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爹背着手走过来, 身后跟着踩高跷般步履蹒跚的莉莉。
两人如同皇帝出巡, 一路被团员们殷切的伺候着, 最后来到苏夭面前。
老金爹拿起离自己最近的礼帽看了两眼, 皱眉。
“你根本没有放好,到时兔子提前跑出来, 不就露馅了么。”
苏夭把礼帽拿回来, 重新塞了一遍, 放在桌面上。
老金爹训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上点心, 别总觉得自己是老人就可以偷懒了……现在杂技行业越来越难做, 要是月亮杂技团也关门了, 你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苏夭低眉顺眼地听着,看起来在听训,实际上正偷偷打量老金爹。
他身上的江湖气息和烟味儿一样重, 手指粗糙,骨节粗大,看着就不是一个善茬。
苏夭的视线悄悄移向他另外一只手,惊讶地发现居然只有三根完整手指,食指和中指则连根截断,光秃秃的露在那里, 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的手指去哪儿了?和莉莉一样在表演中受伤吗?可是那也不该断得这么整齐。
她努力回忆,没找到可利用的信息。而老金爹转悠了两圈后就背着手回帐篷了, 莉莉尾随其后。
没过多久, 热闹的音乐响起来。等候已久的村民们买票入场, 新一天的表演开始。
苏夭很努力的想多吸引些观众, 可宿主只会这寥寥几种魔术。村里并非第一次来杂技团,他们早就看厌了,宁愿去看熊瞎子骑自行车,也不肯在她这里浪费时间。
苏夭闲得发呆,感觉有股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扭头一看,入门处站着个红黄相间的身影,正在给小孩们派气球。
她认得这人,是杂技团新来不到两个月的小丑。杂技团的团员基本都是由老金爹从小抚养的,从来没有外招过人。这人会一点西方的招揽手段,很受小孩子们的欢迎,加上团里收入一天赛一天的不景气,所以老金爹才把他留下来,按月给他发工资。
苏夭下班后会摘掉面具,他却永远画着油彩,几乎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真面目。
刚才是他在看自己吗?
可他明明在派气球,难道出现了幻觉?
“又在偷懒,你现在可是越来越嚣张了。”
尖锐的嗓音在面前响起,苏夭收回视线,发现莉莉不知何时又回到自己的舞台前。
她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台面,淡淡道:“没有人过来,我也没办法。”
莉莉跟老金爹一起过来的时候,半个字都不说,就怕惹得他不高兴。
现在老金爹不在,她有什么说什么,恶毒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戳在苏夭的耳朵里。
“你是弱智吗?没人过来不知道想办法啊,要是团里所有人都像你这样,那我们还靠什么吃饭?”
“莉莉姐你身体不好,还是少操点心吧,毕竟老金爹最讨厌别人说咱们团不景气,要是被他听到,恐怕饶不了你。”
苏夭似笑非笑地说。
莉莉气得五官扭曲。
“你这人越来越不要脸了,是不是仗着自己生过孩子,就以为老金爹不会赶你走?我告诉你,别想得这么美,要是你……”
苏夭竖起手指嘘了声,指指离二人不远的村民们。
“莉莉姐,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万一老金爹被你害得去坐牢,那咱们才真是要喝西北风呢。”
“你……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婊-子!”莉莉愤怒大叫,往桌子上用力一拍,吓得小兔子从帽子里跳出来,躲去桌子底下。
她指着苏夭道:“你别张狂,要是今天看你表演的人还那么少,你跟那个兔崽子都别想吃晚饭!”
苏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莉莉姐这是在跟我打赌吗?谁输了谁就不许吃晚饭?”
莉莉丝毫没感觉自己是被她引入陷阱,张扬地抬起头,誓要搓搓她的锐气。
“行啊。”
“那赌一天的晚饭会不会太少了?咱们加点砝码吧,一个礼拜如何?你要是输了,就把晚饭都给我。我要是输了,我和尼尼的晚饭都给你。”
苏夭镇定的模样让莉莉心生困惑,怀疑她在骗自己。
苏夭看她迟疑,微笑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二比一,怎么算你都是赢的呀。”
饶是如此,莉莉还是不放心,抓起喇叭嘹亮地吹了一通,让众人放下手里的事聚集过来。
村民们看节目看得正在兴头上,见他们突然不演了,便也跟了过来。
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莉莉将他们的赌咒重复一遍,问苏夭:“我说得没错吧,你确定要跟我赌?”
苏夭点头。
有团员弱弱道:“莉莉姐,她不可能赢的,你随便惩罚惩罚她就行了,毕竟有个小孩,到时饿出毛病来怎么办?”
