抬手从床头柜上端起一杯温水递到沈秋成的唇边,“你也知道的,我胃不行啊。”
沈秋成微微偏头躲过水杯,余光瞟了晏权一眼,“你到底有多少病?”
晏权傲然地挑了挑眉,硬给沈秋成灌了下去,差点给沈秋成呛住才罢手,弯起食指擦了下沈秋成嘴角的水痕,才说:“挺多的,最近好像又患了一种。”
“康元呢?”沈秋成问。
“不知道。”晏权如实作答。
沈秋成淡笑说:“你会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晏权就着刚才的水杯自己也饮了一口,“你真当我铁打的啊?就我这身子骨,比你先爬起来一会儿也是仗着没被下药。”
说到下药,沈秋成不解的问:“之前在郑会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晏权耸耸肩:“就康元呗,也不知道是看上你还是看上我了……不过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明显是看上你了,连殉情这极品事儿都他妈干出来了。”
“又在胡说八道。”沈秋成显然不买账。
“真的。”晏权放下水杯,轻轻扳过沈秋成的脸,压低身子凑近,故作惊讶:“他都拉着你跳楼啦!”
“那我怎么没摔死?”沈秋成冷冷看着晏权。
晏权笑了起来,十分得意,“你猜猜。”
沈秋成盯着晏权看了三秒,淡漠的声音和表情,“不想猜。”
晏权灿烂的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然后慢慢鼓起一侧腮帮,气呼呼地瞪着沈秋成。
就在这个时刻病房的门被推开,涌进一股寒冷的空气,和一群不速之客。
“秋成,今天——”
时间与空间一起凝结。
不速之客们集体石化。
眼前晏权几乎趴在沈秋成的身上,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整个就是在眉目传情……
也不能怪他们太能脑补,就他俩这个姿势距离和神态,实在让人不想歪也难。
李淳中尴尬地咳了一声打破了静止的画面。
晏权眼风一扫,看到是李淳中立刻沉下脸,也不知道为什么,晏权就是看这货从上到下由内而外的烦。
见李淳中也一脸不善地看着他,晏权气不打一处来,挑衅地扬起长眉,收回目光,在沈秋成的唇上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
浅尝则止的亲吻好像在宣告所有权,气焰很是嚣张。
晏权的举动又按下了时间的暂停键。
李淳中只好第二次打破。
沈秋成已经闭上眼,懒得搭理晏权。
唐岑偷偷掐了苗小篆的胳膊一把,苗小篆才回神,把手中一大捧鲜花摆在床头柜上,轻言轻语:“早点康复啊。”
“多谢。”沈秋成睁开眼,点头示意。
唐岑手上抱着一盆果篮,看起来就很沉,放在茶几桌上,叹了口气,“自从毕业之后,我们总听到淳中说你的事,只能说一件接一件,也是够倒霉的。”
沈秋成也叹气。
李淳中坐到沈秋成另一侧的床边,与晏权一边一个,迎着阳光背对晏权,“我们大学班级的群里都炸锅了,大家都心疼死你,人啊都想方设法的往上爬,谁知道高处的风景也不是那么轻松就看的啊。”
晏权微眯起眼睛,危险地注视着李淳中的背影。
“高处的风景?我才哪到哪啊……”沈秋成眼眸向旁一递,听不出是赞是嘲,“‘第一公子’可在这里呢。”
“别拿我开涮。”晏权不满的甩手站起,视线落在苗小篆送的鲜花上,转身俯看花束,伸出纤长漂亮的手指,摸着一朵艳红的玫瑰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声音很轻柔,“秋成,今天是情人节。”
沈秋成略略一愣,抬眼看向晏权的侧影,“今天都2月14了啊?我竟然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晏权嘴角的笑都快抽搐了,这他妈重点不对吧?
唐岑拿起一根香蕉,一边剥一边问晏权:“你好像很喜欢那束花?”
晏权两指夹住一枝粉菊,轻轻挑了出来,放在鼻下嗅了嗅,“菊花依旧没什么味道。”
苗小篆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见晏权评论起她买的花了,挠着头说:“就是在楼下的花店买的,可能水平一般?”
