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来越浓,他们完全被笼罩住了,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相互之间竟然望不到踪影。马似乎也预感到了危险,不安地躁动起来。玄奘取出一条绳子,递给迦弥罗。
“拴在马鞍上,”他说,“把自己跟马连在一起,千万别掉下来。”
“放心吧,”迦弥罗的语气倒显得很轻松,“我掉下来总会吱一声的。”
沉沉的雾海中,突然传来剧烈的马蹄声,和高声的叫喊声,玄奘听出来了,其中一个声音正是阿提拉!他和他的那些赭羯武士们,又追过来了!
玄奘纵身上马,坐在迦弥罗的身后,用力一夹马肚。马便在浓雾中飞跑了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那些赭羯武士们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幸好,浓雾帮助了他们,这些恶人舍不得到嘴的美味就此逃走,循着马蹄声紧追不舍。
玄奘双腿紧紧夹着马肚,一个劲儿地摧马快跑。他们冲出迷雾,向一个小山坡冲了上去。然而无论身下的马跑得有多快,身后恐怖的声音总也摆脱不掉。他只得咬住牙,拼命疾驰。
在快在冲到坡顶的时候,这场追逐竟意外地结束了。玄奘回头一看,那些拘迷陀人全部勒马站住了,阿提拉在最前面,愤怒地冲他们挥舞着拳头,藏在胡须下的嘴巴不停地抖动着,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他一定是在骂我们,”迦弥罗说,“但不知骂的什么。”
“大王何必要知道他骂的是什么呢?”玄奘道,“记得小时候,师父曾经说过,永远不要让恶口出现在自己嘴里,不管你觉得对方有多坏,有多恶。你骂他的时候,你的心就被污染了。”
“可是,如果有人骂我们呢?”女王问。
“现在他不就在骂我们吗?”玄奘笑道,“可这于我们有什么损失呢?你看,他脸色发青,嘴唇和胡须在不停地抖动,这副丑陋的样子被我们看到了,骂的话却半点也传不到我们耳中,这看上去是不是很滑稽?”
“这倒也是,”迦弥罗点了点头,呵呵笑了起来,“他在白费力气!那么丑陋的样子,他自己却不知道。”
“不错!”玄奘也笑道,“所以大王啊,如果有人骂你,你只要不受,他便如仰天而唾一般,不仅仅是白费力气,还会污染了他自己。”
“仰天而唾?”迦弥罗佩服地说道,“玄奘哥哥,你这个比喻真好!”
“这是佛陀的比喻,”玄奘道,“我哪有这样的智慧?”
“佛陀真有智慧,”迦弥罗道,“你也很有智慧。等我们回去以后,我可要读读佛经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奇道:“可是,他那么恨我们,为什么又不追了?”
玄奘也觉得奇怪,看了看远处还在怒骂的阿提拉,又转头往前看去,原来这里竟然矗立着一座城池!他们此时正站在城池的入口处。
玄奘大喜,也不多加考虑,双腿一夹,便冲进了这座城池!
站在城内,玄奘终于明白阿提拉为什么不追了。因为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池,而是西域中常见的魔鬼城!
这一路之上,玄奘曾见过无数的魔鬼城,各种类型的都有。他记得印象最深的是一座五彩之城,远远望去,那神秘而富有魔幻意味的灿烂色彩,如同一张巨大的符咒平铺在大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极为绚烂夺目。有时,感觉它竟酷似一座正在举行盛大庆典的古城——巨大的彩绸披满全城,到处繁花似锦,彩旗飘扬,仿佛是英俊的西域王子在迎娶他的新娘。
眼下的这座“城池”与他在前面见到的“魔鬼城”很相似,不同的只是,这里的石头更高,像一把把利剑刺向天空,直让人觉得,这里是魔鬼们的“超级大都会”。
迦弥罗惊奇地打量着这些呈长条形的岩石,她虽生活在这一带,但除了那次选女王的神秘仪式外,再没有离开过女儿国的王城,因此从未有机会见过魔鬼城的壮观景象。
裹挟着沙泣的大风如同巨大的锉刀,天长日久,岩石变得千疮百孔,如同被巨人捏过的面团,到处留有巨大的指窝和掌痕,风从那些疮孔中穿过,发出尖锐的声音。
而在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风吹日晒之后,这些岩石被雕刻得奇形怪状,很多地方成了陡峭的绝壁。
“真是太美了!”女王带着几分发现的惊喜,赞叹道。
玄奘没说什么,他不会跟她说,这座美得惊人的城池,其危险程度决不亚于大漠和雪山;他不会跟她说,他们走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所有误入此地的人都会成为“魔鬼”手中的玩具。
带着对美的感受死去,大概,也是一种幸运吧。
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就在这座诡异的“城”中安营扎寨。
陪伴他们的,是一只孤独的兀鹰,张开它那黑手掌一样的翅膀,跟着他们。它的影子,总是在他们的前后进退,从“城”外一直跟随到“城”内,时不时地发出令人发怵的啾鸣声,像是在提醒说:
“你们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玄奘选了个相对背风的地方让迦弥罗睡下,抬头看了看还在空中盘旋的那只兀鹰,思忖着如何才能解困。
刀子一般的风带着雪山的严寒飞扑过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寒噤,不禁将僧袍裹紧了些。跑了这段路,僧袍里面已全是汗水,外面却结了一层冰霜。
迦弥罗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身体蜷成一团,像初生的小羊一样瑟瑟地抖着。逼人的酷寒使她四肢麻木,她长长的睫毛上已挂了一层白色霜花,望之令人心中生怜。
玄奘脱下身上那件坚硬残破的僧袍,盖到女王的身上。
他知道这根本就不管用,天冷得厉害,飘荡在空中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冻得结结实实,原本柔软的雪花在落地之前就变成了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对于这个没吃过多少苦的小女王来说,一件僧袍能起多大作用?