莉莉笑道:“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大家都看见了,我没有逼她跟我赌。”
她顿了顿,看向苏夭,视线在她的面具上扫了一圈,最后化作一个挑衅的笑。
“怎样?开始么?”
苏夭平静点头,“嗯。”
莉莉把喇叭朝她桌子上一丢,扭头便走,停在一根柱子下看着她,想亲眼目睹她门庭冷落的窘迫。
过了片刻,有团员小跑到她身后,通知道:“莉莉姐,老金爹让你过去一趟。”
莉莉不甘心现在就离开,可是老金爹的话就是圣旨,不得不暂时离开这边先去帐篷里。
演员们回到各自舞台上继续表演,却有一小部分观众被二人的赌咒勾起了兴趣,留在原地想看看这个戴面具的女人会耍什么花样。
几个月了,苏夭的舞台前从来没这么热闹过。不过观众是世上最没耐性的人,要是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绝对掉头走人。
换做今天之前,苏夭和莉莉打这个赌就是自取其辱,现在却不一样。
她早有准备,凭空抓出一大把糖果丢在地上,小孩们都拉着各自的爸爸妈妈弯腰去捡。
趁无人注意自己时,苏夭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一目十行地阅览。
乾元丹不仅强化了她的体格,也让她记忆力大增,几乎可以称得上过目不忘。
短短一分钟里,苏夭就将书上的内容全部记在脑海里,从道具箱里翻出一副许久不用的扑克牌,放在手里反复切牌洗牌,对观众们问:
“你们当中有没有牌技高超的人?”
“牌技高超?那当然是老李啦,他可是我们村的赌神啊!”
村民们起哄,把一个看着挺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推出来。
苏夭问:“你玩扑克很厉害?”
“嘿嘿,还行。”
“厉害到什么程度?”
“那……打十把能赢九把吧。”
“那你肯定认识每一张扑克了。”
“这不废话吗?不认识牌还打什么牌。”
苏夭笑而不语,继续切牌,最后将整副牌递到他面前,背朝上摊开。
“你拿一张,可以给自己看,也可以给大家看,但是不能给我看。”
村民照做。
“你们记下这张牌是什么了吗?好,现在把它放回扑克里。记住,千万不能被我看到。”
……
几分钟过去了,村民们看得眼花缭乱,却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苏夭终于不再切牌,将其放在桌面上,摊开捏起左边第一张,微笑着问:
“是这张吗?”
“喔……”
村民们还没见过这种魔术,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惊叹。
老李更是叫道:“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早就把那张牌藏起来了?”
“不信?那就再来一遍吧。”
苏夭把牌摊开,大方地说:“这次你可以选两张。”
上百个气球簇拥成一团,如同彩色树冠,枝干是棉线,线的尾部打了个结,被一只关节匀称的手抓着。
魔术表演处时不时传来一声惊叹,仿佛发生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小丑半侧着脸,瞥着那处嘴角微微上扬,油彩画成的笑容因此变得更加灿烂。
一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走过来,踮着脚尖指气球。
“我要那个红色的。”
小丑解下气球,弯腰递给她,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想不想看神仙?”
“诶,神仙?”
“那边就有哦,会很多很多厉害的法术。”小丑笑着朝她鼻尖上一点,“还能把你变成小仙女。”
“哇,妈妈我要看!”
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跑过去。时间流逝,魔术表演处前的观众越来越多,人声鼎沸。
苏夭继续给他们变纸牌魔术,并且趁上厕所时又学了几个新花样,令村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天眨眼就过去了,在全团的观望下,饭前例会开始。
昏暗的黄色老式灯泡悬挂在树上,照亮树下的帐篷和空地。
老金爹穿着那件伴随了他半辈子的皮夹克,慢悠悠地走出来,往椅子上一坐,陈旧的木椅发出嘎吱声响。
“今天大家的表现都很好,但是我尤其要表扬一个人,那就是苏夭。大家都知道她之前不怎么样,当了很久的倒数。但是她愿意改变,愿意想办法,所以她今天成了留住观众最多的一位,让我们一起为她鼓掌!”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老金爹脸色一沉,喝道:“你们都没吃饭吗?”
众人吓得虎躯一震,连忙用力鼓掌,掌声响如雷鸣。
老金爹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做了个停下来的手势,话头一转说:“不过我还听说了一件事……莉莉,你跟苏夭打了个赌是不是?”