“一看这凌乱的颜色层次,毫无韵律的造型,就知道这人根本不懂插花。”晏权挑了一枝白百合,抽到一半的时候转头问苗小篆,“不介意吧?”
苗小篆大度的笑笑,示意晏权自便。
“别用你的眼光去评判这束花。”沈秋成双手探向腰间的绷带,“人家这是礼仪花艺,你学的是花道。”
“反正都是插花。”晏权又选了一枝粉色康乃馨和一枝玫红色玫瑰,四根花枝拢在手中,东张西望,“我记得之前还在病房里看到了啊,这会儿去哪了?”
一屋子的人都随着他的目光左看看右看看。
晏权想了想,蹲了下去,“原来在这。”说着从沈秋成的床底抽出一个玻璃质容器,吩咐李淳中放下沈秋成的脚底的床桌。
李淳中黑着脸不情不愿的帮忙弄好。
“你别告诉我你要用这个东西插花。”沈秋成轻柔的揉着腰侧。
那个玻璃质容器与喝红酒的高脚杯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碗口大了几圈。
晏权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走到沈秋成的床尾,分别剪短花茎,抬起眼,幽深的目光从正对自己的沈秋成脸上一掠而过,“我在人的身上都能插,何况这个。”
沈秋成:“……”
“这里没有香,感觉不到位,就顺手一玩吧。”晏权面容安静,快速而整齐的撕开粉菊的花瓣,一片一片的铺在容器底,波澜起伏错落有致,每一片都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举手投足颇有点专业的架势,令人有些刮目相看。
铺完粉菊,晏权拿起玫红色玫瑰,把花茎剪到只剩一厘米,双手包住玫瑰,用拇指一层层轻轻揉开花瓣,露出嫩黄色的花芯,放在一边。
唐岑看到这忍不住出声:“你把玫瑰搓的跟牡丹差不多了。”
晏权一边修剪着白百合的花茎,一边微笑点头:“你是明白人,其实本来就是代替牡丹,玫瑰的花瓣没有牡丹外放,而且香味也淡。”
“那不是有牡丹吗?玫瑰我不喜欢,太做作了。”唐岑咬了一口香蕉。
“可是,今天是情人节啊,二月十四没有玫瑰,不合适了吧?”晏权慢悠悠地转着粉色康乃馨,偶尔停下从中挑一瓣扯掉,专注的神情仿佛很有门道,但在外行看起来就在杂乱无章的瞎揪。
晏权打量了那朵粉色康乃馨片刻,似乎满意了,一剪子下去把花茎全灭了。然后他把玫瑰插丨进粉菊瓣较少的一侧,梳理了一下白百合,放在玫瑰旁边,康乃馨摆在百合的另一边。三朵花大约占容器的五分之四,铺在下面的粉菊瓣较高的一处正好突显出来,层次和色调都是无懈可击的赏心悦目。
好像一杯色彩撩人清爽可口的冰激凌,让人垂涎欲滴,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
“确实是不一样啊。”唐岑直勾勾的盯着。
“别急,还没完。”晏权又走到捧花里里里外外的翻找。
唐岑满嘴的香蕉,含糊不清的问:“你要插满天星吗?”
“那多没意思。”晏权随口一答。
翻了半天,晏权微微皱眉,埋怨道:“他妈的,什么都没有,这花插的闹心不,真想回家取点货来。”
“就样就已经非常好了啊。”苗小篆围着那“杯”花细看。
晏权厌弃的一撇嘴,不经意间扫到墙角的一盆文竹,顿时喜笑颜开,“亏了有它。”说着走过去,贴着泥土掐了三颗野草。
“这种野草花盆里最喜欢疯长了,尤其潮湿一些的,看面相很像苜蓿草,也就是四叶草,但不是苜蓿……”晏权把三颗野草轻轻插了进去,围着玫红色玫瑰,翠绿的叶子搭在杯子的边缘,“完工。”
不得不说,那三颗野草强烈烘托出玫瑰,使本来出类拔萃的作品更有层次感,画龙点睛,一下子又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晏权像端高脚杯一样端起花,微微弯腰,做了个风度翩翩的绅士礼,放在沈秋成的床柜上,荡开浅笑,“沈先生,情人节快乐。”
沈秋成津津有味的品了几秒,赞扬道:“韵味无穷。”
“过奖。”晏权难得没有给点阳光就灿烂,只是随手捻起已被剪断的康乃馨花茎,在指尖像转枪一样转了两圈,眉飞色舞的看着沈秋成,“如果这里有香,才能谈得上意境和韵味。”
晏权简单收拾一下,然后不紧不慢的折起床桌,状似无意的问:“你喜欢什么花?”
