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 !别宫园子中的假山群仿造终南山而建,十分壮观。若是遥遥望去,层峦叠嶂间,或露出奇石劲松,或有飞瀑流溪,风景确实优美至极。更不必提旁边便临着清湛的湖泊,荷叶亭亭,白莲濯濯,更有种刚柔相济之美。然而,立在假山群中的新安郡王却没有丝毫欣赏美景的兴致。宫人急匆匆地引着他来到李璟与永安公主消失之处。他四下顾望,又低头看了看旁边草丛中的脚印,循着走了数步之后,便来到一个颇为隐蔽的山洞前。“这山洞,奴们也进去找过,险些在里头迷了路。”宫人道,“奴们也呼唤了许久,若是天水郡王与永安公主在里头,定然会应声才是。”天水郡王李璟并非年幼稚童,她们担心的自然并不是他,而是永安公主的安危。若是蝎主不慎走散了,落入了湖水中——最终的结局,她们连想也不敢想。“……”李徽略作思索,吩咐道,“不必惊慌,你们且回去服侍王太妃罢。婉娘一向脸皮薄,若是得知她一时贪玩惊动了王太妃,心里定然过意不去。”至于某个脸皮其厚无比的人,暂且可忽略不计。不过,饶是天水郡王脸皮再厚,想来也绝不会希望惊动别宫的所有人,浩浩荡荡地将整座园子都翻一遍。宫人们怔了怔,依旧有些不放心:“奴们若是就这么回去,如何向太妃殿下交代?不如,奴们就在园子外头的小径附近等着?若是郡王有甚么吩咐,就过来使唤奴们便是了。”说罢,她们便默不作声地退出了园子。待她们行远之后,新安郡王沉着脸望着眼前狭窄的山洞,终于低下身子,钻了进去。他当然不会明言,遣走这些宫人还有一个缘故,那便是他不愿让她们瞧见他钻山洞的模样——要知道,前世今生加起来,他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做过如此幼稚之事了!!既然宫人们已经进来寻过一遍,却一无所获,显然李璟与永安公主走的并非那几个较为宽敞的山洞。于是,李徽便挑着更为偏僻的小山洞前行,边走边道:“景行,想不到你还有这般童趣的时候,简直比七八岁的幼童还不如!平白无故便教王太妃担心!若是你不赶紧出来,此事我必定要广而告之,让整座长安城都传遍你天水郡王的大名!!”如此明晃晃的威胁,足以证明新安郡王十分不喜“钻山洞”这种将全身上下都涂抹了几层灰尘苔藓的“游戏”。当然,威胁从来都是十分有效的。不多时,他便听旁边的小山洞中传出几不可闻的一声:“……阿兄,饶了我罢。”李徽借着假山缝隙中洒下的扁仔细一瞧,就见李璟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姿态——背臀朝外、头朝内,卡在了低矮狭窄的小山洞中。看起来,天水郡王已经极为努力想要将自己“拔”出来了,然而许是一时间用尽了气力,他的肩背与脑袋依然牢牢地堵在了山洞口。葫芦形的山洞口原本并不难借力,但或许是他太用力之故,假山有些错位,将他的上半身卡得更紧了。“……”李徽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若换了是他,这种姿态也绝不想让任何人瞧见。所以,方才宫人们四处找寻,这家伙却一直闷不吭声,亦勉强算是情有可原了。“阿兄,我本来只是觉得如此庞大的假山群很有趣,婉娘一定会喜欢,才带着她钻进来了。”李璟闷闷地继续道,“没想到不小心没有牵紧婉娘,她便钻进了这个小山洞中。我是为了追赶她,所以才……原以为自己定能钻过去的……”却不曾想,他竟然生生地被卡在了此处。这简直便是人生第一大羞辱!“你可带了障刀?”李徽在他腰上摸索着,发现玉带上除了玉佩甚么也没有。看来,为了装成好孙子的模样,某人也是费尽了心思。不过,光是闹出这一桩事来,便足以将他先前的所有伪装都破除得干干净净了。“靴子里有短匕首。”李璟回道。以他现在的姿势,拿不到靴子中的短匕首,自然只能使蛮力了。“阿兄还是先去找婉娘罢。也不知她跑到何处去了,是不是会有甚么危险。若是她出了甚么事……我也没脸见叔父叔母和悦娘了。”李徽皱着眉头,从他靴子中拿出短匕首,又侧耳细听片刻。不多时,就听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李璟卡住的小洞穴中传来,里头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影子。他微微一笑,正要唤住幸伙,忽然神色又一凛。永安公主探出小脑袋,朝两位堂兄嘻嘻笑着。李璟正要大呼她的名字,冷不防却被李徽踢了一脚。而后,新安郡王急中生智,做出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的模样,向永安公主眨了眨眼。素来喜欢模仿的永安公主睁圆了大眼睛,几乎是立刻用小胖手捂住了嫩嫩的小嘴。