“天真黑啊,”迦弥罗喃喃地说,“什么都看不见……”
确实!魔鬼城的夜晚黑得就像狰狞的地狱,周围全都是怪石嶙峋张牙舞爪的岩壁,那只兀鹰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
玄奘的手无意中触到地上,竟发现有几根稀稀疏疏的不知已经枯了多长时间的蓑草。
他伸手拔下一根,又拔下一根……然后,便在这附近仔细搜寻,一根一根地找——高原的夜晚滴水成冰,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体内缺乏热量,若是没有火,这小女王只怕很难熬过这一夜。
火刀和火石撞击出清脆的声响,溅起细碎的耀眼的火星,火星迸溅到火纸捻儿烧焦的头上,引燃了它,玄奘用嘴轻轻地吹着,直到手心里有了一小团火焰,便小心地搁在地上,又将枯草棍儿放了上去。
这小小的一捧篝火,在这漆黑寒冷的夜里,飘摇起玫瑰色的火焰。它未必能够驱散夜晚的寒气,然而,它那欢快的光亮、颜色和动姿,却给人以慰藉,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力量!
迦弥罗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被火光映红的玄奘的脸。有了这团火焰,她觉得周围的世界陡然变得狭小了,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玄奘将篝火凑近迦弥罗,自己则在火的另一面静静地打坐。
“玄奘哥哥,”迦弥罗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不躺下来睡觉?”
“这叫不倒单,”玄奘向她解释道,“佛门弟子有很多都是这样修行的,虽然不躺下,但入定之后会得到禅悦,只需坐上一个时辰便比睡上五六个时辰还要休息得好。”
“真有这么神奇?”迦弥罗惊奇地说道,“你教教我好吗?”
“现在还不行。”玄奘道。
“为什么?”
“因为大王的心不静。”
迦弥罗不再吱声了,她的确心不静,且不说臂上伤口的疼痛,就光是两天没吃东西,就已经让她头晕眼花,心神不宁了。
她忍耐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我静不下心来是因为肚子饿。”
“我知道,”玄奘叹道。从女儿国出来,他们已经三天两夜水米未进,当然很饿。
“我还很渴。”
“嗯。”
“伤口疼,还很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还有吗?”
“当然还有!我现在越来越冷,冷得浑身发抖,这点火一点儿都不暖和。”
“还有没有了?”
“还有,”她有些不满地看着那个打坐的僧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觉得很寂寞,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是啊,”玄奘叹道,“因为我和你一样累,没多少力气说话。”
迦弥罗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比我更累,”她说,随即又叹道,“那些人可真坏。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恶人?佛陀为什么不用神通杀了他们?”
“恶人再恶佛不杀,”玄奘道:“佛本善良,只度人不杀人,恶人自有他自己的因果报应。”
“等他们的因果报应?”迦弥罗有些不满地说道,“那不是太晚了吗?”
“在佛的眼中,多长的时间也只是一刹那间。”
听到这里,迦弥罗竟叹息了一声:“佛度世人,是不是我可以求他保佑,让我和你都平平安安的?”
“可以啊,”玄奘道,“只要大王诚心发愿,只要这愿望不会伤及别人,佛会满足你的。”
迦弥罗四处看看:“可惜这里是魔鬼城,只有魔鬼没有佛。”
“放心好了,”玄奘道,“魔跟佛不是一个层次的,魔也是佛决心渡脱的苦难众生之一,所以,魔鬼城里也有佛。”
“你是说,佛在这里度魔鬼么?”迦弥罗四处看着说。
“度魔鬼,也度像我们这样,误入这里的人,”玄奘道,“礼佛的心,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只要你用心,双手合十,佛便会有感知的。”
“可是我的右手不能用,没办法合十啊。”迦弥罗有些难过地说。
“没关系,”玄奘道,“大王只需将左手拇指屈起来,也便是合十。”
于是,迦弥罗果然单手置于胸前,闭上眼睛,喃喃发愿。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开心地说道:“我发完愿了。佛真的会保佑我们吗?”
