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 !听得御驾到来的高唱声,立政殿外间中守候着的各色人等均起身行礼问安。李徽一眼瞧过去,只见满室衣香鬓影、群芳绽放。钗环璀璨之下,一张张芙蓉面含愁带忧,袅袅婷婷地或进或退,一时竟是完全辨不清她们究竟是何身份。
见这俊秀的少年郎一脸天真懵懂,众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李欣便带着他向诸嫔妃、三位公主与太子妃、越王妃等长辈行礼。尚且来不及寒暄两句,认清楚这些长辈,就听内间传出一声微弱的咳嗽:“三郎和阿徽来了?”
看似虚弱不堪的濮王殿下立即再度英勇起来,挥退正欲搀扶他的李欣,疾奔入内,看得众人无不怔了怔。同样被点名的李徽也跟了进去,便瞧见雕饰繁复而古朴的箱型床榻上躺着一位形销骨立的老妇人。她满面病容、瘦弱不堪,双目却温柔而清湛,遥遥望过来的时候,便令人心中禁不住柔软几分。
李泰扑倒在床榻边,嚎啕大哭,嘟囔着不孝之类的话。秦皇后轻轻一叹,打量了他几眼,苦笑道:“一别十几年,你真是没有半点长进,白长了这么些年纪了。”
濮王殿下浑身一僵,擦着眼泪道:“阿娘教训得是,儿子……儿子确实痴长了这么些年岁……”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儿子一直不争气,让阿娘失望了!儿子知错了!再也不敢了!从今往后,就让儿子侍奉在阿娘身边罢!”
他哭得十分真情意切,秦皇后目光微动,却并未理会他,反倒是看向了李徽:“这便是阿徽?过来,让祖母仔细瞧瞧你。”
同样是痛哭流涕,祖母与祖父的反应真是截然不同,难不成是慈父严母?或许,唯有祖母才能制得住阿爷?李徽心中暗暗想着,跪倒在床榻边,一面行稽首大礼,一面朗声道:“孙儿见过祖母。”
“好孩子,所幸你们兄弟二人的性情都不像阿爷,甚好。”秦皇后揉了揉他的脑袋。
“……”濮王殿下顿时噎住了,大哭声很快便变成了带着些委屈的哽咽。
“……”立在一旁的圣人清咳了一声,也没有说什么转圜的话。至于太子殿下,只是很应景的笑了笑,亦不多说半个字。其余人等则更不敢多语了,只当作什么也不曾听见,自顾自地与濮王妃阎氏叙离别之情。
唯有帝后二人都极为疼爱的嫡幼女清河公主笑盈盈地道:“阿娘待三兄总是这般严厉。像三兄又如何?不像三兄又如何?总归两个都是好孩子。阿欣如今长大了,也浑不似从前那般有趣可爱了。倒是阿徽,光是瞧着便让人心疼呢。”
“这孩子确实生了一付好样貌,性情看着也温和。”秦皇后微微颔首,对李泰道,“三郎,你的孝心我领了。若是让你留在宫里侍疾,怎么也不妥当,到时候也不知是谁来照顾谁。倒不如时常让阿阎带着阿徽过来探望我,我瞧着他们便觉得十分欢喜。”
李泰颇有些失落,抽抽搭搭地坚持道:“儿子定会每日入宫来见阿娘。”
“好罢,你也别再哭了。”秦皇后很是无奈,“都一把年纪了,像什么样?赶紧去整一整衣冠,好好净面洗漱……”
清河公主使了个眼色,便有宫婢将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的濮王殿下带了下去。太子李昆与越王李衡也笑着行礼,跟着退了出去。圣人又咳了一声:“都围在这里作甚么?莫要惊扰梓童养病。太子妃不是备好了宴席么?这就带着濮王妃出去罢,给他们一家接风洗尘。”
众人便徐徐散去,秦皇后似笑非笑地瞥了圣人一眼,叹息一声。
李徽因走得慢些,落在最后,便听秦皇后悠悠道:“三郎回京之事,妾事先竟然毫不知情。圣人还隐瞒了什么?索性一并说了罢,免得惊喜都成了惊吓。”
圣人低声道:“十几年不见,你当真不觉得欢喜?都过了这么些年,不论是三郎或是大郎犯了什么错,都暂且放下罢。让他们回京住几日,见一见面,就权当是全了父子母子的缘分。我们年岁大了,往后大概也见不着他们了……”
接下来的话,已经渐渐听不见了。李徽心中却猛然一动,惊讶之极:原来,不仅阿爷奉召回京,连那位被流放的大世父李嵩也要归京了?!他几乎能想象得出,阿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神情该是如何难看了!当年夺嫡失败的两人都返回长安,彼此之间犹如生死仇寇,又须得在祖父祖母跟前装出兄弟情深的和乐模样,往后的日子又该有多热闹?!
