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空间法阵传送出塞瓦尔城以来,菲尔德带着多维特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他身上有太多未知的秘密要隐藏,他与之前迥异的外貌、他一夜之间暴增的魔力、他身世复杂的儿子还有身份成谜的自己,这一切犹如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
与人保持身体的距离,成了他潜意识里最基本的自我保护准则。
所以,当他的手臂被人握住时,菲尔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甩开那只手。
等他挣动不开,扭头再去看那人时,却见那人猛地睁开眼,双眼瞪得老大,却是死死地看着天空,双手也是无意识地抓着菲尔德,却不知那人怎么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竟是死死抓着他不放。
那人抖着唇,用尽力气道:“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
菲尔德被他攥得生疼,却见那人仿佛拼着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丝毫感觉不到一身伤痛般地极度渴求着什么,双眼中盛满了骇人的亮光。那一瞬间菲尔德忽然心中一动,那样一双渴求的眼,是不是也曾经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他心思被触动,不禁轻轻拍着那人的手背,温声道:“这里是卡塔赫纳。”
“卡……卡塔赫纳,是……法兰托利亚,真的是法兰托利亚,我终于踏上法兰托利亚的土地了。”他激动地低语着,可下一秒却又黯然神伤,“可又能怎么样呢?我也就只能到这里了。”
说着便捂着嘴剧烈地猛咳起来。
菲尔德默默地收回右手,与亚当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
那人一动作,菲尔德放在他身上的药水瓶,便顺着衣襟滚落下来,发出叮咚的撞击声,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菲尔德原想做了好事不留名,如今对上人家询问的视线,只得尴尬地解释道:“我看你似乎受了伤,这两瓶红色的是治疗药水,这瓶透明的是舒缓剂……”
虽然看起来他对这人施了援手,但菲尔德却清楚,这些药水对这人来说根本是治标不治本,可那人还是将药水收起放在怀里,对着菲尔德微笑地说了声谢谢。
那是一双柔和中满含温情的双眼,即便因着狼狈的遭遇而使得眸色趋淡,但还是难掩主人身上的淡然俊雅的气质,他微微一笑,似乎就连眉间都泛起涟漪,如果被双眼睛深情凝望的话,那将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可惜这个人……
菲尔德略有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那人细细地喘着气,大约是菲尔德的药水起了作用,他此刻看起来似是痛苦有所缓解,开始扭头环顾四周,在见到亚当怀中的多维特后眼前一亮,道:“那是您的儿子吗?他看起来真可爱,我能抱抱他吗?”
换作平时,这样一幅场景,一个陌生人在撞了他们后,还要求抱抱他的儿子,菲尔德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但此刻,这人的身体,恐怕就算有再高明的魔法师,再神奇的药剂,都没法挽回他的生命了,在这样的情境下,这样一个简单的请求,菲尔德难以拒绝。
他在亚当并不赞同的目光里,将多维特抱给倚墙而坐的人。
那人目光里盛满慈爱,他的脸,他的手虽然都受了伤,可他握着多维特的手,却没有丝毫颤抖。他脸色露出笑意,双眼弯起的时候,眼中满是细密的柔情。
他用完好的手摸了摸多维特的头发,又轻轻碰了碰多维特柔嫩的脸蛋,最后和他额头相碰,安然说道:“孩子,愿主神保佑你永远幸福。”
直到那人扶着墙壁,吃力地拐出街角后许久,亚当才对抱着多维特的菲尔德道:“总觉得那人怪怪的。”
菲尔德转身,只是说:“算了,我们也快回去吧。”
“啊,”亚当一拍脑门,“对了,我们耽搁这么久,只怕安柏大人已经回来啦。”
