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人迁到扜泥城后,改国名为鄯善。据说,南迁后第一个冬天就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因条件所限,尉屠耆居住的王宫只能是临时搭起来的草棚,其他人的日子可想而知。后来,他们不得已又迁离了那个水泊。
后来,汉政府常遣吏卒在楼兰城故地屯田,自玉门关至楼兰,沿途设置烽燧亭障。魏晋及前凉时期,楼兰城成为西域长史治所。
这之后,就没有了关于楼兰人的消息,楼兰死了。
楼兰之所以消失,其实是因为它在悲苦命运中的抗争。也难怪无垢法师担心伊吾得罪大国招来麻烦,就拿楼兰打比喻做例子。
楼兰留给时间的,并不仅仅是古尸和废墟,还应该有那种穿透了时空,数百年后仍然暗暗涌动的生命气息。那么多的楼兰人在荒野大漠中生存和繁衍,很多王者在深夜无眠时发出的一连串叹息,王后的冰冷唇角上留下的微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它在消亡后便留给了人们无限的暇想,罗布泊的女鬼,大概就出于这种暇想吧。
在楼兰的遗址处,玄奘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楼兰故地为何在他们迁移后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变成了废墟?真的是被一场大风沙摧毁的吗?”
欢信回答道:“好像是这样的,据说曾有人不满意迁移后的生活,偷偷返回楼兰,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楼兰城已经面目全非,罗布泊和塔里木河都已经干涸,黄沙已埋没了楼兰城头,他们不得不再次踏上来时路。”
玄奘叹息不已,难道水也有灵性,离开了人之后就自动干涸了?
他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女声,沉默了一下,问驿官:“真的没有人带女人来吗?”
驿官苦笑道:“我也希望是哪位本事大的弟兄,偷偷带了个女人来。可我知道这绝不可能!统共就这些人,这些牲口,在沙漠中行走,携带的东西都是定量的,就算有人带了女人,他能把她塞在哪儿?”
玄奘冷冷地问:“不会是你们想要处死某个女子吧?”
驿官乐了:“杀人何须这般费事?再说就算真是如此,有必要瞒着法师吗?”
玄奘想想也是,看来这种事情还真的有些灵异。
不过他还是坚持在附近转了一圈,搜寻那个神秘的女声。他对众人说:“非是玄奘不信任诸位,只是鬼怪之说终究渺茫,万一是人,被困于此,我们不管不问,岂不害了她?”
欢信和驿官都知道,这是玄奘的慈悲心,两人颇为感动,便陪他在这附近一带搜寻。
他们绕过帐篷,小心翼翼地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好像那个女人就在他们身旁轻轻地说着梦话,一不小心就会把她惊醒了一样。
找了几圈,实在找不到,玄奘也只得作罢,回到帐篷里休息。
这个夜晚,玄奘睡得很不安稳,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便是那个神秘的女声了,他凝神细听,却始终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念经,为那些不幸的人祈福。
可毕竟在高低不平的南碛沙漠中赶了一天的路,实在是太疲劳了,念着念着,他就睡着了……
“法师啊,你给我讲讲佛法吧。”第二天晚上,欢信钻进帐篷对玄奘说道。
“你想听什么?”玄奘问。
“鬼……哦不,六道轮回啊什么的,”欢信挠着头说,“法师你说,真有几百年不散的冤魂吗?”
玄奘苦笑,看来,楼兰故地那个神秘的女声,也在这个高昌国的外交官的心里投下了阴影。
“应该不会有,”他淡淡地说,“人死后变成中阴之身,最多七七四十九天,也就转世去了。六道轮回是规律和法则,岂是想留就留的?”
“可是那个声音也太奇怪了吧?”欢信略带恐惧地说,“法师啊,你说那女子究竟说的是什么话?是人话还是鬼话?”
“当然是人话,”玄奘道,“贫僧在路上想了一整天,她说的,应该是一种叫做佉卢语的古老语种。”
欢信惊讶了:“法师怎么知道?”
