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微与乔暮阳一行人赶到菀容院院门时,竟然与沈墨碰了个正着。
沈墨发髻微散,衣摆上还沾着几块血污。
“父亲,您也受伤了吗?”顾元微急忙上前扶着沈墨,关切的询问。
可沈墨却只冷冷地望了她身后的乔暮阳一眼,一把甩开顾元微的手,“为父死不了,用不着你关心。”说着便匆匆往菀容院主屋走去,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叫他回去,这里用不着他添乱。”
乔暮阳垂着头,不敢做声。
顾元微望着沈墨的背影,只觉奇怪,按理说,乔暮轩与父亲一同回来,乔暮轩受了伤,以父亲对乔暮轩的疼爱程度,断不会是这时候才到菀容院,何况父亲也没有去梳洗。
乔暮阳也看到了沈墨衣摆上的血迹,这样说,这血是暮轩的了?也不知他伤得如何,但愿没事。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心跳有些快,总觉得要出事。
顾元微捏着乔暮阳手,“别多想了,既然父亲开口了,要不你先回去?”
乔暮阳有些忧虑地皱着眉头,“我......有些担心,我就站在屋外,不进去,可好?你去看看暮轩,然后让如珠出来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安心。”他虽害过暮轩,但说到底,他也是想借此打击顾晨,却并不想暮轩死。
“嗯。”顾元微帮着乔暮阳拢了下披风,“小心着凉。”
两人刚走到屋外,就传来一阵哭嚎声。
怀青正往外赶,眼里擎着泪,见着顾元微不顾尊卑地一把拉住她,“小姐,你快进去看看,少夫郎小产了!”
顾元微本欲加快脚步,却突然顿了下来,脸上丝毫没有悲伤之感,只是紧皱着眉头,小产?她都没有碰过他,怎么会......难道就是那日?
“小姐,你还愣什么,快进去啊。”顾元微的反应,落在怀青眼里,怀青都不由为乔暮轩不忿起来。小姐本性善良,怎么如今自己的孩子没了,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究其原因,恐怕多半与这乔大公子脱不了干系......如此想着,对乔暮阳也多了分怨怼。大宅门里争宠是常有的事,可到底是亲兄弟,何至于此?“少郎君便不用进去了。”说罢,就扯了顾元微进了屋,除了如珠,其他人等都留在了外头。
如珠眼露同情地回望了乔暮阳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乔暮阳自听到暮轩小产的消息,便神不守舍,脸上更是青白交加。
暮轩也有了?那这孩子多大了?是启年骗了他,还是那一日?
不,不,启年不会骗他的,他不该怀疑她。
这些日子以来,启年对他,几乎完全做到了坦诚相待,什么事情都不瞒他。他不能怀疑她,不能!
那么说,这孩子该是那日得来的?
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是那个人的,还是......想到那个人,乔暮阳不觉身子抖了下,微微一晃。
春迎、春柳赶忙扶住他,春迎小声地说让乔暮阳小心些。
乔暮阳此刻却全然听不到别的声音,他的脑中只有那狰狞的、老态毕现的恶鬼模样,身子再次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孩子是那魔鬼的,是她的!暮轩一定是发现自己有了,才演了这样一场苦肉计,一定是的!若不然,暮轩是绝不会放弃这孩子的。
乔暮阳袖下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指甲刺得掌心生疼,他终于从那掌心的痛楚中回了神,望着那紧闭的门扉,眉头蹙得更紧了。可这孩子,在别人眼里是启年的,连启年都会这般认为,而他明明知道,却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
缓缓垂眸,遮去眼中的讥诮之意,暮轩这步棋走得真好,除了后患,博得了公爹更深的疼爱,也博得了启年的愧疚。而他与孩子的存在,仿佛就是在衬托暮轩的不幸,公爹会更加厌弃他与孩子,怀青与顾府的下人,恐怕也会渐对他不善,他在顾府更加缕步维艰了。
这是他自己造的孽啊,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可......怎么,别人作恶都能好好的,他一出手,报应就来得这般快呢?
老天,真是不公呐!
乔暮阳披风下的双手轻轻覆在自己平坦的腹部,若有报应,他一个人担着便是了。
“孩子,爹爹会保护你的,不惜任何代价!”
乔暮阳再次望了眼那紧闭的房门,轻轻道,“扶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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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元微站在珠帘处停步,望着正扑在沈墨怀里痛哭不止的乔暮轩。他只露着半边小脸,散乱的头发,黏在满是泪水的脸上,看着尤其凄惨可怜。
是,暮轩嫁给了她,确实是可怜的。
顾元微不想狡辩自己的冷酷,她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松了一口气的。
既然不准备给瑾瑜之外的人任何希望,那么,孩子更是绝不能有的。
若一旦有了,她想,她就算再冷血无情,也做不到全然不闻不问的。有了孩子便是有了牵绊,那么,这段关系将更加剪不断理还乱了。
在顾元微的设想里,她是希望暮轩对自己绝望的。暮轩年纪还小,年轻时候的伤会更容易治愈些。她随时可以放他走,以他的模样,他温婉的性情,必然能找到一个如她对瑾瑜一般忠诚不二的女子。虽然在这样的时代,嫁过一次的男子很难再嫁,但是她相信只要有心,终是能找到的。
沈墨抱着暮轩,听着他悲哀不已的哭声,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怎么会这般大意呢,轩儿整日在他身边,他怎么就没发现他的异样呢。“孩子,你怎么那么傻,若不是为了拉我,而撞了自己,又怎么会......”这个孩子,他盼了多少年,明明近在眼前,居然就这么没了。沈墨亦跟着落了泪,“乖,不哭了,你还年轻,调养好身子,又能怀上的,不哭了,啊......”
