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佛不东来,我便西去(1/1)

太阳已经很多天没露脸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天气又冷又湿,无孔不入的西北风将丝丝潮气送进每个人裹在冬衣里面的身体上,时而还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洒过街道。街上的人们紧缩着身体,急冲冲地走回家去。

武德八年的除夕就在这样糟糕和令人低落的天气中姗姗而来。

大觉寺的厨房里,膀大腰圆的圆安正在案前用力地和着面,汗水一滴滴地滚落下来,滴在面上,被他毫不在乎地揉进了面里。

每年的除夕他都要和很多面,包大量的素馅饺子,这不仅是寺内僧众们初一早课后的伙食,也是为了招待那些凌晨赶来烧新年头柱香的居士们。由于需求量实在太大,一向大大咧咧的圆安也就不大注意卫生方面的细节了。

“圆安师兄这般和面,包出来的饺子还有谁敢吃?”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竟是久未谋面的玄奘。

“是你呀,玄奘师兄!”圆安咧开嘴笑了起来,“今天不做晚课了吗?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你还迷糊呢,”玄奘笑道,“晚课已经结束了。”

“玄奘师兄来了?”正提水进屋的石顽高兴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师兄,有空来给我们讲故事啊。”几个饭头围过来说。

“是啊,好久没听师兄讲故事,连饭都吃得没味道了。”另几位嘻嘻哈哈地应和。

玄奘神秘地说道:“我正有很多新鲜故事要讲,天竺来的波颇大师讲给我听的!”

“真的吗?”众人立即来了兴趣,“那位天竺大师也会说汉话?他的故事好不好听?”

“那还用说?”圆安一瞪眼,“佛国来的师父,讲的自然是好的。”

说罢又转向玄奘:“师兄哪天给咱引荐引荐。”

“不用引荐,”玄奘笑道,“师兄们若有兴趣,只管前往大师的精舍拜望,大师定会欢迎你们的。”

“还是算了吧,”石顽摆摆手道,“我们这些伙头僧什么都不懂,打扰大师清修,岂不罪过?”

“你们以为大师万里迢迢到这里来做什么?”玄奘道,“还不是来弘扬佛法?若是诚心前去请教,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怕打扰?玄奘今天到这里来,便是向师兄们讨几个饺子给大师吃。”

“没问题!”石顽爽快地一挥手,“看圆安包了那么多,管够!”

圆安憨憨地一笑:“那位天竺大师也吃饺子吗?”

“入乡随俗嘛,”玄奘笑道,“也得让他知道咱们大唐过年的习俗。”

石顽哈哈一笑:“圆安,你和的面可不大干净啊,能用来供奉佛国来的大菩萨吗?”

“谁说不干净?”圆安擦了把汗,“你说的是我的汗?这可没什么不干净的,不信你们问问玄奘师兄,他吃的是不是我包的饺子?可曾出过毛病?”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眼不见为净。

天竺僧人初来乍到,显然还没有过中国年的习惯,因此,精舍外“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让这个远来的异乡人既惊吓又迷惑,不觉裹紧了围在身上的那条紫色毛毡。

“大师!”玄奘提了个包袱推门进来,波颇立时脸现喜色,如同见到了亲人。

“怎么才来?”他问,“天都黑了。”

“是晚了点儿,让大师久等了。”玄奘有些歉意地说道。

没办法,在行堂的寮舍里,他被石顽、圆安等人围住,连着讲了好几个故事,他们才肯放他走。

“今日玄奘特意跟大觉寺住持告了假,来此陪大师守岁。”玄奘放下包袱后,便忙着去抱柴生火。

随着火苗的升起,原本冷气森然的精舍内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守岁?什么是守岁?”波颇现在的长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但这个词对他来讲显然还是新鲜的。

“这是我们唐人的习惯,”玄奘道,“每年的最后一天不睡觉,叫做守岁。”

“为什么不睡觉?”波颇觉得奇怪,“修苦行吗?”

在他看来,不睡觉也是一种苦行的方式。

“不是的,”玄奘笑道,“守岁是唐人过年的一种习惯,可没人觉得苦。嗯……怎么跟大师解释呢?”

波颇很感兴趣地看着他沉思的样子,等待着他的解释。

玄奘又到外面去铲了一罐雪,拿回来吊在火盆上烧着,精舍内水汽蒸腾,更加暖和了,波颇大师裹在身上的毡毯不知不觉滑了下来。

“在中国,过年是很隆重的,”玄奘一边烧火一边说,“一年就这么一天,大家不想把这么殊胜的日子在睡眠中白白荒废掉,所以才要守岁。”

“新年很殊胜吗?”波颇觉得很惊讶。

“一年就这么一天,难道不殊胜吗?”玄奘反问。

“如果一劫就这么一天,那才是很殊胜的,”波颇道,“一年的时间并不长。”

“对于娑婆世界的众生来说,也不算短了,身为凡夫的我们,哪里会有机会历劫呢?”

玄奘一面说,一面拿出已经冻硬的饺子,放在一边:“在中国,守岁必须吃这个,这叫饺子,取‘交子’之意,所谓‘新年旧年,交在子时’。”

“真有意思,”波颇笑道,“不过佛陀说过,僧人过午是不能进食的。”

“弟子知道,”玄奘用木棍拨着火盆里的火,“我们现在烧水泡茶,等过了子时再下饺子吃也不迟啊。”

看着玄奘忙忙碌碌的样子,波颇缓缓说道:“你们唐人很会享受。”

“不是享受,是习惯,”玄奘解释道,“唐人喜欢在新年旧年交替之际庆祝,很多人家一年过得都很清苦,只在这一天穿上新衣,吃上一顿饺子。孩子们放爆竹驱邪,大人们则忙着给各路神佛上供,祈求他们保佑来年一切顺遂。”

仿佛是为了印证玄奘的话,外面又传来爆豆般的爆竹声。

“各路神佛?”波颇觉得又奇怪又有趣,问,“你们拜很多神?”