沈秋成不假思索的回答与晏权的猜测不谋而合,两个人异口同声:“兰花。”
“果然是兰花啊,我还是很了解你的嘛。”晏权笑眯眯踱回床边的椅子,刚要坐,房门便被敲开了,一个小护士探进头,抱着病历表怯怯地说:“晏权,检查的时间到了。”
晏权的好心情瞬间灰飞烟灭,骂骂咧咧的朝外走,“真他妈麻烦。”
李淳中觉得阳光有些刺眼,站起拉了一半的窗帘,回头问:“他有什么病啊?”
沈秋成似笑非笑。
苗小篆从果篮里拿过一个苹果,利落的削了起来,疑惑又试探的问:“他究竟什么意思啊?”
“对啊,他到底要干什么啊?”李淳中附和着。
沈秋成嘴角微微一动,并没说话。
李淳中他们为了不打扰沈秋成休息,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沈秋成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等到他再一次醒来,整个病房洋洋洒洒落下一片火红,天边的火烧云不留余地的散发着热度。
沈秋成觉得左手麻木不堪,尝试动一下手指,未果。微眯开眼看去,一个身穿病服的人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双手探进他的被子里紧握住他的左手,脑袋沉沉的压在上面。
火红的阳光在他英俊又安详的睡颜上一波一波荡漾着,把原本就精致的脸庞渲染的更加动人心弦。
沈秋成低声说:“困了就回去睡。”
第一个字出来的时候晏权就条件反射的睁开眼,猛地直起身,微红的眼睛定定的看了沈秋成一会儿,才呆茫茫的问:“啊?你困了?”
眨巴了几下眼,又问:“还是你饿了?”
“……”沈秋成面无表情。
见沈秋成不答话,晏权便以为自己说对了,“饿了?我叫他们买吃的去。”说着放下沈秋成的左手,轻轻拍了拍,边打哈欠边往外走,嘴里还叫着:“浩轩,浩轩……”
孟浩轩当然不在这里,他虽然是晏权的特助,但不是保姆,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处理。
沈秋成和晏权当下都没有手机,连个外卖都叫不到。
晏权倚靠在房门上左顾右盼,揪住一个路过的医生,张嘴就气势汹汹的要饭,还把手掌摊开在那医生的嘴巴下面,连珠炮似的问了三遍“饭呢?”
那医生用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着晏权,“我吐的饭你能吃吗?怎么傻了吧唧的。”说完顿觉情势不妙,得罪精神病的下场……飞快甩开晏权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晏权指着那医生的背影骂。
那医生想来也是个爆脾气,竟然骂了回来:“咱俩谁有病?!精神科在四楼,快点去吧你!”
“你他妈才是精神病,找死吗?!滚回来!”晏权气的鼻子差点没歪。
那医生远远的声音传来:“傻子才回去。”
“你小子哪个科的?报上名来!”
“傻子才告诉你。”
……
晏权怒火冲天的甩手关上门,还在那喘着粗气骂:“去他大爷的,什么玩意儿吧!”
沈秋成躺在床上,被这喜感的一幕搞的有想笑的冲动。
晏权走到简易衣柜里抽出沈秋成的风衣,看都没看就往身上穿,摸进衣兜里拿出几张钞票扫了一眼,又揣了回去,“我出去给你买去,妈的,医院不给准备饭不说,还他妈在那振振有词的。”
沈秋成真的想问,你见过哪家医院给病人饭吃的?