“不会了,不会再有了......”乔暮轩摇着头,喃喃着。沈墨的话,令他心头涌上了真正的悲凉,表姐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过,可是她温柔的外表下掩藏着的冷酷,他已然慢慢体会到了。表姐对他很好,好得无可挑剔,像孩子一般宠着他,纵容他,可这种好,只有他明白,那是补偿,与情感毫无关系的补偿。乔暮轩再次哀嚎出声,混着含糊不清的呜咽,像是受伤了小兽,孤独的,独自舔舐伤口。
怀青不由也湿了眼眶,轻轻拉了顾元微一下,示意她快上前安慰两句。
顾元微点了点头,走上前,“父亲,您也回屋让怀青叔给您看看可有伤着......暮轩这,有我在。”
沈墨听得顾元微的声音,猛地回头,眼中尤挂着泪,眼神却已然冷沉,“好,暮轩就交给你,你若再敢伤他的心,你明白,我会做什么事情。”说罢,回头又安慰了乔暮轩两句,这才站起身,“你堂姐来了,今日若非有她,我与轩儿恐怕都回不来了。人已安排在兰芷院,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已然怠慢了,明日你再随我去参见吧。”
堂姐?顾元微一瞬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沈墨用了“参见”一词,她才想到,这堂姐,不就是叔父皇贵君沈砚的女儿,当朝九皇女金瑞霖么。
“是。”顾元微垂头应下。
乔暮轩失了沈墨的依靠,趴在床沿痛哭。
顾元微上前,轻轻捏住他的肩头,把他扶了起来,“暮轩,别再折磨自己了,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乔暮轩像溺水的人,揪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般死死揪着顾元微的衣襟,“表姐,那是我们的孩子啊,你不伤心吗,你难道一点也不伤心吗?”说话间,泪珠滚滚滑出哭红的眼眶。
“那是一个小生命,我怎么会不伤心?”顾元微安抚般轻拍着乔暮轩背脊,“可是再伤心,孩子也已经回不来了。暮轩,你还年轻,不能因此坏了自己的身体,懂吗?”
乔暮轩仰起头,无尽的希冀冲淡了眼中的悲伤,“表姐,再给我一个孩子吧,就一个,就一个,好不好?我不求别的了,再也不求别的了。”
顾元微踏入这房间时就想过,这时候,乔暮轩会不会接机问她要一个承诺。她也想过,此时此刻再多的安慰都及不上这么一个虚假的承诺来得凑效。可是,她更加深刻的明白,越是美好的诺言,破灭之时,越是能让人跌入地狱的深渊。
“不能,暮轩,我不能答应你。”顾元微直直地望着乔暮轩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逃避,她已经做好了接受他所有情绪的准备。
乔暮轩呆滞地凝着顾元微,忘了哭泣,忘了悲伤,忘了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双淡褐色如琉璃一般美丽的眸子,那眼瞳中,印着他木然的脸庞。这双,曾经望上一眼,就让他心跳失常的眼睛,这时候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的注视他,毫无感情的注视。
是,没错,进香是他提议的,惊马也是在父亲的帮助下进行的。因为这小生命令他恶心,令他再次陷入无边的噩梦中,他不要留下它,绝不能留下它。可是他现在才发现,那些都不是噩梦,真正的噩梦在这里,此时此刻。
乔暮轩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见到那琉璃眼瞳中的自己,突然勾唇讥诮地笑了下,苍白的脸孔,一股脑儿地涌上各种各样的情绪,悲恸、愤恨、妒忌、苍凉......糅杂在一起,把他所有的青涩、纯真统统掩盖了下去。
“表姐,你对我,太残忍了。”乔暮轩静静的陈述,忽然双手死死拽住顾元微的衣襟,拼劲尽全力地摇晃着顾元微,疯狂般吼叫着,“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怎么可以!你没有心吗,你难道就没有心吗!”
房间里,唯一的局外人,如珠,这时候已经捂着自己的嘴巴,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小姐,小姐怎么可以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这......这不会逼死少夫郎吗?眼见乔暮轩疯狂的动作越来越剧烈,如珠正想大着胆子靠近,把顾元微“解救”出来,不想,顾元微已经自己伸手,扯住乔暮轩的双手从她衣襟上拉开,然后冷静地站起身子。
只听她用向来柔软轻缓的声音,冷冷淡淡的说道,“暮轩,我却是没有心。”她的心只有一颗,送给了一个人,就拿不出第二颗,送给另一个人,“暮轩,尽管恨吧。不过你记住,恨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让那个人明白,失去你,是她永远无法挽回的损失。我等你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那一天。好好养伤,如珠,我们走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如珠心有余悸地看看情绪略略稳定的乔暮轩,在乔暮轩一眼射来时,急忙头一低,行礼退了下去。一踏出房门,差点与驻足在门口的顾元微撞个正着,“小......小姐?”
“交代蝶意与整个菀容院的下人,好好照顾少夫郎,若有任何差池,一干人等,一律仗杀。”
顾元微的嗓音不轻不重,正好让临近的几个下人听得明白。
众人抖着身子默默的跪了下来。
顾元微眯眼望着红得犹如沁血的晚霞,轻轻抿唇。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这样挑明了吧。
收回视线,举步拾阶而下,踩着夕阳余晖,消失在菀容院蜿蜒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