“是啊,”玄奘笑道,“唐人见神三分敬,很多人家里既拜佛陀观音,也供玉帝老君,此外还有灶君土地、福星财神,大神小神一起请,可谓热闹至极。”

“果然热闹,”波颇含笑点头,“他们不会打架吗?”

“他们是神,怎么会打架?”玄奘笑道,“每个神要做的事情各不相同,这也是民间供很多神的原因。神祇们挤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热闹有趣,他们彼此间和和睦睦,各做各的事,绝不会打架的。”

波颇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波颇又问:“你们唐人是不是很喜欢神通?”

“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在乎,”玄奘捅着火说。突然觉得很奇怪,抬起头来,“大师怎么想起问这个?”

“那两个,朝中来的大人,他们总问我,会不会神通。”

“他们不懂佛教,”玄奘道,“大师不用理他们。”

“我不理他们,但是心中不安,我到长安,就是来传法的,对众生不管不顾,是对佛陀的辜负。”

玄奘沉默了一下,安慰他道:“大师已经做得很好了,众生各有业力,便是佛陀也替代不了,何况我们?”

然而波颇的心中还是有很多的不解,他垂下眼帘,神色黯然地说道:“他们说,我不会神通,是来打什么,秋风的。打秋风,是什么意思?秋风,很冷,打了它,就不冷了吗?”

玄奘心里很难过,这位质朴的梵僧,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生死之险才来到长安,他没有别的想法,只为传法利生。我们身为主人,为何却要这样对待他呢?

看着波颇渴求答案的目光,玄奘实在不愿意打妄语,只得咬了咬下唇,说道:“他们的意思是说,大师是来骗吃骗喝的。他们不懂佛教,才会犯下这等口业,这是他们自身的业力所致,也是佛陀说的可怜悯者,大师不用放在心上。”

“是这样,”波颇点了点头,“朝廷里,没有懂佛教的,官员,是吗?”

“有,”玄奘道,“有很多。”

“那为什么,不叫懂的来做监阅,而要叫不懂的来呢?”波颇不解地问道,“那岂不是,叫他们无故造业?”

玄奘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好在波颇没再继续问这个,他听着窗外爆竹劈里啪啦的声响,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长安的树,很多都是,光秃秃的,不长叶子。是不是被,那些声音,吓的?”

原本心情沉重的玄奘,被这个古怪而又幽默的问题逗乐了。

“大师,现在是冬天,”他笑着说,“等天气暖和了,树叶就都长出来了。难道大师家乡的树都从来不落叶吗?”

“落是落的,”波颇说道,“但一边落,一边长,不会落得这么,干净……摩揭陀国没有冬天。”

“这就难怪了。”玄奘说着,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来的时候天上还阴云密布,现在,那阴沉了半个多月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而窗外那些在风雪中裸露的枝干,以前他从未注意过,现在见了,却令他不胜感慨。

“树跟人不一样,”他缓缓说道,“树是夏天穿衣,冬天脱衣,让躯干傲雪。”

“法师说得对,”波颇以为他是在劝诫自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佛陀的弟子,走到哪里,都要随缘。其实,长安真的很好,很好……有些人,虽然不懂佛教,但也有善根。至少,不会把佛弟子,绑上火刑架。”

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自我安慰的话,玄奘竟差一点落下泪来。

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大师你说,《摄大乘论》与《十地经论》这两部经典,有没有可能在教义上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

“这不可能!”波颇的眼睛瞪大了,“这两部论分别是由无著和世亲菩萨所造,他们是兄弟,又是师徒,同是大乘瑜伽行派的祖师,二者的基本宗旨应该是一致的,怎么可能完全相反?”

“那么,大师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比如,阿赖耶识是染是净?佛性当常,还是现常?”

波颇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是要诠释的,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天色已晚,玄奘在佛前的香炉里插上一支线香,在袅袅的轻烟中合掌参拜。

波颇看着他,问:“法师岁末拜佛,是不是,也像那些俗家人一样,要求什么呢?”

“是啊,”玄奘望着那丝徐徐上升的轻烟,缓缓说道,“佛说众生皆苦。从小到大,玄奘看到了太多的苦难。玄奘只是希望,从此以后,不要再见到众生受苦受难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佛陀说过,修行者心要空。可是玄奘心中装着太多疑惑,郁积日久,都快把心塞满了,怎么也空不了……”

波颇望着这个大唐比丘,沉默良久,才徐徐说道:“我知道,有一部经论,或许,能帮助你。”

玄奘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异国僧侣。

“此经名叫……”用生硬的汉语说出这四个字后,波颇蜜多罗明显顿了一顿,索性改用梵语说道,“此经名叫《瑜伽师地论》,又名《十七地论》,总括三乘,能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

说到最后那个词时,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但在玄奘耳中,那仿佛就是来自遥远天边的一声惊雷。

“大师有此经?”玄奘看着他,黯然的双眸又亮了起来,在这有些昏暗的精舍内熠熠生辉。

“没有,”波颇摇了摇头,“这是一部大论,篇幅浩瀚,单是抄写经文的贝叶便能装满一车。我孤身一人,没有足够的功德和威望,怎能将它带来?”

“那么,此经在……”

“此经在摩揭陀国,那烂陀寺。”

“摩揭陀国,那烂陀寺……”玄奘喃喃重复着这两个梵语词汇。

波颇道:“现在五天竺大小乘佛教并行,佛法最兴盛的,依然是中天竺的摩揭陀国。其中的那烂陀寺,是整个天竺佛教的最高学府,住有数千名学有专长的僧众。那烂陀寺最盛行的便是瑜伽行派的教法,寺主正法藏戒贤菩萨正是这一大乘宗派的嫡传祖师,擅讲《瑜伽师地论》。”

在见到波颇之前,玄奘并没有想到,这个来自遥远佛国的僧人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什么。然而,就在这个除夕夜,他从这位梵僧口中得知,在遥远的中天竺,有一个神奇的国家,那里有一座神奇的寺院,里面有一位学识渊博、精通所有经论的高僧,有全天竺最有学问的法师。

