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雨很多年之后,仍旧想要努力回想一下她的母亲,那个在风尘之中打滚卖笑的女人,仿佛来自远古的一缕幽魂,午夜欢声午夜归。穿着艳丽,妆容浓的有些夸张,坐到床前抽烟。
细长的手指微微的翘着,踢了鞋子姿态并不优雅的坐在床头,烟也是一根接一根的抽。
像极了民国时期斜倚娼门的歌女,仔细去看,也算异样风情万种。
那时候林向雨就觉得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可贵,总觉得不会很长,像是种说不出的感觉。
于是,每一晚林乐回来,她都会醒来,缩在被子里只露一个小脑袋偷偷的打量她。有的时候,林乐会发现她,醉醺醺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林向雨那个时候听到对自己最多的形容词就是“下贱坯”,“丧门星”,姥姥每天都会那样喊叫她,林乐也会。
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哪里知道那里面透出的厌恶,足以将她踩到尘埃里。
她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喜欢她?所有人都不喜欢她……是她做的不好么?
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无论她多努力,变得多乖巧,多听话,林乐都不会喜欢她。她的出生本来就是种错误,最污渍不堪的一个标记象征,林乐每天看着她,只怕要跟被人羞辱一样的痛苦。又怎么可能容纳并喜欢她呢?
能将她生下来,已是天大的恩惠。可是林向雨想,她为什么不真的恩惠她一下,干脆不要生下来?
林向雨并不感激林乐,感谢她十月怀胎,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因为没有人告诉她,原来她的出生和痛苦是相伴的,一早就已注定。
如果知道一出生就要被这么嫌恶,拼了命她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太痛苦了,阴森森的童年,打骂中度过,冷眼遭弃,没有温暖。
所以,林乐不喜欢她,林家那一些人都不喜欢她。无论她多么努力,委曲求全,都不可能赢得天下,赢来母爱。
是的,母爱是什么?林向雨从来都不知道。
只看着别人的时候是欢声笑语,携手相牵。可是那是种什么滋味?她却不知。
于是许多年后,要不停的想。林乐于她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呢?厌恶?憎恨?嫌弃?还是其他?可曾有爱,哪怕微不可寻的一点点……
再怎么不洁,也是她身体里孕育出的一个生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林向雨迷离时也会想,是不是真的有一点呢?
林乐去世前一晚,是她陪在身边。她好不容易从姥姥那里争取过来的机会可以陪着林乐一起。当时高兴的样子现在想来真是傻气,竟激动得连饭都咽不下。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几顿没有好好的吃东西了。因为姥姥不喜欢她,而她年纪小不懂事,一直吵着想妈妈,林母一烦燥,就会直接收走她的碗筷让她站到墙角去,饭也吃不成了。
本来很饿,可是因为这么一件高兴的事胃中满满的,竟压不下一点儿吃的。当晚她只吃了一个香蕉,破天荒的,林乐晚上允许她在病房里跟着她一起睡。
林向雨站在病房里欢呼。
林母即时呵斥她:“丧门星,你要是敢踢到你妈妈的伤口,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
林向雨很害怕,不敢再笑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唯怕碰到林乐的伤口,跟她隔着一段距离,连身都不敢翻。
所以那一夜睡的不实,朦朦胧胧间醒来很多次。似乎看到林乐没有睡,黑暗中眼睛有一点儿明亮,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林向雨模糊的唤了一声;“妈妈……”
看不到林乐的表情,只听她说;“睡吧。”
林向雨不舍得睡,那还是林乐第一次肯那样认真的看着她,仿佛并不嫌恶。从来都是她看着她,静静的从身后看着,看着林乐的背影想,这是我的妈妈……
这个世界上跟我最亲的人。
每次林乐下班,她就这么看着她,看了很多年。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这世上有两大美女,一个是妈妈一个是自己,要是属一属二的漂亮。
记忆中她觉得林乐美极了,便想,长大后也要成为她那个样子。哪里知道那个样子不好,很不好,抬不起头,夜里只怕会难过得睡不着觉,所以总要找些事情打发。而林乐就染上了嗜烟的坏毛病。
林向雨还记得她打指甲油的样子,颜色也是很艳丽的那一种,艳得近乎恶俗,才能掩盖她习惯性弹烟熏黄的指甲。染上色泽之后看着还是明丽年轻,蔻丹艳艳。
她便会翘着兰花指等指甲油晾干,绽放在空气里,坐在梳妆镜前,真像一阵风就散了。
多么珍惜,妈妈肯这样看着她。林向雨以为她终于等来那一天了,等来妈妈喜欢她的那一天。
岂不知,她永远都等不到了。
很困,慢慢的就想要睡去。小孩子没有多少自制力,片刻的99999工夫就睡着了。
很舍不得,以前就算她生病,烧到四十度,在床上难受得打滚,林乐也不肯多瞧她一眼。巴不得她死了省心,一了百了。
可是,‘贱人’的命又总是这样顽强。
林向雨睡着了。
美梦不能醒过来,要一直做下去,最好死在里面出不来。否则一睁眼就破灭了,真是场灭绝性的灰飞烟灭,要让人多么的灰心丧气?