但没等他问出声,晏权的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口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饿了啊?”沈秋成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喃喃的自言自语。
四十分钟后,晏权拎着几个饭盒回来了。
“外面真的好冷,又下雪了。”晏权飞快的把袋子放在茶几桌上,跳脚对着冻的通红的手不停的哈气,翻来覆去的查看,“可别冻坏了手指。”
“这么宝贝啊?”沈秋成双肘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手指坏了我的人生得多无趣啊——”晏权漫不经心的拉长了音调,“钢琴也不能弹了,床上也摆弄不了人了……什么都干不了了,哎,想想就生不如死。”
“……”
手指终于缓了过来,晏权舒了一口气,转身放下床桌,把饭盒一个一个摆了上去,“破医院周围没什么好吃的,让他们随便炒几个菜。”
确实是很家常的一些菜,糖醋排骨,宫保鸡丁,鱼香肉丝,梅菜扣肉……
“就没有清淡一点的?”沈秋成挑了挑眉。
“今天可是情人节啊!马路边到处都是卖玫瑰花的,一对对小情侣那幸福闷骚的样子看的我真想拍死他们。”晏权搭起一条腿坐在床边,屁股挤了挤沈秋成的,微微回头,眼神很是暧昧不清意味深长,“只剩咱们两个苦逼呆在医院相依为命,再弄点清汤挂面还活不活?”
沈秋成置若罔闻,稍微挪动了一下。
晏权向后靠了靠,一偏头,冰凉的鼻尖便扫过沈秋成的脸颊,“我真想知道你的脑电波,到底哪句话哪个镜头能让它剧烈的浮动一下呢?”
沈秋成不接晏权的话,面不改色,“吃这些你的胃能行?”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晏权的笑容里数不尽的挑逗暗示的情调。
沈秋成不屑一顾的哼了下,“吃吧。”接着在晏权的耳边跟了声低沉冰冷的笑,“吃死你最好。”
温热的气息穿透耳膜狠狠吹进晏权的脑子,那么一瞬间,他不由自主的心神恍惚,然后悲剧的发现自己可耻的硬了。
再看向始作俑者,人家已经自顾自一脸淡定的吃起来了。
……
相对无言各怀鬼胎肩并肩吃了三分钟。
“郑会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沈秋成停下筷子,打破平静。
晏权飞扬傲然的眉目流光溢彩,仔仔细细把沈秋成端详了一番。
“说话。”沈秋成俊眉微微拢起,横了晏权一眼,肯定句:“看什么呢。”
晏权眉梢眼角无一不展露嚣张的笑意,很风流也很轻飘,夹起一块排骨,直接塞进沈秋成的嘴里,慵懒缠腻的声音丝丝入扣:“你全身上下我哪没看过?”
沈秋成嚼了几下,吐了骨头,不骄不躁的点点头:“那又如何?”
是啊……
那又如何?
都是男人,看就看了。
关键是——你动人家了吗?
没动。
所以,败了。
晏权的脸色已经说不清是蓝了绿了紫了还是黑了……真想打死那个怜香惜玉的自己,当时就应该不管不顾给他操下去,他妈的,让他还在这心硬嘴硬骨子硬。
“我问你康元那事呢。”沈秋成喝了一口水,“别想歪。”
“康元就是来报复的呗。只有你一个人喜欢喝清酒,药也太好下了,你晕乎了就扯着你一起跳楼了。”晏权撂下筷子,双臂环抱在胸前,得意洋洋,“幸亏老子机智,一直拉着康元让他拼命说废话拖延时间,好让浩轩提前在楼下准备妥当,就这样还墩了腰送进医院,要不然你不得摔个半死啊?”
“康元现在呢?”
“这个真不知道,我也还在打听。”晏权又拿起筷子,给沈秋成的碗里夹了一片扣肉,轻声说:“吃饭吧,别再纠结康元了,他早摊大事了,恶人自有恶人磨,逃不掉。”
好一个恶人自有恶人磨。
沈秋成盯着碗中静静躺着的扣肉,淡淡拢眉,挺直背脊向后靠去,看着晏权白皙的耳后和微微泛红的耳尖,他沉默地扒着饭,随手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沈秋成的碗中,还恶作剧地拨弄了两下埋进米饭里,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吃自己的。
“你的胃没事吧?”沈秋成竖起筷子。
“也许吧。”晏权耸耸肩,拿过沈秋成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死不了就行,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我看你也挺好的。”沈秋成端起饭碗,“今天是情人节,干吗不出院会情人去?在医院傻窝着,可不像你的性格。”
晏权精致的面容刹那沉到底,不胜其烦的说:“我没情人。”
“你没情人?”沈秋成冷笑,声音颇有嘲讽,“你是情人太多自己不知道陪哪个吧。”
晏权好像听到什么惊天的笑话,微微偏头,不可思议的扫了沈秋成一眼,笑得贼兮兮,“这种话可不像是沈秋成能说的,我这不是陪着你呢么,瞎拈什么醋啊?”