“大师见过戒贤菩萨吗?”玄奘盘坐在波颇对面的蒲团上,用梵语问道。

“我就是戒贤菩萨的弟子。”波颇蜜多罗双手合掌,庄重地答道。

“那么,您一定也精通《瑜伽师地论》了?”玄奘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我不会,”波颇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如果我精通此经,早就可以回答你前面的问题了。”

“可是,您是戒贤菩萨的弟子,难道没有听他讲过?”玄奘不死心。

波颇道:“我确实听过一遍,但有很多地方不能理解。这部经论太深奥了,即使有高明的师父讲授,读通它也需要很长时间,至少要……四五年吧。没有这样的工夫,很难明了其中的宗旨。我不够精进,不肯花这么多时光在这一部经上,我觉得自己与此经无缘。很多年过去了,就算当初记得几句,现在也都忘了。”

玄奘遗憾地叹了口气,眼睛里的光泽又黯淡了下来。

波颇又说道:“法师要学此经,除非去那烂陀寺。我在那里学习了四年,我所有的知识都从那里得来。你知道吗?戒贤菩萨已经一百多岁了,不但对瑜伽行派的法典烂熟于心,而且学识极其广博,经律论三藏、大小乘佛法、古今各种流派,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我生性愚钝,大师所授的知识,我连万分之一都不能领会。但是你不同,玄奘法师,你慧根天成,一闻千悟。若能得到戒贤菩萨的教导,不仅能解决困扰你的难题,还能将正法藏的法脉、学识发扬光大。”

听了这位天竺僧人的介绍,玄奘不由得心驰神往——

“那烂陀寺,戒贤菩萨……”他喃喃地念叨着,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我真的可以去那里学法吗?我真的可以学到那部总括三乘的《瑜伽师地论》,普渡我大唐众生吗?

从波颇的禅房走出时,已是武德九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地上早铺了厚厚一层雪,而天上的雪花也已经有巴掌那么大了。

顶着迎面呼啸而来的北风,走过白雪覆盖的朱雀大街,玄奘的心却是越来越热,波颇大师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

“那烂陀寺除了戒贤菩萨,还有很多智慧广大、辩才无碍的大菩萨、大法师,我跟他们比,就如同萤火虫遇到了日光一样……”

经过多年的游学,痛苦的求索,玄奘终于将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天竺国——前往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向戒贤大师求教,研修《瑜伽师地论》。这便是他现阶段具体的参学方向和目标。

“天竺是我佛诞生之地,定然有佛陀当年宣讲的妙理原本。弟子希望能亲眼看到这些,而不仅仅是各位西域高僧的译本和注疏。”玄奘坐在大觉寺的禅房内,对道岳法师说出了自己意欲西行的打算。

坐在他身旁的不只是道岳法师,还有智实、法常、僧辩、玄会等高僧,长安十大德中居然来了五位!

“玄奘,这些译本都是前辈高僧的心血,为这些译本注疏的高僧也都是当时的大德,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修行人,而是菩萨降世渡生,为人天所共敬。你才读了几年经,就敢妄议圣贤?”道岳法师不满地责备道。

“弟子不敢妄议圣贤,”玄奘恳切地说道,“可是现今流传中原的经本大多自西域传入,各族高僧分别使用吐火罗语、高昌语、龟兹语、粟特语,各自翻译佛典。各位法师仔细想想,即便只用梵文原本,翻译时也不免会有出入,何况是从胡本转译?又何况不止一次转译呢?这些年,弟子读经听经,疑问日多,想来也缘于此,非西去天竺不足以释疑解惑。”

几位法师相互看看,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其实也都从内心认同玄奘的话。

“你说的不错,”僧辨法师点头道,“佛经的原文是梵文,还有一部分是巴利文经典。而译者也并非全是以梵语为母语。但他们都是乘愿再来的大菩萨,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

玄奘苦笑,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只说:“即使是梵文经本,其成书地点除天竺外,也还有西域诸国。这些国家的梵文,与天竺梵文是不尽相同的。”

“哦?”法师们显然觉得有些意外。

玄奘没有解释,他的脑海中又响起了老胡僧伊伐罗的那句话:“这是梵文,但不是天竺梵文!”心中一阵茫然。

这些从语言到释义都不相同的经典传到中原,给了远离佛国的人们点亮了一盏明灯,但同时也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歧义和争论。

自南北朝起,中原佛教的教理研究就进入到理解和发挥的阶段。由于译本越来越多,研究的人也日渐增多,师资不同,传承各别,各擅宗派,义旨有殊,对佛经的理解偏差也就越来越大。

隋文帝统一全国后,南北学说汇合,矛盾更加尖锐:由于数百年来各地不断的传抄和转译,一些差误根本无法得到校正。僧人们就算有所疑惑,也只能将错就错,以讹就讹。

无论是玄奘还是老法师们,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些问题现在已经完全暴露出来,并且到目前为止,还丝毫看不到任何解决的方法。

整理了一下纷繁的思绪,玄奘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弟子跟随中天竺来的波颇大师习经,越来越觉得,即使弟子懂得那些胡语,如若不直接接触梵文佛经,依然无法参透佛法的真谛。而要想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到天竺求取原始经文。毕竟,那里是佛陀的故乡。”

玄会法师深深叹了口气,道:“老衲也知道,中土佛经多有讹谬之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翻译问题和对教义的不同理解,更兼几度法难,致使很多经典残缺不全,难以贯通。法师欲往西方寻求真经,志向确实惊人。只是佛国距此遥遥数万里,中间流沙横亘,雪山阻隔,更有无数盗匪,再加上杀人不眨眼的突厥人……难呐!以往也有高僧大德发愿西行,然而到者寥寥。法师年纪轻轻,才华过人,可谓前途无量,又何必以身犯险?”

玄奘道:“昔日法显前辈就曾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取得律学经典。他出发时已年过花甲,而弟子尚未及而立,怎敢说道路艰远?”

玄会法师道:“法显西行求法,乃是五人同行,途中又加五人,可是有人中道返回,有人病饿而死……十五年后,法显以老迈之躯孑然一身回到长安。”

“可他终究是回来了,”玄奘激动地说道,“前辈求法尚且不顾身命,玄奘又何惜此躯?”

