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叹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们跟随玄奘吃了不少苦头,玄奘心中感激万分也惭愧万分。如今要翻越冰山,危险重重,实在不能再让你们为我涉险。诸位这就请回吧,欢信居士,劳烦你回去后,代我向高昌王兄问安。”
“法师说哪里话?”赤朗高声说道,“小人愿意跟随法师翻越凌山,万死不辞!”
有几个人立即出声应和,但还有些人犹豫不决,一言不发。
“这样,”道诚突然站了起来,“愿意跟我师父翻越凌山的,站到我这里来!”
“我愿意!”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众人见第一个答应的竟是悟空,不禁都笑了起来。
“悟空,别捣乱!”道诚小声呵斥道。
这时,有七八个人站了起来,站到了道诚的身边,其中包括赤朗、帕拉木昆等人。瘦小的道通也站了过去,道缘脸色苍白,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挨了过去。
见此情形,玄奘不由得心中一热。
“道缘道通,你们也回去吧。你们的亲人一定还在为你们担心呢。”
“师父!”道通急了,“为何要赶道通走?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让道通陪师父一起走!”
看着这孩子稚气的面容,玄奘不由得为之感动。但他还是说:“傻孩子,刀山火海不是你这个年龄应该去面对的。”
“可是,道通答应陪师父一直到天竺的!师父说过,只要坚持下去,就能成就无上菩提。”
道通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回去吧,道通,”玄奘温和地说道,“你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功德无量!接下来的路程超出你的能力,再走下去便是自杀,而自杀是有罪的。”
道通困惑地看着他:“那么师父您……”
“我发愿一定到达婆罗门国,不能违愿。你年纪尚小,不能翻越冰山。日后等你长大,若能弘扬佛法,一样能证得无上菩提。听话,和欢信大使他们一起回去吧。”
玄奘说到这里,感觉自己已经是在哄小孩子了。
“师父……”道通还想说什么,接触到玄奘不容置疑的目光,不由得一时语塞,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毕竟他对玄奘极为敬重,一向言听计从,此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悲伤地看了师父一眼,便和道缘一起跪下,深深叩下头去。
“师父您要多多保重啊!”道缘说。
“放心吧,师父定会保重的。”玄奘微笑着答应,又转身对欢信道,“御史大人,归途之中,就劳烦你照顾他们了。”
“法师另派手力照顾他们吧,”欢信道,“我可是奉了大王之命,要把法师平安护送到西突厥可汗那里去的。”
“大人已经护送我到了这里,前方商道被封,大王不会怪罪的。”
“那可不行,”欢信摇头道,“不瞒法师说,就算我不翻凌山,也会为了伊塔而暂留龟兹。只是,伊塔再重要,也不及我的使命重要,中原有句话,叫‘行百里者半九十’,我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感动,于是不再劝说,叫另外两名不愿攀山的手力护送两个小沙弥回高昌。
道缘道通低声抽泣起来。
“别哭,”玄奘温言道,“你们回去后,请代师父向大王问安,也向你们的亲人问安。”
“是,师父。”两个小沙弥抽抽嗒嗒地点着头。
第二天,玄奘将络腮胡子请到昭怙厘寺,向他打听翻越凌山的事宜。他记得,在那个酒馆里,也就数这个络腮胡子最为稳重,似乎知道的事情也最多。
“翻凌山么,我没什么好讲的。”络腮胡子道,“不过若是你们走运,真过去了,后面的路,我倒是可以跟你们说说。”
玄奘道:“檀越请讲。”
那络腮胡道:“过了凌山,全是西突厥的领地。那儿的人有信拜火教的,有信摩尼教的,彼此之间打得不可开交。信佛的人过去,多半是得不到什么好脸色的,化缘更是不要指望了,多念几声阿弥陀佛,或许能少被他们抢几次。”
“檀越的意思是说,那边有很多强盗?”玄奘问。
“可不是吗?”络腮胡道,“有些人非常奸滑狡诈,他们认为偷盗和抢劫与他们信仰不同者的财物,是合法的。要不是大汗的法律森严,路上恐怕就见不到商旅了。”
“照你这么说,这统叶护可汗还是个好人了?”赤朗冷笑着问道。
“大汗当然是好人!”络腮胡道,“我们在这一带经商,全靠大汗的庇护。”
“得了吧!”赤朗刚想再讥刺几句,突然接触到玄奘的目光,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多谢檀越,”玄奘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预防这种危险吗?”