玄奘觉得好笑:“大王发愿之时却还在疑神疑鬼,如何与佛相应?”
“我只是在想,佛本善良,如果事事有求必应,那他该是怎样的忙啊?”
“这个,大王不用担心,”玄奘笑道,“佛最智慧,他在每个世人心中,都悄悄安放了一尊佛。”
“每个人的心里?”迦弥罗睁大了眼睛。
“不错,”玄奘道,“所以,当痛苦失意来临的时候,无论身在何地,都不要忘了,你自己的心中就有一尊佛。”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竟是若有所悟,只觉得心中的佛渐渐复活,多日负重的身心也终于找到了一处放下的地方。
迦弥罗还在问:“如果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尊佛,你又为什么要去取经?”
“因为我还放不下。”玄奘看着她,缓缓说道。篝火的光焰如同红色的精灵,在他的脸上跳动着。
看到迦弥罗有些迷惑的眼神,他接着说道:“其实,真正一切都能放下的人,灵魂会变得很轻很淡,就如一泊柳絮,任凭思想的风,率性而行。可惜,玄奘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所以,我必须在礼佛的路上,继续修行。”
迦弥罗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了想,又问道:“我佛若是杀恶人,是不是也要堕入地狱?”
玄奘一愣,这小女王的思维转换得真快,看来,她还是忘不了那些将她置于绝境的恶人。
“佛不怕入地狱,”他温和地说道,“佛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佛也渡恶人吗?”迦弥罗问。
“是的,”玄奘道,“佛不择人而渡,佛对世间任何人都无喜恶的区别。但是人却不能。”
“人确实不能,”迦弥罗喃喃地说道,“我想起那些人那样残忍地折磨你,又侵入我的国家,让我们吃那么多的苦头,就很生气。不过,如果不是他们,我也见不到你,也不能和你这样单独在一起,我又挺感谢他们的。”
“那么,就让这恨与谢相互抵消吧,”玄奘温言道,“已经很晚了,你不累吗?睡吧。”
迦弥罗确实觉得很累,两个晚上没睡了,到了现在已经是疲惫难支。
可是在这样的地方是很难入睡的,空中,奇特的闪电如魔鬼的火炬,在不停地闪耀——这是魔鬼城特有的闪电,并非下雨的前兆。狂风在城中激荡回旋,发出刺耳的嚎叫声。天越来越冷,整座“城池”冷得就像冰窟。
“玄奘哥哥,”小女王躺在沙地上,浑身发抖地说道,“我……我好冷……”
玄奘听到她的牙齿上下打战的声音,知道她冷得厉害,也知道那一小堆篝火烧不了多久,若是就这样睡上一夜,非冻死不可。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想将盖住她的长袍掖紧,无意中触到她的手,只觉如烙铁一般,烫得厉害,不禁暗暗吃惊。
“大王现在觉得怎么样?”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
迦弥罗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羊羔,冻得青紫的嘴唇颤动着:“冷……抱……抱住我……好吗……”
玄奘略略犹豫了一下,便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这个快要被冻僵的瘦小身体。
迦弥罗将整个身体蜷缩入玄奘怀中,婴孩一般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怀抱,现在,至少现在,是她的了。
玄奘只觉得怀中的女孩越来越烫,他知道这是风邪入体,若是在外面,他可以找些草药,熬成汁给她喝;若他的银针还在,只须找准穴位,扎上几针,也可好转。那些救命的银针,他出门一向都是随身携带的,只可惜前段日子苦受磨难,银针全部散失了。
“要是有星星就好了,”玄奘喃喃自语,“我们就可以走出去……”
“那不就是星星么?”迦弥罗在他的怀里睁开眼睛,轻轻说道,“满天都是星星……”
玄奘抬起头,天上阴云密布,除了噼啪乱跳的雪粒子,哪里有半点星光的影子?他又低头看着怀中已虚弱不堪的迦弥罗,心中忍不住一阵痛楚。
好在他毕竟是位高僧,很快便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我们两个注定要死在这里的话,那么,她先我而死也好,至少我可以在她临死前,给她温暖和希望;而如果我先死,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可怕的魔鬼城里,她不知会有多么的绝望和无助。
想到这里,他垂下双眼,开始默念《心经》……
迦弥罗闭着眼睛,样子安详恬静,只觉得抱住自己的那对臂膀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坚实,快要冻僵的身体被这温暖悄悄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