法显是中原取经人中到达佛国的第一人,他因慨叹汉地律藏的缺失,遂于东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高僧结伴,从长安出发,前往天竺寻求律藏。那一年他已经63岁。

一行人经过敦煌和于阗,穿沙漠,越葱岭,经历重重艰险,最终于六年后到达天竺,当时的他已经是一位古稀老人了。

玄奘读过法显留下的《佛国记》,那里面的记载令他感动,更令他震撼!他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年纪的老人何以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生命能量,或许这便是佛法的力量吧。

据说,在佛陀初次讲法的鹿野苑,一群天竺僧人走出寺院,询问他们从哪里来。当得知对方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土时,梵僧们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纷纷说道:“怪哉!边地之人竟能求法至此!”

法显的队伍到达佛国后就开始解体,僧人们纷纷寻找适合自己的修学之地,绝大多数选择留在天竺。

然而法显始终记得自己的初衷,他四处搜寻经典,以律学为主,把它们抄录下来,准备带回国内。

义熙八年(公元412年),法显携带《摩诃僧祗律》、《弥沙塞律》、《大般泥洹经》、《长阿含经》及《杂藏》等梵本,搭乘商船,经海路返回中国,这一年,他76岁。

六年到达印度中心、六年居住佛陀之国、三年返程,法显用了十五年时间,开创了结队西行的先例。

想到年迈可敬的老法显,玄奘就觉得,所有的困难都是可笑的。

法师们也知道说服不了他,均不再说话,法常则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现在国内群雄并起,关外的突厥人也乘机控制着河西一带,法师这时候出关,怕是不可能的。”

玄奘道:“弟子已决定向朝廷上表,请求发放过所和文牒。”

“异想天开!”一直未开口的智实长老冷冷地说道,“朝廷一心敬道灭僧,能给你关文吗?”

玄奘被他的这声断喝堵住了嘴,几位老法师也都不作声了,禅房内的气氛一时显然有些沉重。

良久,道岳法师才苦笑着说道:“智实大师所言甚是,朝廷是不会给法师发放关文的。”

玄奘想了想,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走玉门关不可,波颇大师走的就是海路。”

“走海路要有船,”道岳法师道,“而且须得是那种上乘的大海船,只有借助朝廷之力方能打造。你上哪里弄这种船去?再说了,就算你到了天竺,又能怎样?你懂梵文吗?”

玄奘道:“弟子年少之时,恩师慧严法师也曾这般问过我。这些年来,弟子一直在向一些西来的胡人商侣学习梵文及诸多胡语,最近又师从波颇大师,虽然算不得精通梵语,倒也能说会写。至于朝廷,就算推崇李老之道,目前看来也无灭佛之意。弟子愿上表一试。”

高僧们面面相觑,虽然有感于玄奘非凡的决心和勇气,他们还是不赞成他的计划。

僧辩法师叹道:“玄奘法师,佛门是讲因缘的。中土众生与佛有缘,所以才会有白马驮经、惠利众生之事。如今我们看到的经典与原典多有抵牾,想来也是因缘不到所至。依我看,法师不必太过执著了。”

玄奘愣了一下:“我中原众生多有一心向佛之人,怎么能说因缘不到?”

僧辩叹道:“如若因缘到了,佛陀怜悯众生,自会着人送经到中原。否则纵然勉强为之,也会徒劳无功。魏晋以来,西行求法者去者无数,回者寥寥便是明证;虽常有西土诸贤东来传法,然所携经典有限且又残缺不全也是明证。法师去过少林寺,不知可否听过慧可大师立雪断臂,只为求一安心法门之事?佛陀经典极为殊胜,岂可强求?”

听了这话,座中高僧俱都点头称是。

玄奘沉默片刻,问道:“如若所读经典与佛说相去甚远,何时因缘才到?”

僧辩道:“老衲想,有朝一日众生内心清净,彼此之间不再有杀伐恶斗,则不仅佛法会东来,便是弥勒菩萨也会下生东土吧?”

玄奘苦笑不已:“诚如大师所言。可是如今,东土众生内心不清净,世上仍有杀伐恶斗,正是最需要正法住世之时,佛法不就是用来普渡众生的吗?”

“玄奘,”道岳法师插口道,“自古佛渡有缘人,须知因缘不到,是不能强求的。强求岂非攀缘?”

玄奘道:“弟子并非攀缘,只是因缘因缘,有因有缘,方为因缘。佛法住世便是因,众生渴求正法也是因,这时若有人愿意西去求法,那便是缘了。佛渡众生也须众生自渡,岂有因缘皆由佛来做,而众生坐等之理?”

玄奘自幼口才便佳,这一番话竟说得几位大师默然不语。

玄奘抬起头,望向大殿正中的佛像,而佛像也正俯看着他,那慈悲庄严的面容,那令人一见之后永世难忘的微笑,绝非“魅力”二字所能形容——那样地宁静愉悦,淡然潇洒,分明是对大千世界的一种昭示。

佛陀啊,你想昭示什么?是对人生苦难的同情,还是对滚滚红尘的看破?是对沧海桑田的理解,还是对兴亡闹剧的蔑视?令人说不清,也道不明,唯有浮想联翩……

终于,他长身而起,面对佛像,缓缓说道:“佛不东来,我便西去。就算需要立雪断臂,乃至敲骨取髓、刺血济饥,玄奘自问也可做到!只要中土众生一心倾慕正法,便是因缘合和之日,定会有诸佛慈护,保佑玄奘最终到达佛国,取得真经!”

