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1/1)

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着,

已然是酝酿一个被碾成血肉模糊状的呼吸,于是我无法放松警惕,

我感知着面前这个人即将分崩离析的预兆,好像危机降临前夕的森林,

无数黑色的飞鸟刹那便清空了她的灵魂。

记事本在周末这一格被红笔夸张地框了起来,一手龙飞凤舞的字写着"happy birthday",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被章聿留下的这行涂鸦,她视我如帕金森患者,到了连自己的生日也需要他人提醒的地步。不过说来惭愧,好像先前连续三年,我都有一阵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日就在下周甚至是明天。小时候听人说起类似的故事,用来讲述工作忙碌的教师们如何辛勤忘我到错过了自己的庆生,那会儿当然是不相信的,怎么可能有人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呢?拜托老师们想标榜自己也换个可信些的佐证吧。生日可是能够尽情对父母撒娇,逼迫他们为自己购买新衣新鞋,还有蛋糕吃,有一群吵得邻居来投诉的同学们,居然连鞋也不脱就在床上乱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另外三百六十四天不都是为了夺取这一天的胜利而附属的累赘吗,怎么有人会错过他的生日?

结果后来我便发现,在考试、评审、工作截止期、乘坐的飞机横穿着大西洋等一切事件面前,生日根本是站在篮球运动员身后的体操运动员--失礼了,但依然鬼才看得见。多少年前自己呱呱坠地,降生到人世间之类的说辞,像张被使用过度的复写纸,已经难以留下深刻的笔迹。为什么自己的诞生需要对他人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呢,当它已经连触动自己的重量也不再拥有时?

所以的确连续三年,我坐在办公桌前与人核对着下周工作进度表,或者搭乘着末班地铁一边昏昏欲睡地看着电视屏幕,等察觉某个日期有些熟悉,好像咬到埋藏在饭团中间的梅子,才戚戚地想起它竟然代表了我的生日。

我的确忘得干干净净。我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这件事啊。尤其当二十五岁过后,与加重的工作量呈同比增长的年龄数字,大张旗鼓地准备庆祝,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分享自己的快乐--令这类过度自信的明媚心理一并烟消云散了。而失去了被欣然期待的渴望眼神后,原来生日可以变得一点儿都不起眼。它像个不再受到欢迎的马戏团,在灵魂里扎着一个黑色的帐篷。

"22号……就在周日了啊。"我拿手指一行一行往下划,第二天得和汪岚确定与日企合作的细节,周三就飞北京,参加一个同行的新技术发表会,周五才能回来。因而如果不是章聿把我的生日浓墨重彩地圈画出来,我大概又一次要错过了它吧。

错过我走进三十岁的瞬间吗?

我倚向高速列车的靠背,和新闻中讲解的一样,同行业中世界排名第一的时速,风景来不及跟随,溃散成直线状的,唯独地平线上的群山在远方同行。窗户玻璃上也淡淡地倒映了一层对面乘客的脸。马赛闭着眼睛,心无旁骛地睡着。

他二十四岁。

是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后,才像那部著名的体育漫画里,挠着头发玩世不恭地说"我来晚啦"的二十四岁。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你来得太晚了。"

有刹那的时间,列车好像分成了两截。从他开始的车厢都静止了,但属于我的这部分却保持可怕的速度依然急速地往前。

章聿对我说起她第一次接吻时紧皱着眉头,同时脑袋甩得快把眼白都泼了出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现在想想还是毛骨悚然的。那男生的舌头快把我的牙垢都刮走了,而他的口水,我的天啊,我好像被洒水车碾压过一样,最后嘴边的汗毛根根晶莹剔透!--虽说当时年纪都小,什么也不懂,可未免太不雅观了。""电视里也很少出现动真格的吻啊,同样是担心破坏美感吧。也对,男主角帅女主角靓的,结果掏出口条互相搅来搅去,换谁谁转台……哦,除了你。"章聿一个劲儿地笑:"我还是喜欢抱抱。拥抱比什么都好--比他拿信用卡给我刷下PRADA的背包还要好。"这显然是句不可信的假话,匹诺曹的鼻子会瞬间打穿两里地外的一只蚊子。但我不否认,拥抱理应是最好的。比起接吻之类更强调欲望和冲动的行为,拥抱才具备上至世界和平下至伤风感冒的全面治愈力。自己是被需要的,被索取的,被呵护的,被关爱的……所有疗伤的词语都能附和,哪怕再疲惫不过,与路人的脚踏车发生碰擦后用三字经问候对方让一天都变得再黑暗不过,也只有这个动作能使人没有任何障碍地回到温暖虚幻的世界里,甚至和宇宙、和星河一起。

昨天夜晚,我好像是整张脸陷在马赛的衬衫上,重复着早起后与毛巾的交流过程。只是衬衫的布料和毛巾不能比,它经络分明地摆着架子,又让淡淡的香味像顺着架子爬上的藤蔓一样开出了花。

"哪个牌子的衣物柔顺剂?很讨喜诶。"我把脸交出来带着笑问,同时也稍微拉开和马赛之间的距离。

"嗯?"他依然将手搭着我的身体。圆的直径是放大了,可圆还在。而他好像面对某家一夜之间改了名头的餐馆,在我故作轻松的话题走向前多少考虑了一个瞬间,却终于跟随着走了进来:"我妈打理的。回头去问问。""哟,小皇帝。"

"皇帝也许是真的,但早就不小了吧。""要在我面前装老吗?你确定?"