“晏权……”沈秋成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菜。
“恩?”晏权还在漫不经心的扒着饭。
“你别把我当傻子。”
晏权闻言全身一怔,先是眼风一飞,接着极慢极慢的转过头看去,眼底的漆黑一望无际。
沈秋成微微垂下长睫,吃饭的动作很平淡,表情眼神也很平淡。
这种平淡在晏权看来是一种令人发指的刺眼,胃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滚滚热浪冲出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灼热的翻滚。
沈秋成斜了晏权一眼,这人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你怎么了?”
晏权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半晌笑了一下,搁下筷子,清了清嗓,“我胃疼……”
“就说了别吃这么油腻的。”
晏权眉心越锁越紧,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根都开始发颤,“我去要点去痛片。”说着起身便要走。
“要什么去痛片!”沈秋成一把抓住晏权的胳膊,将欲走的他整个人拽了回来,回手摁响护士铃。
晏权死死捂着胃,疼的弓下腰,无力地趴在沈秋成的腿上,身子蜷缩成一团,止不住颤抖的背影,很细微很不甘心。
沈秋成翻过晏权的身子,看着他惨白如纸几乎一碰就碎的脸庞,口吻严厉:“再说一遍,去痛片是个饮鸩止渴的东西,别他妈再吃了,听到没?”
晏权紧闭的眼眸微动,伸出手握住沈秋成的袖口,声音里带一点不太明显的悲凉,“戒不掉了……”
“戒不掉个屁,敢舔刀尖的晏权戒不掉去痛片?我怎么就不信了。”
晏权拉过沈秋成病服宽大的袖口,埋住脸,闷声闷气里夹杂着深深的对命运屈服的无奈,“秋成,很多东西不是你说戒掉就戒掉的,例如为什么我可以不眨眼地给自己放血却停不了这小小的去痛片,例如为什么我可以后宫佳丽三千却……”他顿了顿,攥着沈秋成的袖口深喘几下,“胃好痛,我不想再说话了。”
“嗯。”沈秋成应了一声,顺便将窝在自己身上的晏权往怀里抱了一下。
半分钟后,医生护士们都来了。
“我没事。”沈秋成指着窝在自己身上的晏权,轻声轻气:“他胃病犯了。”
白衣天使们手忙脚乱的把面色惨白无精打采的晏权架出去。
沈秋成不动声色的躺了下来,给自己拉了拉被子,凝视随着夕阳的余光从红转黑的天花板。
突然有人敲了敲病房的门。
“进来。”沈秋成说。
房门被缓缓推开,沈秋成一看到来人就微微笑了起来,叫道:“舟哥。”
许恒舟叹了口气,“秋成,有个人想见你,你的想法呢?”
沈秋成沉默了一瞬,他没有问许恒舟具体是谁要见他——过了一分钟,他紧了下腰间的绷带,轻声问道:“人在哪?”
“跟我来吧——”
外面又降下了小雪。
许恒舟的车就停在了医院的对面马路边。
沈秋成走过去,打开车子后门,就见到一个他熟悉无比却又陌生无比的女人坐在里面。
袁岚一见到他,就颇没有风度、急火火地问:“秋成,我刚刚找恒舟,却听到了你出了意外,吓得我魂飞魄散了!”
沈秋成坐进车里,关上车门。
许恒舟很知趣地靠在车门上抽烟,没有进车里。
袁岚立刻坐立不安地抓起沈秋成的一只手,上下查看,“没有大碍吧?啊?”
“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吗?”沈秋成默默地抽回手,“你有什么事?”——他知道,袁岚是不会无缘无故找到许恒舟的。
袁岚垂下眼,声音都有些抖,“自从上次你跟我说辰风……辰风……我就睡不好吃不下……”说着她用双手捂住了脸,“我好想他……”
沈秋成没说话,只是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
袁岚缓缓放下双手,转脸问沈秋成:“你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女人,你有去查她吗?”