“贫僧是在一些零碎的史料中看到的,”玄奘轻叹道,“这种古佉卢语,原本是北天竺地区一些小国的语言,大约在中国的春秋时期,天竺出了个转轮圣王,叫阿育王,统一了天竺各国,并且用梵语统一了这个国家的语言,自那时起,古佉卢语就在天竺消失了。”
“原来如此,”欢信小声嘀咕道,“可是,这些事情,法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玄奘道:“贫僧因为要去天竺求法,这些年,找了很多关于天竺的书看。有些其实也是道听途说。关于古佉卢文就是一个喜欢猎奇的商人跟我讲的,他说不知是什么原因,这种北天竺的语言竟会出现在西域,很多自称楼兰后裔的人会说这个话。”
“法师的意思是说,楼兰人是北天竺人的后裔了?”
“只是猜测罢了,”玄奘道,“如果他们真是北天竺人的后裔,那便是在阿育王时期,为避战乱逃到西域,在罗布泊旁边停留下来,建立城池,繁衍生息。这样倒也解释得通。”
欢信想了想,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可那个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师您既然说中阴身不长久,人人都要转世,那那个声音……”
“应该不奇怪吧,”玄奘幽幽地说道,“天地至大,原本就会留声。贫僧在瓜州的戈壁荒原以及莫贺延碛都曾听到过人声,御史大人经常出使别国,难道不曾听过吗?”
“听过,当然听过!”欢信道,“只是都没有这次这么清晰啊!简单就像是对着你的耳朵说悄悄话,我都能感觉到她吹到我脖子上的凉气了!”
玄奘笑了:“那是御史大人的心太敏感了,贫僧就没这种感觉。”
欢信讪讪地一笑,道:“法师与我们这些俗人毕竟不同……唉,说到底,还是这地方太荒凉,死人太多,冤魂不散哪!”
玄奘摇头:“说到冤魂,还是人群之中更多吧?走荒漠的人总归是少数,而且有遇难的心理准备,怎会觉得冤?越是人烟聚集的地方,冤魂才越多才是。”
欢信愣了一下:“这话倒也说的是。可为什么偏偏他们阴魂不散呢?”
玄奘道:“不是阴魂不散,是大地留下了他们的声音。”
欢信想了想,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将这个话题放下,玄奘趁机向欢信打听了一下关于高昌国的事情。
这一下可打开了欢信的话匣子,他是个外交官,对高昌的历史和现状自然是熟悉之至。
“咱们高昌国,还是汉人居多,”他兴奋地说道,“便是当今国王,先祖也是河西金城榆中的汉人,曾经在沮渠氏北凉朝廷做过官。北魏内乱的时候立国高昌,至今已经是九代十王,一百三十多年了。”
玄奘点点头:“了不起啊!”
他确实觉得了不起,在中原,一直有“胡运不过百年”的说法,这也是由于西域小国太过孱弱,辗转于各大政权及民族势力之间,常常举步维艰,一个不留神就是灭国之灾。然而,麴氏高昌作为一个独立建国一百多年的政权,居然打破了这个魔咒,成为西域绿洲国家中最有势力的一个,不能不让人感叹其生命力之顽强。
东汉两晋时,中原大乱,汉人为了逃避战火,纷纷逃往河西甚至高昌一带。高昌人口日渐增多,汉人最多时占到了六七成。
统治高昌的麴氏家族也是汉人,因而这个国家始终以汉语作为官方语言。
高昌如今的国王名叫麹文泰,其先祖麹嘉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在处理对外关系上,奉行的就是低调的向人献媚的手段。即位不久,就向柔然称臣。当时的柔然虽然已经进入由盛而衰的阶段,但与北魏、高车相比仍略显优势,因此麴嘉首选柔然作为靠山。
难得的是,在臣服于柔然的同时,麴嘉也没有忽略与北魏的交通。
公元508年,高车王弥俄突借助北魏孟威之师大败柔然于蒲类海北,杀了柔然国王伏图。麴嘉见形势大变,立即转投高车门下,臣服于高车。同时派遣他的侄子,左卫将军、田地太守麴孝亮朝贡北魏。
提起麴嘉,欢信敬佩不已:“高昌是个小国,但是小国自有小国的立身之道,有句汉话怎么说来着?船小好调头啊!这就得讲谋略。先王的谋略不输给任何一个大国帝王,他使得高昌国在柔然、高车、北魏三个政权间来往进退自如,同时自己的势力也在不断壮大,老百姓安居乐业,这可比那几代受夹板气的楼兰王强太多了!”