“有啊!”络腮胡道,“就是雇几个熟悉地形的向导,由他们护送。假如路途遥远,还可以交替互换。这种向导是根据道路远近收费的,在那边儿,每只运货牲口大概收三四个银币。”
“这么贵?!”安归瞪起了眼睛。
络腮胡笑笑:“贵是贵了点儿,但值得。”
“那么,这边儿呢?”玄奘问。
“这边你们要过凌山,这可是玩命的活儿,价钱可就不好说了。”
“过凌山也护送?”道诚不敢相信地问。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络腮胡道,“只要你们肯出钱,我倒是认识一位朋友,可以带你们过凌山。”
“哦?”一直没有说话的御史欢信笑道,“那你为什么不雇他,让他护送你过凌山呢?”
“就是啊,”安归也说,“怕出钱吗?你们走这一趟,还怕挣不回来?”
“因为我胆子小,”络腮胡毫不在乎地说道,“向导只管领路,碰上暴龙还是不管用。我不想拿我的性命和货物开玩笑。”
这话倒说得很有道理。
“多谢檀越指点,”玄奘合掌施礼,“能让我们见见你的那位朋友吗?”
“当然可以,”络腮胡很高兴地说,“你们等着!”
络腮胡动作很快,仅仅两个时辰之后,就带来了一个向导。
这个向导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头脑扁平,一看就是本地人。但身材矮小,足足比玄奘低了一头多,干瘦干瘦的。欢信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就这位?”道诚不信任地说道,“我怎么瞧着还没悟空高呢?”
安归也小声道:“这要是路上遇上一阵大风,真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他。”
络腮胡眼睛一瞪:“你们是找向导,又不是找士兵,挑什么挑啊?”
“正因为是找向导,所以才要挑一挑呢,”欢信慢条斯理地押了一口茶,悠悠地说道,“找士兵反倒不需要怎么挑,体弱的让他打头阵就是。”
络腮胡被这个高昌御史气得说不出话来。
玄奘望着这个身材瘦小神色拘谨的向导,问道:“檀越走过凌山?”
“走……走过……”那人低着头,小声说道,一副不太自信的表情。
玄奘又问:“是从山上翻越过去的吗?”
“啊……是,是……”那人又道。
赤朗在一旁小声嘟哝道:“这小子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啊?”
安归也说:“眼睛闪闪烁烁的,一副心虚的样子,该不会是个贼吧?”
玄奘阻止了手力们的怪话,心里也觉得有些玄,又问:“请教檀越尊号?”
“啊……尊……尊号……是……”那人抬起头,一脸鄂然。
“就是问你叫什么名字?”道诚没好气地解释。
“啊,是……我……我叫……木,木伦……”那人赶紧低下头,小声说。
“什么木伦?”道缘“扑”地一声笑道:“我看他像木头!”
几个小沙弥和手力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玄奘越发觉得不放心,又问:“这条道,不知檀越走过几次?何时走的?”
那人回头望了望络腮胡,络腮胡瞪他一眼,替他回答:“是这样,他以前当过马贼,常在凌山上洗劫商队,所以对那一带很熟悉。”
“马贼?!”赤朗瞪大了眼睛,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
络腮胡以为他们忌讳这个,赶紧说道:“诸位别担心,他现在已经改邪归正了。”
赤朗嘴一撇,鄙夷地说道:“我们还真不担心这个。”
“他有没有改邪归正倒不是很重要,”安归微微一笑道,“不过,不是我们小瞧他,就这么个老实头,怎么看,也不像是当过马贼的啊。”
“这事儿要证明很容易。”道诚一面说,一面冲帕拉木昆使了个眼色。
帕拉木昆会意,上前一把抓住木伦的胳膊,铁钳般的大手稍稍一紧,木伦立刻痛得五官缩成一团,“哇哇”地怪叫起来。
“帕拉木昆,”玄奘赶紧喊道,“快放手!”
“是,法师。”帕拉木昆依言放了手,退回到玄奘身边。那木伦还弓着腰,痛苦地揉着胳膊。
“有那么疼吗?”悟空仰着小脸,天真地问道。话音未落,就被道诚拨拉到一边。
玄奘皱着眉头问道:“檀越给我们做向导,不知檀越会做什么?”
