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雏菊·斯塔克胆子很大, 不怕坏人,也不怕鬼故事, 为数不多的几件害怕的事情里, 是去辛普森的白房子。
自从去了米茜的家里玩,害怕的事情就又多一遭。
黛茜去库珀家里, 也不全是玩, 上个星期去那一趟, 正赶上库珀太太要带着米茜去看牙医。
“你们两个在家里好好玩, 乔治会看着你们。”库珀太太道, “我们很快就回来。”
黛茜的牙齿一直很健康, 她还没看过牙医, 听见库珀太太这么说, 就想跟去看看。
谢尔顿也想去。
他倒不是因为好奇,主要是像今天这样能够看米茜吃瘪的机会实在不多,错过就很可惜。
米茜跟在库珀太太身后, 没有了平时的神气样, 泫然欲泣的样子,好像要去的不是牙科诊所,而是屠宰场。
孩子们都想去, 库珀太太于是从带一个孩子, 变成了带三个孩子。
牙科诊所外面充斥着紧张的氛围。
等候在外头的有大人,也有小孩,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神情肃穆,就算候诊室里播放着小猪动画片, 也没人笑嘻嘻。
黛茜倒是很有精神,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一点儿不害怕这里,对于她而言,只要里头待着的医生不是魔鬼辛普森,那就一切好说。
黛茜恐怕乐观得太早。
谢尔顿用纸巾沾着免洗洗手液把空着的座位抹了又抹,顺带替黛茜抹一个,叫黛茜上去坐。
团子正要把屁股放在座位上,就听见从诊室微微敞开的门里,传来死神召唤一般的、犀利的金属切割声。
那是一种比用指甲划黑板、两把金属叉子使劲儿摩擦更瘆人的声响,尖细的“吱吱”声不知在哪里刮了又刮,断断续续,每次重新响起来,都让等候在外面的人一个激灵。
米茜已经缩成一团。
“那是什么声音?”黛茜问米茜。
“那是在钻牙齿呢!”米茜害怕地告诉黛茜。
黛茜摸摸自己的牙,心里忽然有一点不好的感觉。
不好的感觉随即被诊室里另外一种声音放大了。
钻牙齿的声音好不容易停歇,仿佛一切回归平静,正当大家都松一口气的时候,诊室里传来一个男人口吃不清的呼叫,那呼叫仿佛压抑着无限的痛苦,剧烈“啊啊”两声,很快像被封住嘴巴,没了声响。
大人们都露出理解的表情来,可小孩子不理解,想象力又丰富,一时之间有了多种多样的可怕解读。
“他是不是被医生害了?”米茜问。
库珀太太道:“胡说什么?医生是治病的,不是害人的。”
她甚至微笑起来:“听起来很可怕,其实不可怕,治牙都可能经历这么一段。”
库珀太太的本意,是要用温暖的微笑来安抚孩子,结果笑得不是时候,叫人看着她笑容里像是有不可说的深意,令小孩越发要瑟缩起来。
“说不定那个钻子钻破了牙齿,钻破了舌头,又钻破下巴,从下巴戳出来……”米茜对黛茜道。
黛茜本来不害怕的,现在给她说得害怕起来。
两个小的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这可怎么办呢?”黛茜问。
她刚问完,护士小姐就叫到米茜·库珀的名字。
米茜两条腿发软,走路像是走在云里,要逃跑,看一眼库珀太太的表情,知道逃跑无望,颤悠悠地跟着妈妈进了诊室。
那黑暗的、摆满许多冰冷器械的牙科诊疗室。
米茜进去没一分钟,黛茜就听见她哇哇的大哭声。
这哭声实在很有感染力,带着许多未知的恐怖,黛茜不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禁不住好朋友哭,也跟着哭了。
谢尔顿坐在她旁边,仿佛老僧入定,什么反应也没有。
旁边经过的小孩看着抹眼泪的黛茜时,谢尔顿倒是会开口说句话来解释。
他解释道:“我不认识她。”
这一天给黛茜留下的记忆简直太深了,米茜从诊室出来的惨烈样子久久地留在小雏菊宝宝的心田。
米茜闭着嘴巴,眼含热泪,黛茜问话,她只是摇头不言语。
事情过去一星期,这会儿黛茜想起来,还要不住地摇头叹息。
看牙医真可怕。
“想什么,怎么这样的表情?”温蒂问。
她瞧着跟前皱了脸蛋、跟个小婆婆似的黛茜,忍不住要笑,一边笑,一边把个烤得滋滋冒油的去皮大虾放到黛茜碗里。
温蒂在尝试石头烧烤,把生鲜处理得厚薄适中,轻轻贴在吸收了滚烫热度的干净大石头上,“滋”一声,食物的灵魂就随着炙烤出的香气飘飘然进了鼻孔,再撒上一点点调味料,不要多,吃的就是那份鲜美。
烤出来,黛茜果然吃得有滋有味。
再配上一杯打了冰淇淋花的果汁,生活美滋滋。
“只是想米茜很可怜。”黛茜道。
讲这话的时候,团子没料到,可怜的命运很快也会找上她。
吃完了午饭,玩一会儿,托尼拿着零食来找他的小孩。
“吃吗?”老父亲从零食袋子里倒出一个海苔卷。
“吃,爸爸。”黛茜道。
她把海苔卷在嘴巴里咬得脆脆响。
“还有饼干,还有巧克力,想要吗?”托尼问。
有这样的好事,黛茜喜出望外:“要的!”