说完,便拉着菲尔德火急火燎地往回走。
他们回到旅店,安柏和伊尔森果然已经回来了,不仅如此,看伊尔森正在盘问旅店老板的架势,只怕一言不对,安柏大人就要出去寻他们了。
在亚当惴惴不安的时候,反倒是菲尔德神色如常,他看了一眼安柏,只留下一句:“回房间,我有话要说。”便先上了楼。
安柏沉着脸跟了上去,亚当这才欢快地凑到伊尔森耳边,叽叽喳喳道:“伊尔森,我跟你说,我和菲尔德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怪人……”
回到房间,菲尔德将多维特放在床上,轻哄了几声,便让他在一边玩耍。
这才转身对上安柏的视线,如今这种局面,菲尔德也不打算再打太极,便开诚布公地说道:“我看卡塔赫纳的情况对我们几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即便是混入敌国暗探,但如果一旦加大搜查范围和力度的话,你们和我在一起只会被我连累。所以我们还是尽快分开吧,越快越好。”
安柏看着他没有开口,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默。
伊尔森赞同地开口:“确实,我和安柏大人刚才出去,也遇见了一伙奇怪的家伙,他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行迹很是可疑。虽然跟我们没有关系,但是还是早早离开这里的好,好在传送阵并没有被关闭,只要有身份证明就可以使用。”
他说着,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菲尔德。
很显然,这位从帝都逃走的人现在并没有合适又合法的身份。
“诶?真的吗,你们也遇到了怪人?我和菲尔德也遇到了一个。这卡塔赫纳也真是太热闹了些,净是奇怪的人。”亚当嘟囔着。
见安柏似乎还在纠结,菲尔德便柔声道:“不用担心我,虽然没有身份证明,但离开卡塔赫纳也并非只有城门一条路,总会有办法的。”
菲尔德的魔力已经趋近稳定,如今除了父亲博伟尔那般的存在,也鲜少有人能拦住他,安柏想到这儿,多少才有些心安。
他想去约德郡寻找当年是否留下蛛丝马迹,而菲尔德要去波尔蒂那寻找药材,一路上那些难得的时光是短暂的,他们终究是要分开的。
“好,”安柏终于点头,他声音低沉,“那我们明天就由传送阵去往约德郡,你……”
他话未说完,就被猛地一声啼哭所打断。
多维特坐在床上,仰着脖子,咧着嘴嚎啕大哭。
这是菲尔德第一次见到多维特这样的哭法,吓了一跳,急忙扭身将多维特抱进怀里轻声安抚。
他一边拍着多维特的背,一边问着:“多米,多米你怎么了?”
多维特眼泪噼噼啪啪往下掉,他一边抽泣一边将手伸出来,道:“手手……手手痛痛。”
安柏几人都关切地围了过来,这一看不要紧,屋内的几个大人却都是吃了一惊。
多维特手心向上,只见掌心处微微发着蓝光,蓝光中央是一只火红鹰鸟模样的图案,鹰鸟侧头向着左侧昂首,头顶上有两只长长卷曲的翎羽,下方只露出一只爪子,鹰鸟的两只翅膀,左侧的向上伸展成一个半圆弧度,右侧翅膀向下张开,延伸成另一个半圆,看起来庄严又威武。
还未等菲尔德弄明白这是什么,却见一旁的安柏猛地变了脸色。他神色大骇地扑身过来,一把拉过多维特的手心,几乎放在眼皮子底下恶狠狠地看了又看,恨不得钻进去一探究竟的模样让菲尔德、亚当和伊尔森又是一惊。
菲尔德见他神情慌乱,脸色煞白,还不及开口,就见安柏放下多维特的手,他先是茫然四顾,随后猛地发出一句爆喝:“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原本情绪稍缓的多维特吓得身子一抖,将脸埋进菲尔德的怀里,呜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菲尔德只是轻轻地摸着多维特的脑袋,试图镇定地回道:“我不知道它怎么跑到多维特手上的,但我猜,可能是我们在街上遇见的那个奇怪的人,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弄上去的。”
除了那个时候,菲尔德一直都在他怀中,况且此刻想起来,那人要求抱一抱多维特的时候,受伤的左手似乎一直握着多维特的手没有放开。
安柏猛地起身,寒声对亚当道:“你跟我来。”
说完就带着亚当和安柏,疾风一般地破门而出。