山洞中立即便寂静下来,随后,堂兄妹三人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低语之声。清风送来阵阵香味,那是香笼薰过的衣衫的味道,既有檀木燃烧的佛香,亦有厚重多变的合香、轻薄动的单香,似乎是好几个年纪、身份地位皆不相同的女子正自假山中穿行而过。“惜娘,你究竟有何打算?将你表妹引荐入宫之后,又为何要让你表姊再举荐裴表妹入宫?也不知你大姨母与二舅父究竟是如何想的,竟是一门心思与你大舅父作对。他这一回,真真是险些气坏了身子。”一个温婉的女声响了起来,便是带着质问与埋怨之意,亦是柔和非常,令人很难生出任何恶感。“呵,大舅父打算让表妹入宫,便不是与二舅父以及表姊撕破了脸皮么?作为外甥女,我帮了大舅父一回,自然也该帮一帮二舅父才是,否则岂不是不孝?而且,大舅父为裴表妹选的夫婿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少年郎罢了。少年甲第状头又如何?哪里比得上入宫的荣华富贵?大姨母这些年所求的究竟是甚么——母亲,难不成你竟不知道么?”回应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语中满含轻讽之意。“我并非偏帮你大舅父。只是,他才是杨氏这一脉的族长,族人理应都听他的话,按着他的规矩行事才是。否则,若是人人都像你二舅父与表姊那般自作主张,杨氏家族迟早会四分五裂,荣光难继。他们光顾着自己得利,怎么也不想想整个家族……”温婉的声音还待再言,却被倏然打断了:“母亲,你心里只有杨家,是也不是?”温婉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回道:“……杨家是我的娘家,亦是你的母家。我生来便姓杨,父母抚我育我,兄姊顾我拂我,又如何可能轻易忘记这些血脉亲情之谊?再者,若非杨家如此强大,我也不可能入宫封妃,更不可能与你一起安安生生地度过这些年的风波。”“母亲,你错了,我们从来不曾安生过。而且,你早已是李家妇,而非杨家女了。便是你死了,给你祭祀的也是我和阿兄,而非你的侄儿侄女。噢,对了,我忘了,阿兄已经去世许多年了。母亲,日后只有我一人会给你们祭祀了。”“……惜娘……你……”这一瞬间,温婉的声音仿佛变得极为艰涩,“这些年来,你变了许多……为甚么?是因为四郎彩了?所以你一直恨我?一直……一直恨着杨家么?”“母亲为甚么会这么想?我从来都没有变过,变的只是你自己罢了。不,不,或许,你也从未变过。至于恨,我……”剩下的话仿佛压得极低,犹如自言自语,随风飘走了。大约除了此人自己,谁也不曾听清楚。然而,无论是否听见了,谁都不曾再问。又过了片刻,十来个宫人宫女穿过假山,搜查片刻之后就离开了。幸而堂兄妹三人所在的小山洞实在逼仄,洞口又昏暗,并没有人发现。直到周围一片寂静之后,李徽才低声唤道:“婉娘,过来。”许是捂住嘴的时间有些长,幸伙整张小脸都红彤彤的。她动了动麻木的小身体,乖乖地奔进了堂兄的怀里,软软地道:“阿兄,是坏人么?”她依锨得自家阿姊提过,有个很坏很坏的人,见到她之后就必须离得远远的。所以,她特地记住了这个坏人的声音,听起来和方才的声音很像。“是。”李徽道,按揉着她的胖胳膊胖腿。他因习武之故,耳力灵敏,故而先一步听见了安兴长公主与杨太妃说话的声音。若是旁人,他们自然不必如此躲避,然而安兴长公主却是例外。谁知她会猜疑成甚么?做出甚么事来?故而,他本能地便让李璟与永安公主都保持了安静。“答应阿兄,若是你记得她们说过甚么,只能悄悄地告诉阿娘和阿姊。”当然,他并不认为一个三岁的幸伙能将方才的话全部记得清清楚楚。便是学着她们说话,她大概也只能说出某些印象深刻的词罢了。但就算如此,杜皇后与长宁公主也能猜测出许多了。而后,李徽又用匕首撬下了石块,拓宽了洞口,终于将李璟解救出来。天水郡王立即许以重利,引诱堂兄绝不将此事告知任何人——若是此事当真传了出去,那他在谁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堂堂郡王,居然被卡在假山洞中,传出去之后,他还能见人么?就算他想见,他阿爷也绝对不会让他见的!!“礼物?”新安郡王冷笑一声,“你那几个空空如也的库房中还剩下甚么?有能让我看得上眼之物么?”天水郡王僵住了,片刻之后,双目猛然一亮,拍了拍胸膛:“杜十四郎送了我好几幅字画,都给你!!”横竖字画这种风雅之物,他也很难学会欣赏。而且,日后杜重风总会再送给他的。“……”新安郡王十分无情地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