“郝悠素?”沈秋成问。
袁岚点了下头。
沈秋成眉心拢在一起,“我实在想不通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她的名字,你怎么可能认识她?你知道她是谁吗?”
袁岚抹了下眼睛。“我当然知道。”
“她是谁?”
袁岚认认真真地看着沈秋成,一字一句地说,“她是辰风的老师,高中的数学老师!”
饶是沈秋成也惊了,“你说什么?!”
“所以你都查到了什么?”袁岚问。
就是什么都没查到!
沈秋成一直觉得真相没有那么简单,但事实的复杂程度还是让他吃了一惊——郝悠素是晏乐北名正言顺的续弦妻子,是晏权口中和名义上的继母。
他能查到的东西也只有这些。
然而……
郝悠素原来竟然是一名教师?
还教过他大哥沈辰风?
他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成。”袁岚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我不会开车,你身体不好,要不让恒舟开吧。”
沈秋成下车跟许恒舟简单说了几句,就直接开着许恒舟的车离开了。
按照袁岚的指示,大概三个小时的车程,都离开颍川市进入郊外的县城了。
最后停在了一间颇为洋气的二层小楼前。
沈秋成停好车,见到袁岚在不停地敲着大门,嘴里还喊着,“彭老师,彭老师?”
沈秋成走近,就发现了这扇门的蹊跷之处——不管是上门缝还是下门缝,都非比寻常。
“别敲了,”沈秋成说着拉住了袁岚,“退开一下。”
袁岚后退了几步,沈秋成按了按腰,抬起腿,一脚就将那扇大门踹开了。
袁岚立刻冲进去,淡泊凄凉的月光,照射出院子里的全景——真正意义上的人去楼空,除了那尚在飞扬的细雪。
“走吧,我送你回家。”沈秋成说,“来晚了,别人比我们动作快。”
沈秋成又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将袁岚送了回去。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破晓,杜泽扬和陆一白坐在大门口,不知道在聊什么,两个人眉开眼笑的。
陆一白见到沈秋成顿时冲了上去,说,“沈大哥,刚刚我还和杜泽扬说到你呢,我想去颍川闯一闯,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沈秋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父母同意你这么做?”
“管他们呢。”陆一白回答,“我爸就是个小镇长,他管好我弟弟就行了,管我干什么?”
真是年少无畏,不知世间险恶。
“跟你父母商量过再说吧。”沈秋成说完,又对袁岚说了一句,“再见。”
没有多停留一分钟,转身便走上了车。头脑发胀的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走走停停,到颖川已经傍晚。虽然这辆车是许恒舟的,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还了,反正也不是外人,直接开回了家。
沈秋成一拐进他家别墅的路道,就看到一辆眼熟的悍马停在院子外,车门上倚站了一个男人,朔风吹得他的风衣猎猎作响,嘴里的香烟在朦胧的夜色里忽明忽灭。
沈秋成径直的开进车库,熄火下车,走过院子的时候,不用回头就能强烈感觉到两道目光在追着他。
沈秋成打开大门,刚要进屋,不高不低的声音就传来过来,“去哪了?我找你一天了,知道吗?”
沈秋成突然就觉得可笑,有些话还真得一次说清楚。
甩上大门,沈秋成转身走了几步,拉开院子的铁门,随手关上,靠了上去,与晏权的距离大约一米。
“去哪了?”晏权吸了口烟,又问了一遍。
“不在医院呆着,你跑这来干吗?”沈秋成没有回答晏权的问题。
“去哪了?”晏权孜孜不倦的问,一副不知道答案不罢休的阵势。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沈秋成微微笑了起来,掏了一根烟出来在鼻下嗅了嗅,“还准备用你那些哄小姑娘的方式‘追’我?第一公子,你几岁了?”
“我他妈以为你又被康元抓走了!老子转圈找了你一天!拜托你下次去哪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或者带上你的手机!”晏权忽然吼了起来,黑发和衣摆随着夜风飞扬。
沈秋成继续微笑,声音却有点冰冷:“你这么生气干吗?”