这之后,玄奘便开始正式为他的西行做准备。

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打探路径,确立行程。

对于天竺的具体方位,玄奘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只知道“佛自西方来”,然而这是一个太笼统的说法。中国人提到方位,总是习惯于依照东西坐标,而不是南北坐标。一般来说,只要两地不是处于正南正北,都是用东西来确立方位的。

“佛自西方来”,这个西究竟是正西,还是西南、西北?偏度究竟有多大?对此,他一无所知。

好在通过这些年的游学,玄奘认识了很多人,也了解了很多事,大致知道,从大唐到天竺,可以有四条主要的路径。

这四条路径,依照从东到西的顺序分别是:海路,川南路,吐蕃路和丝绸之路。

海路似乎是很多天竺僧人来华的首选,远有达摩,近有波颇,就连当年法显大师回国,选择的也是海路。

“走海路,很好!”精舍内,波颇大师挥舞着手臂对玄奘说,“我们摩揭陀国的人要去远国,做生意、弘法,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上船就好了,什么都不用费心。”

玄奘点点头,海路确实可以避免舟车劳顿,时间上也不长,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

“为什么中原的僧人和商人,很少选择海路出国呢?”他问。

“这个,我不知道,”波颇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你们中原人的事情。”

玄奘心中隐隐知道原因,史书上有“逐鹿中原”的说法,也有“拓土开疆”的豪情,然而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个海洋国家,除了去给皇帝寻找“不死药”的那帮术士外,中国人历来在航海方面投入的热情少得可怜,远远比不上周边国家。

道岳法师说的不错,走海路要有船,而且必须是那种质料上乘,适合远航的大海船。在当时,要想得到这种船,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

可是大唐此时的经济和政治中心处于中原地区,都城长安更是远离海岸,朝廷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北方、西北、西南这几个方向,对于从南部的蛮荒之地出海贸易缺乏热情,以至于海路极少为人所知。

那么,可不可以等待那些外国来华的海上商队,搭乘他们回国的商船一起走呢?玄奘开始多方打听起来。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每年来华的船队虽然也有七八支,然而绝大多数都是从邻近的新罗、日本等地来的。至于西海来的商船,除了波颇所搭乘的那一起外,最近再没有听说有第二支了。

一位扬州商人对玄奘说:“大师您所说的西海船队,那绝对是稀罕物啊!我们那里一辈人能看到过一回也就是造化了,而且还都是单程的,到了之后,那些船差不多也就废了,修都修不好……”

“那么他们怎么回去?”玄奘问。

“他们不回去,”那商人道,“人家九死一生,好容易到了中原,卖掉货物赚了钱,正该安顿下来,好好享受中原的繁华,还回去干什么?”

“可是中原也就是近些年才安定下来的吧?”玄奘不解地问道,“在这之前连年战乱,命都难保,还享受什么?也没有人回去吗?”

“倒是有走的,”那商人道,“不过他们弄不到船,只能往西走。我听人说,这些人大多滞留在河西和西域一带做生意,真正回国的也不太多,估计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玄奘顿时无语了。

他又想起波颇所说,在海上遇到风暴而失经的事,以及法显大师《佛国记》中所记载的海上风暴。

在波颇的精舍内,他曾问道:“海上遇到风暴的机率很大吗?”

“大,大得很!”波颇张开手臂,夸张地比划着说,“在海上,没有不遇到风暴的。”

“遇到了风暴,人们通常做什么?”

“念佛,诵经。”

“还有呢?”

“等待。”

“还有呢?”

“没有了,”波颇道,“海上有龙王,有海妖,念佛诵经是祈求佛力的加持,战胜龙王和海妖。”

玄奘有些不甘:“难道我们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吗?”

波颇笑了:“法师,我们是凡人,怎么可以与神力相抗衡?除了等待,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玄奘心中暗叹,他想,中国人轻易不愿意出海,恐怕也是对自身掌控力过低的一种不安吧?毕竟在陆地上遇到危险,还有腾挪的余地,而一旦上了船,你的命运就完全交付给这条船和你心中的神祇了。

“除了风暴,还有很多奇怪的海流,”波颇说道,“有时,船行得好好的,方向却莫名地变了,等你发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更不知道它会把你送到哪里,这个时候,你除了祈祷和等待,还能做什么?……”

玄奘明白了,海路不靠谱,还是不去多想了,看看陆路吧。

川南路他是听说过的,但也仅仅是听说而已。

这是一条“丛林之路”,它从印度的东北角,经过缅甸的重重密林,到达中国的云南、贵州、四川,或者进入东南亚。

这条路见诸史书,最早是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期,汉武帝元朔元年(即公元前128年),张骞在西域见到了蜀地出产的产品,得知这是当地人从“身毒”交易得来的,于是大胆推断有一条经四川、云南到达身毒的贸易之路,便在回国后建议皇帝打通了这条道路。

所谓“身毒”就是天竺,到了东汉时期,中原政府已经在云南地区设置了永昌郡,其辖区一直进入到今天的缅甸境内。

当年在四川,玄奘遇到的身患恶疾的老胡僧阿缚卢多伊伐罗,便是走这条路来华的。

玄奘记得自己同伊伐罗说的每一句话,也曾向他打听过那条道路,但伊伐罗对此似乎并不热心,只说确实可经此路到达东天竺,也不长,顺利的话半年足矣。

听起来似乎很吸引人,玄奘当时便细问了几句。

伊伐罗叹道:“这条道上有妖魔,不适合你。”便不再多说了。

后来,玄奘渐渐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西南诸蛮的骠悍野蛮,对于进入领地的陌生人,他们通常都是毫不留情地袭杀,下手之稳、准、狠令人瞠目。森林里生活诸多食人族部落,人们称其为“妖人”,这大概就是伊伐罗口中的妖魔了吧。

而且,川南路从一开始就不为中原人所熟知,经过汉代的短暂发展后已经逐渐凋敝,淹没在茂密的热带丛林中。史书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没有具体的路线和地标,只知道这条路上充满了毒虫、猛兽、蛮族和瘴气,此所谓“蜀身毒道”。

太多的未知,使它更像是一条传说中的路线,因而玄奘很快就放弃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吐蕃路,就是经日月山进入青藏高原,前往逻些(今拉萨),然后取道亚东或者樟木南下,经尼婆罗国(今尼泊尔)到达天竺。

听起来是一条相当便捷的陆路,如果不是唐蕃交恶,倒是可以考虑。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刚刚崛起的吐蕃甚至已经威胁到了河西走廊的安全,在这个时候孤身进入吐蕃的控制区域,存在着很多不可知的危险。

事实上,直到玄奘西行后的十四年,即公元641元,文成公主入藏,唐蕃关系好转,这条线路才被打通。

一位曾经去过吐蕃的胡商对玄奘说:“大师可别从那里走,从未听说有人从那里到达佛国的!有没有路暂且不说,吐蕃是大唐的敌国,这个也不说,便是朋友,你也走不得!”