不过她很快就敏锐地察觉不对劲,零食都摆在柜子里,想吃就可以拿,做爸爸的不必这样殷勤。
无事献殷勤,那就是要带小孩出门去做小孩不太喜欢的事情。
果然,托尼随即道:“我们等一下出趟门。”
黛茜就警惕起来:“要去哪里,爸爸?”
托尼没有说。
但他不说,黛茜也能想到是要去辛普森那里检查身体,马上就跑了。
后来是给哄了一阵子,黛茜要她的爸爸和她都身体健康,才耷拉着脸蛋上车。
黛茜心情低落,于是走了一半的路,才望窗外发现这不是去辛普森那的路。
“我们不去辛普森的房子吗,爸爸?”黛茜问。
托尼低头看手机,实则偷偷用目光观察他女儿,闻言回答道:“不是。”
“那去哪里?”黛茜恢复了一点儿高兴。
但这样的高兴,在看见私人诊所门口一个大大的牙刷标志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黛茜呆呆地拉着爸爸的裤子,发愣好一会儿,艰难地对托尼道,“这就是看牙的地方吗?”
“不错。”托尼道,“要来检查检查你的牙齿。”
他觉得他这句话也不怎么可怕,可黛茜一听,就掉眼泪了。
“爸爸,我们不要来这里好吗?”黛茜埋在爸爸怀里,哭得十分可怜,“只是要回家。”
“只是看牙齿,没什么可怕。”托尼道。
大人当然觉得没什么可怕,他们已经经历很多,有了经验了。
眼看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不得不渡,可黛茜还想负隅顽抗一会儿,面对一定要把小孩带进牙医诊所的爸爸,她哽咽着,要打个商量:“爸爸,我们明天再、再来吧……”
幼儿说得好可怜,老父亲就算有一颗石头做的心,现在也要软化一下,于是请哈皮把小孩抱了,进去跟约好的医生说,明天再来。
“明天不能逃避,同意吗?”回家的车上,托尼问黛茜。
黛茜眼睛哭得湿漉漉,拿着手帕在擦,身子缩得小小一团,虽然还是害怕,但要遵守承诺,点头道:“同意。”
她问托尼:“如果你来看牙医,你就不害怕,对吗?”
托尼沉默一会儿,面对刚结束了哭哭的女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回到家里,大家都知道黛茜经历了这么一个挫折,都来鼓励她。
小黄人现身说法,告诉黛茜看牙医的必要性。
“看牙,牙才又白又亮!”凯文道。
“没有蛀虫!”鲍勃道。
他们一齐咧开嘴巴笑起来,大板牙果然又白又亮。
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根本没看过牙医。
温蒂对黛茜道:“牙医不是要伤害你,他想看看你的牙长好了没有。”
“可是米茜说,钻子会钻进牙齿,从这里出来。”黛茜摸一摸下巴。
“钻子?”温蒂迷茫一会儿,随即了然,笑着道,“你没有蛀牙,不用钻子。”
“真的吗?”黛茜又去问爸爸。
托尼说是真的。
他还告诉小孩:“要勇敢一点。”
人生的挫折这么多,何止一次小小的看牙。
黛茜就为自己的不勇敢感到惭愧了,第二天按照约定再去看牙的时候,就乖乖的,进诊室不哭不闹,半躺在椅子上,也愿意配合医生的要求。
医生伯伯称赞她是一个勇敢的小孩。
黛茜这才发现,看牙医没有远远没有米茜说的那样恐怖,米茜也没有被用小钻子钻牙,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表现得那样惨烈。
后来在幼儿园里,黛茜问起,米茜才不好意思地说了实话。
米茜在外头被吓着,一进诊室就爆哭,哭完看了牙齿才发现不可怕,可要是说出来,显得那个爆哭的自己多么丢人呀。
黛茜也丢了一回人。
不过要是有下次,她再来看牙医,就不会害怕了。
要说比发现看牙真相更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风水轮流转。
黛茜检查完牙齿没多久,老父亲因为吃多了两口甜食,闹得牙疼起来,辛普森来看过,幸灾乐祸地请斯塔克先生去看牙医。
于是斯塔克父女在短短一个月内,第三次来到这个熟悉的牙科诊所。
托尼牵着黛茜的手,在诊所门前站着,像要站成一株永恒的胡杨树,阳光打在他脸上,描画出一位真男人沉默又坚毅的侧脸。
沉默半晌,鼻头都晒出小汗珠来,董事长终于动动嘴唇,缓缓开口。
“要不。”托尼道,“我们明天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