晏权漂亮又风流的眼睛缓缓闭上,遮去所有的神采奕奕,好像在做什么思想斗争。
“我一直觉得什么情啊爱啊,你啊我啊的,都特矫情。”沈秋成偏头远望,掏出打火机在指间转了几下,点燃香烟,“你这人虽然没下限没节操,又有些疯狂,但是比他们靠谱的多,因为你够坦诚够赤丨裸裸,一切为了原始的*。”
晏权的神色慵慵懒懒,嘴角勾起一丝疲惫的笑容,“你到底要说什么?仅仅是为了连夸带损我一顿?”
沈秋成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撑在车门上,另外夹着烟的手掐住晏权那张英俊精致到完美无缺的脸蛋,扳了过来,两个人就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
“你别把我当傻子。”沈秋成重复了一遍在医院里那句模棱两可的话,补充出下一句,“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晏权突然就笑了,路灯朦胧的光线,衬得他的俊颜有些迷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也是厉害。”
沈秋成放开晏权,垂下眼看去,手指点在晏权的胸口,烟灰簌簌飘落,夜风刺骨的凉寒,神情更甚,尾音淡淡扬起。
“晏权,控制好自己,你有点过界了——”
刹那间,世界都寂静无声,呼吸心跳血液全部静止,仿佛已经死去了一般。
沈秋成漠然一笑,轻柔地拍了拍晏权光滑的脸颊,“早点回家吧,外面太冷了,别冻坏了你最宝贝的手指。”
晏权微微仰起头,眼角发涩的看向夜空中那轮圆月。
“以后都别来了。”沈秋成弹飞烟头,轻描淡写的说。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进屋了。
晏权的眼神涣散了起来,神智也开始恍惚,摸出一瓶去痛片,拧开吞咽,机械麻木下意识的动作。
满脑子都是沈秋成的那句话。
——晏权,控制好自己,你有点过界了。
不论是公司还是家里,晏权果然没有再来。
与郑式集团的会议结束的时候,*枫有意无意的提起,说第一公子胃病加重,天天躺在医院里辗转反侧,多少男男女女空虚寂寞冷了。
沈秋成平平稳稳,执笔在各种报表上不停的签字,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枫被这两人搞得也是醉掉了,他能参透多么强大繁复的商业机密,却搞不懂两个男人之间小小的磁场电波。
问一个,一个沉默不语。另一个毕竟是发小,不好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结果毛都看不出来。
渊深年底总结,沈秋成接手这大半年来,公司业绩谈不上一片飘红,倒也算安稳,毕竟从小耳濡目染,加上高材生的学识头脑。
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迎来了农历新年。
除夕当天,家家户户红灯高高挂,小孩子欢声笑语追逐着放炮,在外工作一年的游子们归家,空气里充满了团圆的味道。
沈家别墅二楼阳台的落地窗前,摆着一张白色高档圆桌,三把椅子。
沈秋成就在这从早坐到晚,除了吸烟,什么都没干,脚边扔满了凌乱的烟蒂。
夜色浓浓,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整个颖川市万家灯火,温暖幸福。
沈秋成还是坐在黑暗里抽烟,连盏灯也不开,看起来好像与这个欢天喜地的世界互相屏蔽了。
偌大冰冷的别墅,只有他一个人,和一条叫“沈蹦蹦”的狗。
沈蹦蹦是沈辰风最心爱的狗,沈秋成对小动物其实没什么太多的爱心,但蹦蹦是大哥的狗,他也好吃好喝的将养着。
蹦蹦叼了几根昨天吃剩下的骨头放在沈秋成的脚边,然后舔他的脚背,湿湿润润的,提醒沈秋成——不管你饿不饿,反正我饿了……
沈秋成仍是岿然不动。
直到圆桌上摆放的手机响了起来。
沈秋成掐了烟随手一撇,接起电话,下意识的“喂?”
“在哪呢?”
“家。”
“开门吧。”
话音才落,沈秋成就听到车驶进花园的声音。
接着那边挂了电话。
沈秋成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腰部和膝盖略软,揉了几下,缓步走下楼梯,穿过装修客厅,门开了一条缝隙。
入眼便是一盆打理精致品味高档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