“这是为何?”玄奘奇道。

“因为那个地方太荒凉了!”那商人道,“日月山后,便渺无人迹。除非是大队人马才能继续向前,人数少了就必须回头!我们那一次鬼使神差的,居然去那里行商。原本人数不少了,路上还雇了很多民伕,最后还是饿死、冻死很多人,不得不回头了。法师您一个人,不行的!”

玄奘这才明白吐蕃路真正的困难所在,他是个知识分子型的僧人,从小到大基本没干过什么重活。即便幼年时在寺院里做童行、沙弥,从事的也多是抄经这样的文字工作,所以常会给人以文弱儒雅的感觉。长途跋涉,他不可能背负太多的食水,只能依靠沿途补给。

而吐蕃路上恰恰没有补给,因而对玄奘来说,日月山,便是尽头。

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线了——丝绸之路。

这是当年由贵霜人开拓出来的贸易之路,最遥远最艰难,却又是目前看来最靠谱的路线。

这也是商人们向玄奘推荐的路线——沿着佛教传来的方向,向西逆行,经过广袤的西域地区,再翻越葱岭,穿越中亚的大草原,一路向西……

这是一条神奇而又漫长的路线,辗转跋涉十余万里,横贯亚欧大陆,途经一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区:大沙漠,大雪山,大沼泽,大森林……其中的艰辛险阻,可想而知。

但是不管如何艰险,至少对玄奘来说,这是唯一可行的路线。

选择好了路线,玄奘立刻具表上奏,向朝廷提出出关的请求。

在等待批文的日子里,玄奘没有让时光虚度,他开始做着语言上和身体上的各项准备。

从中国到天竺,这一路上诸国林立,语言殊隔。要完成求法的目标并顺利往返,不仅需要熟练掌握梵文和巴利文,还要对西域和中亚的各种语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好在西域地区虽然语言各不相同,却都属于吐火罗语系,而这种语系深受梵文的影响。

过了葱岭,进入到广大的中亚地区,则又是另一种语系——粟特语,这里面衍生出来的突厥语,贵霜语,其实都只是名相上的不同,语法结构大同小异,与梵文间的关系同样紧密。

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些小国,使用着古老的楔形文字,甚至还有使用绳文的,但那已经不是主流了。

再然后到了印度,就是梵文和巴利文语系了。

除此之外,印度还有一种古老的线形文字,也是一种独立的语系,但是使用范围并不广泛。

玄奘在语言方面的天赋极高,当年入川的时候,他还听不太懂四川方言。但是,入蜀不过两个月,他的口音已经与蜀人无异。

而且,他已经通过自学,基本掌握了梵文,甚至翻译了《心经》。

因而语言对他来说,并不算是特别困难的障碍。

当然,必要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玄奘开始有意结交来自西域各国的僧侣客商,向他们学习诸国的语言文字。他以语系为单位进行学习,这种方式极其有效。

一场大雪过后,长安城内一片洁白。

不到三更,玄奘便起身了,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褐,盘坐于床榻之上,闭目念了几段简短的经文后,便穿上芒鞋,轻手轻脚地来到禅房门前。

门刚被推开一点儿,一股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伫立门前,深吸了几口禅院内清冷新鲜的空气,只觉得神清气爽,举步便朝山门外走去。

“奘师!”随着一声轻轻的呼唤,有四五个年轻的僧人朝这边径直走来。

“你们这是……”玄奘有些惊讶,现在离天亮可还早着呢。

“奘师要去城外爬山,带我们一起去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玄奘问。

一个看上去胖乎乎的僧人答道:“师兄志向惊人,要去佛国求取真经,我们几个两天前就已经知道了。大伙儿商量好了,要跟师兄一起去。”

玄奘认出他是道岳法师的弟子,法名叫做圆朗,年纪与自己相若。

“你们不做早课了?”他问,“这事儿师父知道吗?”

“师父怎会不知?”圆朗得意地说道,“这件事原本就是师父跟我们说的!师父还跟我叹息说,他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我当时就想,要是能跟玄奘师兄一起,去佛国求取真经,不知会有多大的功德!我跟师父说了,师父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说我这纯粹就是在胡闹!可禁不住我苦苦哀求,最后也只好同意了。”

说着,他用手一指另外几个僧人,道:“他们几个都对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说要去呢。”

“是啊,玄奘师兄,带上我们吧。”另外几个僧人也热切地说。

他们的声音都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还是非常清晰。玄奘心中升起一丝温暖和感动,他知道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我们走吧。”他简短地说道,算是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虽然还是深夜,但雪光照得骊山周围如白昼般明亮,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注视着这群自讨苦吃的古怪僧人。

玄奘来到一片碎石地,拨开积雪,取了十几块石头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中,然后将袋口扎紧,背在背上。

其他僧人见此情形都吃了一惊,他们倒是准备了搭链,但里面装的是干粮。

有人想出了主意,干脆直接取几块石子塞进腰间的系带里。

圆朗看着玄奘道:“师兄,你穿得太少了。”

玄奘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他知道西行的艰难,必须下功夫磨练自己,别说在冬天着单衣,负重爬山,有时他常常是一整天,甚至两三天水米不进。

关于骊山的得名,坊间是这样解释的——这座山,从远处看,形如一匹俊美的骊马,故名“骊山”。骊的意思,正是深黑色的马。这匹“马”很俊美,长得却不很高,像玄奘这样的年轻人,在平常的季节里,只需一个时辰就可登顶,即便像现在这样霜雪满地,也用不了两个时辰。

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背负一些石块来增加强度。

雪又下了起来,一片片飘落在身上,天气也渐渐冷起来,但由于是负重攀山,人们竟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相反,走不多久,他们就出了一身的热汗,头上也开始冒出白色的汽雾。圆朗等人大口喘气,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扔掉身上的负重。

“慢一点儿啊,玄奘师兄,等等我们……”

一行人相互扶持,一鼓作气,很快便登上了骊山的顶峰。

“春来草自青,雪落山辄白。”

玄奘站在骊山顶上,望着满山的霜雪,沐浴着强劲的山风,一丝禅悦,渐渐充满了整个身心,所有的劳累疲乏全都一扫而空!