玄奘不禁宛尔。
稳定后的麴嘉,一方面振武,一方面修文,曾派遣使者向中原王朝求借五经、诸史,还从中原请了许多文化学者,在高昌地区发展教育。
麴嘉的立国,奠定了麴氏高昌九代十王一百四十年的基业,也难怪欢信对他推崇不已。
到了麴坚之时,北朝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统一北方的北魏分裂成东、西两部分,彼此间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但由于实力均衡,以至难分胜负。
在北朝局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高昌聪明地选择了南朝萧梁。章和年间,麴坚遣使向梁朝贡献,一路经过西魏的打劫,高昌上供的贡物多是伪滥,但是为了向萧梁示好,麴坚也没顾得上这么多。
而到了麴玄喜、麴宝茂祖孙年间,高昌多与西魏及其后继者北周进行交通。
这一时期,佛教兴盛起来,高昌和中原的交流多以佛教为媒介。频繁的文化交流,加深了高昌与中原文化的同源关系。
如今,高昌官方所用的文字,完全同中国一样,民间也读《孝经》,男子虽穿胡服,妇女仍着汉装。可见此国受汉文化影响之深了。
“现在,咱们高昌是西域道上的一个大国,”欢信不无得意地告诉玄奘,“从西域各国到中原去,或者从中原到西域各国,都要打高昌经过!”
他说得有些夸张,玄奘要去可汗浮屠,就可以不经过高昌。但高昌的确处在西域与内地的交通要道上,它位于吐鲁番盆地的边沿,这是火焰山和盐山唯一的一个交叉出口,这就决定了它不仅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关口。
当然,这也是一个富裕强盛的国家。
欢信又向玄奘说起高昌的佛教,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来自天竺的佛教也不断地传入高昌,高昌举国上下崇信佛教,国王麴文泰更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但凡有著名的法师路过高昌,总会热情相迎,盛情款待,并在国内设无遮大会,请法师讲上几日经典。
离开魔鬼城,本以为后面的路程会好过些,谁知天气竟然越发地热了起来,玄奘再一次领教了烙铁般的砂粒,和令人难以呼吸的热风。
“还需要再走多远?”擦着额头上粘粘的汗浆,玄奘问欢信。
“快了,”欢信的脸被晒得通红,喘着粗气道,“过了前面的火焰山,就到高昌城了!”
“火焰山?”听到这个名字,玄奘立刻就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
“法师您看!”欢信一抬马鞭。
沿着鞭梢所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片火红的云,仔细一看,竟是一大片巍峨壮阔的赤色山峦。在烈日照射下,山体发出耀眼的红光,犹如熊熊烈焰一般!
“阿弥陀佛!”玄奘惊叹道,“想不到这里竟有像火焰一般的山!玄奘还真是第一次见着。”
“那是真的火!”欢信沉声道,“法师若再走近些,还可看到蓝色的火苗呢。”
“真火?”玄奘惊讶极了,难怪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只是……
“这么热的地方,人们如何过活呢?”他问。
欢信道:“以前这地方确实不能住人,不过现在好多了,火小了许多。居民们在地下打井,便能种出葡萄来。至于王城,离此山还有一段距离。哦对了,那里也有一座火焰山,是没有真火的,却比有真火的更像着了火。而且也难以靠近,特别是盛夏时分,把鸡蛋放在沙面上,片刻就能烤熟。有些百姓吃馕饼,干脆把面摊在石头上,不一会儿就能晒得外焦里嫩!”