莉莉从晚会开始就一直垂着头站在老金爹身旁,一声不吭。闻言她抬起头,没精打采地嗯了声。
老金爹说:“知道改变是好事,但是跟团员们打赌就不太好了。大家身为月亮杂技团的人,就都是一家人,跟家人争什么强好什么胜?还不是斗得两败俱伤,以后见面说话都尴尬。”
众人沉默,听他训斥。
老金爹问苏夭:“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一个礼拜的晚饭。”
“作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莉莉心中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不用挨饿。同时认为自己在老金爹心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否则他不会这么护着自己。
以苏夭的闷葫芦脾气,她肯定会答应。
然而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苏夭一反常态,当着老金爹的面提出反对。
“不行。”
老金爹错愕。
“你说什么?”
“我们已经说好的,就该履行承诺,不能随便更改。”苏夭不卑不亢地抬起头,看着莉莉说:“莉莉姐是大家的好姐姐,要是这次她说话不算话,以后团里谁还会听她的呢?我不能为了自己好做人,就损坏她的名声是不是?”
老金爹混迹江湖多年,心眼比煤球还多,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
可是讽刺的对象不是他,他也没理由发飙,只皱了皱眉。
莉莉的脸色极其难看,自己输了不说,还要被个19岁的小丫头片子当众羞辱……
不对,哪个丫头会有个5岁的儿子?苏夭分明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婊-子!
“履行就履行!谁怕谁!从今天开始,往后一周我的晚饭都给他们吃。不过苏夭你也别得意,今天只是运气好,等明天你就原形毕露了,哼!”
莉莉丢下一句话,果然不等开饭,直接跑去了自己的木箱,砰的一下关上门。
团员们面面相觑,好奇地看向苏夭。本来赢了赌注该得意开心才是,可她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仿佛这件事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咳咳。”
老金爹清清嗓子,站起身说:“既然你们都坚持,那我就懒得管了,不过以后绝对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今天我不饿,晚饭大家自己吃……小莲。”
人群中站出个十五六的小姑娘,穿着紧身杂技服,模样水灵灵的。
“你的动作还有点不到位,跟我来帐篷里,我亲自教你。”
老金爹说完便自己走进帐篷。
小莲应声,跟着走进去,脚步明显有些蹒跚,像大腿受了伤似的。
苏夭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很清楚小莲进去以后会发生什么。因为在宿主十二岁那年,老金爹也是这样把她叫进帐篷里的。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
身边已经来来回回换了很多人,悲剧却仍然在上演,恶魔也依旧隐藏在他们身边。
莉莉不吃晚饭,苏夭拿到三份晚饭,端回木箱里后让尼尼自己吃。她则打开行李箱,从最里层翻出一个小包裹,那里面藏着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币。
她抽出几张捏在手里,对尼尼叮嘱一句,便走出木箱朝东边去。
在同一棵树下,苏夭看见熟悉的红黄色身影。对方曲着一条长腿,若有所思地看着月亮,侧脸轮廓分明,鼻梁如山峰般挺拔。
“喂。”
苏夭喊了一声。
对方低下头,正是派发气球的小丑。
他脸上的油彩太浓烈了,使她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也无法判断他的表情。
苏夭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他说:“今天你帮我带了很多客人过来对不对?”
小丑没说话,笑容在黑暗中显得有些诡异。
苏夭说:“我能够赢莉莉多亏了你,老金爹肯定也会给我加奖金,所以……”
她举起手里的纸币,“这些给你,当做报答。”
小丑定定地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
苏夭举得手都酸了,打算自己爬上树塞给他时,他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
“不用。”
他的声音很低沉,让人想起演奏厅竖琴的琴音,声线精致,低音深沉,中音婉约。
夜风很大,他的声音很快就消散了。
苏夭的眼睛被刘海遮住,她用另一只手拨开,不确定地问:“你真的不要?”
小丑嗯了声,正过脸不再看她。
“好吧……”苏夭低下头,捏着纸币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又回过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维安。”
维安,中不中洋不洋,奇奇怪怪的,倒是挺好听。
苏夭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回到大木箱。
尼尼已经吃完自己那份晚饭,正蹲在板凳前,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凳子上的另外两份晚饭,肉嘟嘟的手抱着膝盖。
苏夭进去后把钱放回原处,撸猫似的撸了把他的大脑袋。
“做什么?没有吃饱吗?”
“吃饱了。”
“那你看什么?”
“肚子吃饱了,可是嘴巴还想吃……”
苏夭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脸颊,“你这个小馋猫。”
尼尼让出位置道:“还是你吃吧,大人要吃多一点。”
“你说反了,小孩才应该多吃一点。”苏夭将一碗推到他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抓着筷子说:
“只有你吃饱了,快快长大,才能保护我是不是?”
“……嗯,没错!”
尼尼拿起自己的小铁勺,将第二碗吃了个精光。
二人饱餐一顿,洗漱完就准备睡觉。
尼尼突然蹭蹭蹭,蹭到她肩膀旁边,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妈妈,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