因着被这个消息震住了,接风洗尘宴上,李徽颇有些食不知味。他没有机会与阎氏、李欣说话,只得按捺住心中的担忧,胡乱用了些吃食。阎氏忙着与妯娌小姑交际,李欣忙着看顾李泰,都顾不上他。李泰的兴致却着实很不错,吃肉喝酒,饮得半醉,后来竟倒在席上睡了过去。
待到夜半时分,这场宴席才结束。濮王一家乘着车驾,返回延康坊的王府。因不放心醉倒的李泰,又担心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李欣与李徽便挥退仆从,登入他的车中照料他。
濮王殿下躺在车内,便犹如小山一般,将两个儿子挤在角落里,几乎动弹不得。李徽艰难地挪了几步,想将刚才听见的事告诉兄长,不料,李泰却倏然翻了个身,挣扎着半坐起来,浑身的肉仿佛波浪般涌动着。
他醉眼朦胧地望着两个儿子,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视了半晌,忽然道:“你们……你们俩真是不懂得讨长辈欢心,成日里就知道规规矩矩的,无趣得很!……天下间哪个爷娘不愿意与自家孩儿亲近些?偏偏你们每回问安都只知道坐在一旁,足足离得八丈远……”
说着,濮王殿下猛地张开双臂,豪爽地道:“来!过来!”
“……”李欣与李徽看了看彼此,一时间有些僵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见状,濮王殿下失望地长叹一声,拍了拍厚实的胸膛:“两个没眼色的混账东西!还不赶紧过来!”
“……”于是,已经二十余岁的嗣濮王,年满十三的新安郡王,皆面无表情地靠了过去,扑在了他肉乎乎的身体上。
父子三人抱在一处,濮王殿下很满意地用肥厚的大掌拍了拍他们的背,然后呼噜呼噜又睡了过去。李欣与李徽枕在自家阿爷的身上,无言地对视:难不成,这便是阿爷与祖父亲近的经验之谈?也是阿爷之所以最得祖父欢心的秘诀?但这种“经验”与“秘诀”,应该只适合十岁以下的孩童罢?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投入阿爷怀中,不觉得着实有些羞耻么?
虽然百般不习惯,但兄弟两人靠在阿爷软绵绵而又温暖的怀里,心中亦是感触良多。尽管他们很清楚,自家阿爷将会给他们日后的生活带来何等的烦恼,但他们却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没有任何怨憎,没有任何不耐,没有任何畏惧,唯有淡淡的无奈与温情,缭绕在他们之间。
无论阿爷有多不可靠,此时此刻的一个怀抱——仅仅是一个如此笨拙而又亲近的动作,或许便足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当车驾终于回到濮王府后,仆婢们在车驾外头小声唤了许久,也不曾听见半点回应。阎氏带着长媳周氏掀开车帘一瞧,就见父子三人躺在一起,都已经睡熟了。她看着枕在李泰身上的李欣与李徽,笑着摇了摇首:“难得见他们父子如此亲热,便将他们都抬到阿郎的寝殿中去罢。”
濮王殿下的床榻宽大无比,躺下父子三个依然绰绰有余。翌日清晨,李欣与李徽醒来之后,四目相对,一时无言。李徽不知兄长是如何想的,自己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实际的年纪已经是二十余岁了,这种父子抵足而眠的事尚是头一回,总觉得似乎有何处不太对劲。
于是,趁着自家阿爷睡得正熟,兄弟俩匆匆忙忙地洗漱完,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外院的书房里。很快,此事便传到了阎氏与周氏耳中,婆媳二人畅快地笑了许久。而李泰却依旧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将近午时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这时,书房里的李欣与李徽已经商量起了庶人李嵩一家归京之事。
“黔州路途遥远,又交通不便,就算日夜兼程归京,也至少须得大半个月。”李徽道,“咱们是否需要早些告知阿爷?让他做好准备?免得他突然听闻这个消息,一时间反应不及,流露出怨愤之意,反倒惹得祖父不悦。”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也不宜太早告诉他,提前几日即可。难得他如今这般高兴,便让他多快活一段时日罢。”李欣道,“听见大世父的消息,他便再也快活不起来了。”这嫡亲的两兄弟,由争宠转为夺嫡,由亲亲兄弟转为你死我活的仇人,定然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一切都从未发生的时候了。
“日后见面……”李徽忧心忡忡,“偶尔我觉得,阿爷似是‘大智若愚’——但更多时候却觉得,他是‘大愚若智’。”
“……”李欣敲了敲他的额头,警示他不可妄议长辈,而后道,“咱们也不必太过担忧,毕竟当年阿爷算是斗倒了大世父,便是再度相见,也未必会落得下风。虽然,我如今细细想来,也会时常怀疑——大世父并非他击败的,只是自己太沉不住气而已……”
这种话说起来便算得上僭越了,于是兄弟二人只互相看了看,心领神会,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