林向雨醒来了,林乐却永远的睡过去了。
她不懂得一个人如果叫也叫不醒,叫也叫不醒,那便是死了。
她推着她,一遍遍的叫:“妈妈……妈妈……你醒醒啊,天亮了,该起床了……”
早上林母送饭过来,看到林向雨不停的叫着林乐。见人不醒,自己过来叫她,发现不妙后大喊医生。
还不忘一伸手将林向雨扒拉到床下,恶狠狠的骂她:“丧门星,你昨晚是不是踢到你妈妈的伤口了?要不然怎么会晕过去?”
那一下摔得很疼,林向雨泪眼婆娑,可是没有哭。
医生很快奔进来,检查之后大惊失色,说林乐已经走了。
林母当即扑到床上,哭天抹泪。
很快林父也赶过来了,同样悲绝的表情。拥着林乐冷硬的身体哭得险些断了气。
林向雨叫不醒她,也很着急,小小的人儿,只超过床面一点儿,拥着林乐的一只胳膊一遍遍的唤她:“妈妈……妈妈……”
而后,她就被永远的舍弃了。
有几个人过来要将林乐推走,说要司法鉴定之类的,那时候她真的太小,什么都听不清楚。
只知道他们要将她的妈妈带走了,于是紧紧拉着不肯放手。那时候的感觉那么强烈,觉得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就再也找不回了。
可是,林乐来来去去,可曾有过一个瞬间,哪怕只是一秒钟,也不想对她放手过?
她于她,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厌恶?憎恨?嫌弃?还是其他?可曾有爱,哪怕微不可寻的一点点……
当年她稚气未脱,力气薄弱得根本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不能阻止他们将人带走,她已经哭得声音嘶哑,喊破了喉,紧紧的拉着林乐的手臂,那些人却仍旧比她执意。仿佛只能是那样,结果不会再有变数。
有护士过来抱开她,哄着;“孩子,乖,你快放手,你妈妈她已经死了……”
他们说她妈妈已经死了,多么残酷的字眼。
可想而知,她无能为力,最后林乐还是被带走了。
她不肯离开,坚持要在病房里等她,觉得她会回来。她是妈妈啊,这世上哪有当妈妈的会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顾的?
她忘记了,林乐从来都是那样的不负责任。
曾经带她去商场,将小小的她忘记在专卖店里。也有的时候坐在她的车上睡着了,无声无息,林乐喝点儿酒,也会把她彻头彻尾的忘记,最长的一次锁了她一整夜,嗓子都哭哑了,她才想起来找她。在车上找到,大病了一场,被送到医院险些救不回。
而林母却说;“死了吧,死了也好,省心了。”
林乐只是一句话都不说。
太小了,哪里知道恨,更多的还是依恋,依恋母亲的温度。
甚至不知道这是种恶毒的诅咒,只记得那些话和那些个表情,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清冷的病房中只剩她一个人,林父林母撇下她走了。医生护士来劝过,可是她不肯离开,想带去办公室等家长来接她,她也不肯。
就傻傻的等在病房里,盯着那一张床,等她的妈妈,那个风尘里卖笑的女人,携一身的烟气酒气回来,只要是她回来了,就怎么样都好。
因为那是她的妈妈。
这世界上和她最亲的人。
可是,她等不到她了。她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再不会风尘仆仆的回来,坐在床边静静的抽很多根烟……也不会再拍着她的脑袋烦燥的骂她“丧门星”。
林向雨隐隐知道她是为什么死了,那一晚她喊她上床睡觉。医院里那种禁烟的地方,她还是摸出一根烟点上了,表情里有张狂的肆无忌惮。那样子就跟吸噬了极俱快感的东西,整个人都要无所畏惧的爆炸了。吐了一口烟圈,整张脸覆在薄雾里。
她说:“既然让我痛快,那么,就全都休想痛快。”
林向雨再回忆不起她扭曲的面部表情,因为那张脸隐在烟雾里,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记得最清析的,便是那一夜她醒来,看到她眼神明亮的望着她,没有抱她,可是定定的望着。
林向雨年复一复,在岁月催人老去之后,仍旧会想,她对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呢?厌恶?憎恨?嫌弃?还是其他?可曾有爱,哪怕微不可寻的一点点……
只觉,过尽千帆皆不是,她竟然想不清她对她到底是种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