随他同来的僧人们却没有这份雅致,他们早已累得东倒西歪,纷纷找地方休息。

圆朗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摘下身上的搭链道:“趁现在还没过晌午,赶紧吃点东西吧。”

一面说,一面从搭链中取出干粮,分给几位伙伴。

大家天不亮就起来,走了大半天的路,的确饿得很了,接过干粮,简短地诵了几句经咒,便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玄奘师兄,给你!”圆朗将一块麦饼抛给正站在山巅观景的玄奘。

玄奘伸手接住,微微一笑,又随手抛还给了他。

“怎么了?”圆朗有些奇怪。

“西行路上可不是每天都有吃的,”玄奘解释道,“我们必须尽可能增强自己的忍耐力。”

他依然背着装满石块的布袋,望着西部遥远的地平线,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

“西行西行,那也不能玩命啊!”圆朗很不理解地摇了摇头,用力咬了一口饼。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又回到了大觉寺,每个人都已是筋疲力尽,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去。

一个沙弥匆匆跑来:“玄奘法师,你可回来了!朝中有贵客来,说要见你,几位法师正在客堂里等着呢。”

朝中来人?定是自己的上表有批文了!玄奘精神一振,“咣”地一声,将背了一整天的布袋往地上一扔,直奔后院而去。

那沙弥看着玄奘远去的背影,又好奇地看了看地上那个似乎颇为沉重的布袋,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

一个同行的僧人一边擦着脸上的热汗,一边笑道:“这里边儿可是玄奘法师的宝贝!你要是感兴趣就打开来看看。”

沙弥抑抑不住好奇心,真的上前打开布袋,见里面竟是些普通的石块。

他抬起头,用迷茫的目光看着眼前几位累得东倒西歪的僧人。

“你看什么?”圆朗挣扎着坐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我跟你说啊,那家伙就是个疯子,我们今天只不过是心血来潮,跟他一块儿疯了一把罢了!”

玄奘匆匆回到自己的禅房,将浸满汗水泥浆的短褐脱下来,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体,换上长袍袈裟,便径直往客堂而去。

大觉寺客堂内,一位身着儒袍的长者正同道岳、法常等法师坐在一起,谈玄论佛。

玄奘进入后,先向各位大师顶礼。

“玄奘,你来的正好,”道岳法师指了指那位长者道,“来见过当朝尚书左仆射萧大人。”

玄奘合掌施礼,又问道:“莫不就是为《法华经》撰疏的萧瑀居士吗?”

“不敢,正是在下。”萧瑀起身还礼。

道岳法师道:“这些日子以来,太史令傅奕数次请旨欲废我佛门,多亏瑀相和其他几位大人在朝堂之上与他论辩,据理力争,才使得圣上没有采纳他的奏章。”

玄奘早已听说此事,最近这段时间,佛道两家的口水仗是越打越激烈了,先是清虚观道士李仲卿作《十异九迷论》、刘进喜作《显正论》攻击佛教;然后明慨法师作《决对论》,痛责傅奕谤佛八事;接着,又有秦王府的典仪李师政,作《内德论》,高僧法琳作《辨正论》十喻九箴,破道士的十异九迷之谬……一时间,各方就夷夏之争、释道先后等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那天,傅奕再次向高祖进呈《废省佛僧表》,从儒家观点出发,指斥佛教徒“不忠不孝”、“游手游食”、“轻犯宪章”、“诈欺庸品”,“其为害政”,再次主张“除去佛教”,以“益国足兵”。

高祖李渊再次将这个奏章拿到朝堂上讨论。

也就是在这一次,萧瑀与傅奕在朝堂上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他气愤地说:“佛是圣人,圣人是不能被非议的,而傅奕屡次三番非议圣人,是为大恶,当治其罪。”

傅奕则反击道:“圣人之大伦,莫如君父,佛以匹夫而抗天子。你肃瑀不是生于空桑,却尊崇这种无父之教,我听说没有父母的人才会这样,说的莫不就是萧大人您吗?”

听了这话,瑀相无奈地合掌道:“地狱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哪!”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阿弥陀佛,”玄奘感佩万分,合掌道,“大人佛理精深,更敢于在朝堂之上,护持正法,实乃佛门之护法也。玄奘深感佩服。”

萧瑀哈哈一笑:“法师取笑萧某了。若说佛理精深,瑀哪里比得上在座的诸位大德呢?至于护法一词,更是惭愧难当。傅奕谤佛,瑀身为三宝弟子,焉能作视旁观?虽自知不才,却也不得不在朝堂之上勉为驳之。也幸有诸佛菩萨的慈悲加持,圣上和群臣才没有听从他的恶见。对了,听京师诸大德说,玄奘法师乃是释门千里之驹啊!”

“不敢,”玄奘道,“那都是各位师尊的抬爱之辞,玄奘愧不敢当。”

众人再次落座,萧瑀看着玄奘,赞赏地点头道:“瑀今日前来,本为讨教佛法。几位高僧均是佛门硕德,京师佛界德高望重之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向瑀说起了玄奘法师,都说法师你是博览群经、横洞百家,一闻千悟、触类旁通,于佛理上颇有见地。瑀心生好奇,便想见见这位奘法师究意是何许人物,万万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年轻俊逸,当真是少年英才!”

