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 !甘露殿是帝皇寝宫,除了皇后之外,便是宫妃亦不得随意停留过夜,更何况本应适当回避的天家儿孙?倘若李徽确实是位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年郎,欣喜地接受了祖父的“慈爱之情”,想必翌日等待着他的绝不会是长辈们友善且暗含打趣的笑意,而是犹如暴风骤雨前夕般的阴沉天穹。幸而新安郡王并非一无所知的纯真少年,更非恃宠而骄之人,亦非喜怒形于外者。闻言,他便弯着眉眼笑了起来,仿佛极为欢喜,又仿佛十分遗憾。
“祖父慈爱,许是担忧孙儿无处可去,才想着收留孙儿一晚?尽管放心罢,叔母早便安排好了宫室,孙儿正要前往,自然不该打扰祖父安歇。”他目光澄澈,态度自然,仿佛丝毫不曾多想,举手投足皆教人觉得舒坦之极。一众宫人与千牛卫都悄悄地舒了口气,对这位小郡王的印象也越发好了。
闻言,圣人似是颇有些失落,轻轻了叹了口气:“我们祖孙二人,都不曾抵足同眠过。唉……你阿兄年幼的时候,我还抱着他一同小憩过,如今,他却是怎么也不愿意陪老祖父休憩了。想不到,竟然连你也……”
李徽清朗地笑了起来,来到步辇边:“那明日休憩的时候,孙儿陪着祖父如何?至于今天么,就让孙儿护着祖父回甘露殿,当作赔罪罢!而且,方才一直没有机会陪着祖父多说几句话,孙儿也觉得甚为可惜,如今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你?‘护着’我回甘露殿?”圣人忍不住大笑,又咳嗽了几声,方摆摆手道,“就凭你那点功夫,也敢说‘护着’我?想不到,你的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也罢,也罢,既然你有这样的孝心,我也不忍心拒绝你,就让你‘护着’便是。”
“想不到,祖父对孙儿的评价竟然如此之低。”李徽佯作失落,“孙儿的射艺与刀法,明明都是祖父教的,得了祖父的真传。之前每一日孙儿练箭耍刀的时候,祖父不是一直称赞孙儿么,怎么如今却——”
“你小子,想说是我教得不好?还是我的武艺也稀松平常?所以才教出了你这样的‘弟子’?啧啧,你倒是半点指责也受不得?嗯?”
“孙儿不敢。只是觉得,分明自己已是竭尽了全力,却仍只得了这样的评价,不禁心里有些怀疑——日后是否该继续跟着祖父修习武艺?不如,咱们改成教诗词歌赋?或者,祖父指导孙儿每日写几十篇大字?若是孙儿天天都学这些,阿爷想来也会很欢喜。”
“噢?你想学这些?当真?”
“……写大字就足够了,诗词歌赋便罢了。”
“好,自明日起,你每天交给我五十篇大字,不可偷懒。你的字本便是一众兄弟姊妹中最好的,勤加练习之后,说不得也能名扬长安。至于你的画,不如让阎爱卿来教你如何?仔细论起来,他还是你的外祖父呢!”此处所说的,便是阎氏之父,工部尚书阎立德了。
“阿娘与外祖父的关系似是不太融洽,不必烦劳他老人家了罢……免得他们两人心里都闷着不欢喜。若是这样,我便是再用心学,也不能完全安心。”这可是实话,没有半个字是虚言。至于阎家会因此而得到什么样的评价,亦是他们应得的。说不得他们暂时沉寂一阵,才有余地让阎八郎这样正直而又有才华的年轻一辈成长起来。
“什么?不融洽?这又是甚么缘故?来,给我细细说一说。”圣人目光中充满了兴味,“你们回京已经将近一年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居然甚么都不知晓。你一向坦然,也不必隐瞒甚么,尽管说就是。”
于是,祖孙二人一路笑谈,连宫人与千牛卫们都听得津津有味,竟无不希望这段路程还能更长一些。直至即将到甘露殿时,圣人望了一眼灯光中孙儿仍有些稚嫩的脸庞,目光微动,倏然道:“……不回甘露殿了,还是去立政殿罢。”
李徽怔了怔:“祖父想去给祖母上香?”
圣人一声叹息:“原本,除夕与元日便不该让她独自一人过才是。如今过去陪一陪她,也算是补偿了。”众宫人默默地将步辇转了个方向,千牛卫也立即跟了上去。殿中监亦并未多说甚么,只是安排人去查看立政殿的情况。自从秦皇后去世之后,宫中再也没有几个人敢直言劝谏圣人。关乎秦皇后之事,更是全凭他独断,连太子亦是不好多说甚么。
李徽从路边取下几个灯笼,让宫人们掌着:“既然是上元节,多挂几个灯笼给祖母看看,瞧着也喜庆些。”他挑的皆是女子钟爱的精致小灯笼,各式各样,或华丽鲜艳,或稚气盎然,或颇有趣味,都很是吸引人注目。
圣人仔细瞧着,又禁不住笑道:“这样的灯笼,你送给悦娘合适,你祖母却是不会喜欢的。”
“那祖母喜欢甚么?不如祖父说来好教孙儿知晓?再给祖母挑别的灯笼?”