“我……我……我会……”木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他会认路!”络腮胡在一旁替他回答。
安归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朋友,他又不是哑巴,让他自己回答好吗?”
玄奘的目光看着这个小个子,木伦心虚地看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小声重复了一句:“我会认路……”
“认路?”欢信看着他,依旧是一副慢条斯理的语气,“小子,你长这么大,去过的地方有没有超过这方圆五百里?”
木伦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人您太高看他了,”赤朗笑道,“依小人之见,也就五十里,就顶着天了。”
玄奘看看众人,又回转身对着木伦:“檀越还会什么?”
“还,还会……”木伦又看着络腮胡。
悟空赶紧说道:“别人替答的不算哦。”
木伦吭哧半天,终于小声说道:“我会吹箜篌。”
赤朗哈哈大笑起来:“索戈那小子要是在这儿就好了,让他看看,这也是龟兹人!而且偏偏会吹箜篌,跟他一样!”
“谁说他跟我阿爹一样?”悟空不满地说道,“我阿爹才不像他这样呢。”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个乐师?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木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干了!我不装了!”
原来,这个木伦家里世代都是宫廷乐师,偏偏他小时候娇生惯养,不肯好好练习,父亲在世之时,靠着一点人情,让他进了乐队滥竽充数。可后来父亲去世,乐队又招了些有才华的新人,他便被赶了出来。
这木伦自幼便吹箜篌,除了这个半瓶子手艺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慢慢地坐吃山空,眼看就要沦落街头,正在凄凄惶惶之际,突然看到那络腮胡的商队在招人,于是赶紧过去应征。
络腮胡也是个精明的商人,如何会要这么个废物?可禁不住这家伙的苦苦哀求,便给了他几个钱,对他说,用得着你的时候找你。
这会儿正是大雪封山、可汗封路之际,突然冒出个不要命的和尚,想要过凌山,络腮胡敏锐地发现机会来了,便将木伦找来,如此这般地教了几句,要他冒充向导,争取狠狠赚上一笔!
看着木伦泣不成声的样子,玄奘不禁叹了口气。
安归却把目光转向那个络腮胡:“嘿嘿,原来他不是马贼,你才是马贼啊。”
络腮胡面无惭色地说道:“我不是马贼,我从来只捡死人,不抢活人。”
赤朗大怒:“你这贼胚,居然把我们当死人?!”
“你们要过凌山,就算现在不死,也快了。那些钱你们带上身上也是浪费,我取了来,又有什么关系?”
“你!”赤朗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
“稍安勿燥稍安勿燥,”御史欢信抬了抬手,又上下打量着那络腮胡,慢悠悠地说道,“这位朋友,看起来倒是挺精明的啊,怎么笨得这般厉害?你明知玄奘法师是我们高昌国王的义弟,又是龟兹国王的上宾,还这般欺骗,啧啧,胆子可真不小!或者,你打算干完这一票就离开龟兹远走高飞?”
络腮胡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本来他想的是,从玄奘这个外乡人手中骗到一笔钱,应该不是件困难的事情。然后对方在木伦的带领下上山,这样的季节,死在山上是肯定的。龟兹国王又怎么知道他从中间赚了一笔?至于木伦,那就要看他造化了,中途能溜就溜,不能溜死了也不可惜。
哪里想到现在钱没骗到手,骗术倒先穿帮了。这要是被这和尚禀报国王,自己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起来,他只是个精明的商人,并不打算做太坏的事,怎么现在到了这一步?
一念及此,登时懊恼得恨不能杀了自己。
“好了,”玄奘站起身,平静地说道:“多谢檀越辛苦,玄奘不胜感激。请回吧。”
络腮胡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知道对方并不打算跟他计较,赶紧说了声:“多谢法师!”
便带着木伦匆匆而去。
道诚跟在后面,愉快地说道:“不送。”
调皮的悟空也跟着说了句:“不送。”
当夜,玄奘独自在馆驿的蒲团之上打坐。此时万籁俱寂,但在那静寂之中,有一种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雪花飘落的声音,瑟瑟,瑟瑟,瑟瑟……他的心越静,这声音便越响。后来,它竟然像经书,像梵唱,灌满了他的双耳。
玄奘觉得,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是一位智者在讲经,这么讲上一夜,怕是要把三藏十二部真经都讲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