“大人谬赞了,”玄奘欠身答道,“玄奘年少识浅,这些年不过是在求师访道,游学而已,哪里有什么见地。”

“哦?”萧瑀目光一闪,含笑道,“只是四处访师游学,就能有这么大的名气,法师了不起呀!”

玄奘尚未答话,道岳法师却开口了:“玄奘法师的游学可非同小可,始洛阳,经长安,越秦岭,过汉川,抵成都。后又乘船东出巴蜀,游历荆州、扬州、苏州,北上赵州,南下相州,仅他正式从学过的师父,就有十三位之多!所学涉及般若、涅槃、摄论、毗昙、成实、俱舍各个门类,几乎涵盖了当今中原地区所有的佛教义学!”

听了这番话,萧瑀不由得为之动容,惊叹不已:“法师云水天涯,遍访名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真是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玄奘合掌称谢,连说“惭愧”。

“对了,”萧瑀微笑着转入正题,“闻说法师今天一大早就出了城,是去找那山野无人之处修行吗?”

“也算修行吧,”玄奘答道,“玄奘与几位同修去攀骊山,有劳大人久候,深感不安。”

“哪里,”萧瑀笑道,“年轻人就是精力健旺,冬日里登山赏雪,真是好兴致,羡煞我这老朽了。”

“大人见笑了,”玄奘道,“西路艰远,玄奘既然请旨西行,自然要先让身体强健。”

“请旨西行?”萧瑀面现惊奇之色,“法师是说……曾向圣上上表出关么?瑀竟不知矣。”

原来不是有回表来。不仅没有,身为宰相的萧瑀竟对自己上表一事一无所知!玄奘于失望之余,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难道自己的表文根本就没有递到圣上手里?

“法师怎么想起来要西行呢?”萧瑀对此颇为好奇。

“玄奘这些年来游学各地,深感佛门各宗义旨有殊,经典异类差舛。玄奘想,要弄清佛法真义,唯有去佛国求取真经,纠正错讹,方可使佛理通达,也才能真正弘扬佛法。”

“法师差矣,”萧瑀不以为然地说道,“瑀倒是认为,中原佛法已然完善,多年来在我天朝上国声名远播,信徒多如牛毛,正在迈入大乘兴盛之态!法师又何必多此一举,去那偏远蛮荒之地自寻烦恼呢?”

“大人既说我中原佛法已然完善,那么,玄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萧瑀道:“请教不敢当,法师请讲。”

玄奘问道:“为何佛法的一味之旨,要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佛法的不二之宗,又会被析为南北两道?”

面对萧瑀惊谔的目光,玄奘又加了一句:“地论师与摄论师为了此事,彼此间纷繁争纭达数百年之久。全国的佛教徒都在怀疑,为何却没有一位大德能够出面决断释疑?”

萧瑀闻言一愣,忍不住又抬头细细打量了一下玄奘,碰巧与其目光相对,只觉得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里,满含着清凉的雪色寒光,令他不由得为之一滞。

看来,几位老法师是对的,这位年轻的玄奘法师或许真能解决目前佛教界所面临的困境。

“玄奘法师果然不凡,”萧瑀打了个哈哈,合掌说道,“三言两语竟说得老夫无言以对,瑀方才真是失敬了!法师既然心存弘法之念,我中原佛教眼下正面临一大关口,急须像法师这般的年轻大德出面,扫清迷雾,以扬正法!”

“一大关口?”玄奘奇怪地看着萧瑀。

萧瑀轻叹一声,向他说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理由——

原来,看到废止佛教的动议在政府高层难以通过,李渊只得暂时放弃了废佛的念头。但佛教在朝中如此势大,却只能让他更加警惕和不安。

于是,当傅奕第七次上表废佛时,他动了念头,准备将释道二教召集到庙堂之中来一场公开论辩。

听萧瑀这么一说,玄奘更为惊讶:“我佛门正法本就深不可测,长安城中又高僧如云,此次论辩不难取胜,还可利用这难得的机缘弘扬佛法。大人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听了这话,高僧们面面相觑——果然是年少轻狂啊,还不难取胜!

智实长老忍不住讥讽道:“玄奘法师乃是少年才俊,心存弘法之念,连去佛国取经这样的事情都敢想,自然不把这简简单单的论辩放在眼里。”

玄奘听出这话味道不对,立刻不吱声了。

萧瑀也在苦笑,其实玄奘说的也没错,这样的辩论对佛教是有利的,因为佛教的特长就是思辩。但是,前提条件是,皇帝不把他的倾向性带入辩论。

“没那么简单啊,”萧瑀摇头叹道,“圣上本就不敬佛法,道士们又想趁这个机会灭了佛教,此次辩论着实不容小视,一不留神就要重蹈北魏武帝时的灭顶之灾啊。”

“那么大人认为该当如何呢?”玄奘问。

“法师乃佛门一时之俊才,不知可愿与诸大德一同参与此次辩论?”萧瑀问。

原来他们还真是要让自己参加僧道辩论。

玄奘的目光转向座上其他高僧,高僧们的眼光都在他身上,充满期许。

玄奘略一思忖,合掌回道:“承蒙大人与诸位大德厚爱,玄奘何敢推辞。只是此次辩论关乎佛门生死存亡,玄奘年少识浅,贸然前往,恐误了大事。”

“无妨,”萧瑀道,“正因为法师年轻,反倒不必太过拘泥。辩论那天,法师可先代佛门出场,摸摸他们的底细,就算输了,后面还有岳法师及诸位大德呢。”

座上诸位高僧也都点头称是,道岳法师道:“玄奘,出家人原本不与人争,况此等争论徒扰清净,实在没什么意思。只是事关佛门法运,又不得不应……”

玄奘总算弄明白了,萧瑀大人和诸位法师的意思,是让自己为佛门打头阵。毕竟他年纪轻,来长安的时间又不长,在佛教界以外尚无太大名气,就算输了,对佛门声誉也不会造成太大损害,还可让后面的大德们摸清对方的实力;而一旦侥幸赢了,对于弘扬佛法则更为有利。

看来,这位萧大人果真是名副其实的护法居士啊。

“如此,玄奘义不容辞。”玄奘合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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