然而,圣人仔细想了半晌,也只让他取了一盏青玉灯,而后又使宫人摘了几盏灯,给吴国公府送去。而后,他怅然地长叹了一声,忽然道:“当年那些陪着我驰骋天下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我刚登基的那些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何其畅快!而如今……果然,人不得不服老。”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如今也不过剩下吴国公秦安、兵部尚书简国公许业、在家养老闭门不出的鄂国公尉迟庆而已。
“祖父的文韬武略无一不比孙儿们更出众几分,怎能服老?若是非得‘服’,也该是孙儿们‘服’祖父才是。”李徽笑道,“既是宝刀未老,也该时常让孙儿们见识见识锋芒才好。先前祖父不是常说要带孙儿们狩猎么?鹞子倒是给孙儿看了好几只,养得油光水滑,偏偏至今都未能成行。”
圣人笑得脸上的沟壑都皱了起来:“莫急,这回春狩,咱们祖孙俩便尽情地猎一回!谁也拦不住咱们!!到时候,你获得的猎物可不许比阿璟少。否则,我教了你这么久,岂不是白白耗费了时光?二郎、三郎和五郎几个,说不得还会私下嘀咕我们祖孙都技艺不佳!”
“祖父放心,孙儿一定勤加练习,一雪前耻。阿璟十射九中又算甚么?到了春狩的时候,孙儿的准头定不会比他差。”李徽充满自信地道,“孙儿还会去问问子献,看看他是否有什么射箭的心得,好生揣摩一番。”在重阳大射的时候,他确实不及李玮与李璟,输了一筹。若论起习武的资质与才华,当然亦是不如他们的。但勤能补拙,胜算难说,不输却并不算太艰难。
“你让他也同去就是。”圣人对那位少年郎的印象已经十分深刻,随口道,“有他在,连阿玮说不得也会被压制一二,你和阿欣兄弟二人便可减轻些压力了。”
“……多谢祖父!”李徽禁不住再度暗想:倘若王子献当真压制住了堂兄李玮,绝不会给皇族宗室留下什么好印象。李玮、李璟兄弟性情豁达,或许不会放在心上,但有些人却将皇家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定会瞧着王子献不顺眼。
自家祖父什么都好,也时常替晚辈着想。然而,他却从来不曾主动猜疑过晚辈们的心性,所以总是将一切都想得太过光明正大,也太过简单——
和乐融融,宛如寻常人家,或许只是祖父在登基之后,所做的一直不愿醒的幻梦而已。也许是杀兄弑弟的愧疚所致,也许是他内心之中不愿承认皇位能让人心变得不足,也许他分明知悉一切,却故作不知,想维持假象——即使如此,他也愿意陪着老人将这个梦做到极致。
这时候,步辇已经到达立政殿。李徽便将圣人扶下来,行至立政殿中,给秦皇后灵位上香。圣人望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缕缕青烟,倏然掀开素白的帘幕,望向里头厚重的棺椁。他看了半晌,有些蹒跚地上前,扶住棺椁,长长一叹。
李徽略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对殿中监道:“如今瞧着,祖父似乎格外疲倦。不如赶紧去太医院唤来值守的太医,仔细诊一诊脉?”圣人素有头风之疾,病状之一便是动作越发迟缓。若是他不曾看错,祖父确实像是突然僵硬了许多,抬手的时候,已然控制不住颤抖了。
英雄迟暮,与美人芳华逝去一样,令人无比惋惜,更无比慨叹。而作为晚辈,心中更多地涌动着担忧与焦急,甚至还有些许恐惧不安。刚失去祖母不久,他不愿再失去祖父。即使生死有命,他也不忍心见到慈爱的长辈们逝去。
失去的感觉,前世已然品尝了太多回。今生他原以为能够避过,却仍是逃不开。前世陌生而又遥远的祖父祖母,今生因缘际会,也成了他最重要的家人。所以,他或许仍然必须接受这种离别,必须经受痛苦的磨砺。
他只希望,磨砺的时间能够来得晚些,更晚些。
“……阿徽。”圣人忽然唤道,声音仿佛有些模糊不清。
“祖父。”李徽再度扶住他,却忽然感觉到他的重量越来越沉,不但完全依靠在了他身上,而且正在猛然朝下坠去。
震惊之下,李徽几乎是本能地紧紧搂住了面前已经无比沧桑的老人:“快!快让太医过来!!”
圣人艰难地向着他笑了笑,而后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