菲尔德也顾不上思索安柏为何异常,见人都离开后,才急忙拉过多维特的手仔细查看。
这个图案,怎么看怎么像个家徽。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菲尔德抬手覆在那图案上,他试着用魔力包裹住那图案,想要看看能不能去除掉,然而他的魔力到了一个位置后就再也无法靠近了。
非但如此,他还发现那图案如同一个小型魔法阵一般缓缓地运转着,先不提以人作为载体,将魔法阵附着在其上,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单说多维特如此年幼,并没有什么魔力在身,那图案是如何运转的。
菲尔德越想越是害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抖着手将自己的魔力再次输送进多维特的身体,想要让依附在那图案上的魔法阵吸取自己的魔力。
然而,他的魔力丝毫不起作用,魔法阵不排斥他魔力的入侵,却也根本不吸取他的魔力。
他不知所措的捧着多维特的脸蛋,细细地亲吻着他,慌乱道:“多米,我的宝贝,怎么样,还疼吗?”
泪珠还挂在多维特浓密的睫毛上,他红着鼻子,委屈地瘪嘴,却摇了摇头,伸出另一只手绕过菲尔德的脖子,小脸贴着菲尔德的胸膛,乖巧地蹭了蹭。
好在多维特哭过之后,就慢慢平静了下来,看着并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菲尔德将多维特抱在怀里,不停地跟他说着话,最后更是一边讲着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边哄着他入睡。
等到多维特终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时候,菲尔德又试着探了探那图案,图案上附着着的魔法阵依旧缓缓运转,只是那蓝光稍稍减弱,红色的鹰鸟也暗淡了不少。
看来这魔法阵,似乎只对依附之人才起作用。
菲尔德看着多维特的睡脸,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责备自己多事而让他遭遇至此,一会儿又猜测给多维特施下这东西的人的来路,一会儿又想着多维特年纪这么小万一承受不住……
他一想到自己如果失去了多维特,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安柏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菲尔德红着眼眶坐在床上。安柏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衣服领口散乱,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
几乎同样一脸灰败的两人相视一眼,安柏缓缓走到床边,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
“多维特怎么样了?”随后进来的亚当关心地问道。
菲尔德黯然,“只是睡了,现在看暂时倒是没什么。”
想着他们出去了半天,菲尔德便转而问道:“找到那个人了吗?”
亚当懊恼地摇摇头,这时,伊尔森忍不住开口劝道:“安柏大人,如今外面发生了冲突,我们再贸然出去寻人显然是不妥的。一旦被怀疑……”
安柏冲着伊尔森摆摆手,伊尔森便没有再说,只会意地拉过亚当,关门出去了。
安柏显然是有话要说,菲尔德静下心来,等着他开口。
安柏长出了口气,他站起身,走到床边,俯身拉过熟睡的多维特的手,再次目不转睛地瞧着多维特手心发着微光的东西,仿佛连那图案上一丝一毫的细枝末节都不肯放过。
末了,他放开多维特,用手抹了抹脸,跌坐在对面的床上。
菲尔德始终皱着眉头,心中有许多疑问,可却忍着没有出声。
果然,没过一会儿,安柏哑着嗓子终于出了声:“菲尔德,你知道多维特手心的图案是什么吗?”
菲尔德摇了摇头,他心中虽然惊慌,但却因为安柏甫一见到,就似乎认得这图案,他愿意相信安柏,此刻想要先听听他的话。
安柏抿着嘴唇,他双手交握着,支在腿上,手指紧紧扣在一起,神情肃穆,缓缓道:
“这个图案,是德雷弗里克一族的家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