又行了一日,穿过飞扬的红色尘土,他们终于看到了一座被高山峻岭包裹着的城池。
欢信喜道:“这就是白力城!我们已经进入高昌国境了!”
一行人马尚未进城,就见城官带了从人及各级官吏匆匆忙忙迎了出来。
城官首先向玄奘下跪顶礼,口称:“弟子拜见玄奘大法师!”
玄奘在马上合掌还礼。
接着又拜见御史大人欢信,欢信对他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吃点东西,换了马就走。”
“下官知道,”城官赶紧点头道,“下官已经为大法师和御史大人预备好了数十匹快马,看,我把它们都带来了。”
他朝后面一招手,果然,从人们牵来了几十匹健马。
玄奘奇怪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天——此时,太阳已经落山,绚丽的晚霞将西部的天空映得通红,如同在天边又打造了一座火焰山。
天色已晚,又是在这种地广人稀野兽出没的地方,错过了这座城市,只怕前方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宿营地了。
可是看这架势,欢信显然是打算连夜赶路,而城官也没有留宿他们的意思。
这时,有人抬了几张案几过来,并在上面摆满了丰盛的斋饭和果品。
“法师请,大人请,”城官热情地招呼道,“这是我们白力城上好的斋饭,如有不周之处,请恕罪。”
欢信微笑点头,冲玄奘做了个“请”的手势。
玄奘忍不住问道:“我们今晚不进城吗?”
城官赶紧再拜道:“法师明鉴!我们大王专诚等候,国都已经离此不远,法师若是换了坐骑兼程前进,今晚便可到达!”
玄奘看了看身后已经疲惫不堪的赤离,有些犹豫——自己辛苦一点没关系,只是这匹老马怕是已经没有体力再走夜路了。若要将它留在这里,又实在有些难以割舍。
“大师不必担心,”欢信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让此马在白力城中休养数日,这里的城官定会派人好好照顾它的,一待神驹体力恢复,便让人将它带到交河。大师您看如何呢?”
玄奘尚未答话,城官就赶紧抢着说道:“大师的马能随师出入莫贺延碛,定然是天马下凡!下官哪敢不尽心照护?大师尽管放心便是。”
看到对方如此恳切,玄奘自然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说了声:“那就有劳檀越了。”
于是将赤离留下,另换一匹健马,兼程前进。
天越来越黑,士兵们点起了火把,二十多簇红色的火苗在这茫茫荒漠中就像点点萤火一般。
玄奘只觉眼皮沉重,在马上打起了盹儿。莫贺延碛将他的体力透支得太厉害了,本想在伊吾好好休整一段时间,可先是受邀讲经,接着为国王开示,随后又被个急性子的高昌特使强摧着上路,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加上这几天赶路赶得实在太急,他的身体几近虚脱,已是疲惫难支了。
“到了,快到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高声喊叫,却又恍若梦中,眼睛里仿佛粘了沙子,怎么也睁不开。
接着他感到有人在用力推他:“大师快醒醒,有人来接我们了!”声音中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好容易睁开沉重的双眼,玄奘终于看到远方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城楼,飞檐流丹,厚重坚实,在月光的照耀下展现出不凡的气势。数百支火把组成的长龙正从那城楼处朝这边迤迤而来。
“王城到了!”欢信兴奋地呼喊起来,举起马缰朝天挥舞,众随从群起响应,策马欢叫。
玄奘也摧动马匹加快了步伐,不大一会儿,从王城方向来的人已经执着火把到了跟前。
来人下马后,将火把交给身边的随从,径直走到玄奘面前,单膝跪地,朗声说道:“大师!我王听闻大师将至,特命我等前来迎接!”
“阿弥陀佛,”玄奘合什还礼,“有劳诸位了。”
这时,旁边已经有人牵来一匹高大的白马,恭敬地说道:“这是我王的御马,请大师乘坐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