"你又来了。为什么你老是这么说?我从来不觉得盛--"他敏锐地改口,"--你'老'什么的。其实你是在使诈吧,就像那些瘦到可以自由进出牢房的人还总嚷嚷着'我要减肥我要减肥'那样,你也是在等着别人不断地反驳'没有啊没有,你还是很年轻的',是吧,这就是你的不良居心吧?"他熟练地在每个重音上加大了手指间的握力,如果是段面包,一定会布满深深浅浅、陨石坑般的指印。

"我刚才有些担心诶。"等到马赛眼里明确的问号浮出后我才继续,"怕你只是突然看见一只蜘蛛或者蟑螂什么的,所以才会吓得抱住我。不是这样?""……哈?"

"真不是噢?"

"你……"他瞪出眼睛,把这副好笑又好气的神色保留几秒后,"好吧。又有蜘蛛出来了诶。"马赛重新圈住我的腰,把我再度拉拢了过去。他成了灰色的布料,成了味道,成了施加在皮肤上的压力。

我只管笑着,撩长手臂反扣着他的肩膀:"别怕,有我在,不用怕。""行了别闹了。"从腋下,好像游戏房里的抓娃娃机,他用温柔但确凿的力气钳住我的身体。

这或许是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圆满还是遗憾,也依然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宛如它是独立运作的,它可以不计得失,没有任何依附与被依附的关联,单纯地作为一个值得人回忆的片段而活。留在某个夜晚中间,未来的每一次复述里也不会提及对方的名字,我不是主角的我,他也不是特定的谁,我们仅仅是两道工序,和这个房间中拥有的光线一起,用来达成让某个夜晚变成例外。"还有过这样一天""挺难忘的",才是它的主题。

我想马赛一定不清楚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或许他清楚可本性难移地认为无关紧要。我从马赛的肩膀上越出视线,这片景色必然不止我一个人见过,在他看来,每个揽在胸前的异性,她们都没有特别神圣和隆重的意义吧,他只是像所有年轻的生命体那样为某个瞬间美好得晕了头,轻松地实施自己的冲动,而后以二十四年来一如既往的目光,把感情这件事看成一罐蜂蜜、一副扑克牌、一片在可乐上繁衍又消散的小气泡,举重若轻地让它们娱乐起来。

"举重若轻"真是个快活的词语。和我的举轻若重相比,它压根儿是彩虹般的永不能触及。

我本质上是个多么扫兴的人啊,连此时此刻都会产生连篇累牍的无聊念头,像一个坚持在满天星彩灯中故障的灯泡,凭一己之力也要毁掉整个节日的气氛,但这才是正常的、真实的,被同事们频频揶揄着说"昨天的电视相亲你看了没诶你没看怎么会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它的忠实观众呢",被父母唠叨着"你怎么还不结婚你怎么还不谈恋爱你怎么还不交男友你越来越古怪了"--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啊。好像电影中那位在监狱中长期服刑的人,哪怕给了他自由,他回到告别十几载后的家,却连房门也不敢出,他在自己的厕所里,听不见狱长的哨声就连尿也撒不出来,他顾虑重重,无法令自己由衷地相信不是一场空。

我拗开自己的背,让马赛和我对视,他暧昧不明地微笑着,不像我全然是严肃的,我的脸上没有表情吧,好像一面拒绝了光源反射的水泥的墙壁。

"怎么了?"

"没。"

真的是,果然是,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的差异呵。

如同一直在暗中窥视我的沉默并伺机而动似的,摆在列车小桌板上的电话大摇大摆地响了。一首被我从网上下载的英文歌曲即将从A段唱到B段,章聿的名字叩着手机屏幕。八成是为了商讨该如何假我的生日之名,好好请她吃一顿大餐之类反客为主的阴谋。

"周日我没空啦。"我接过电话便小声地否决了她。

"诶?"

"周日不行,要敲竹杠的话选个别的日子。""……啊?……啊……"她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低落。

"诶?怎么了?"我转过脑筋,"你找我是为什么事?""你今天回来是吗?"

"对。怎么了?"我又问一次。

"有桩事情,挺急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章聿的声音好像一对绕着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打着圈。

"……什么?"我跟着紧张起来。

"……眼下,你手头有钱么?"

"诶?"我非常意外。

"我碰到个事--其实是我亲戚,他出了点儿状况,急需笔款子,现在东拼西凑了一下,还差十万元,你有的话,能先借我一下么?""十万是吗?"我意识到问题的非同小可却不是因为这个数字。作为至交,章聿和我都清楚排在不能逾距榜单第一位的就是"借钱",它甚至比"露股沟贴乳贴去参加对方的婚礼"更糟糕。当章聿数度被银行追债信用卡时,她宁可每天只含两片海苔也从没想过对我开口。

"我知道这样打电话找你很不合适,但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嗯我明白……"既然她已经下了决心,好像遭遇灾难的人找出衣兜里最后一块饼干,那必然说明了她的山穷水尽,"银行卡里应该是有,十万对么?今天就要?""哦,嗯,最好是今天……"

"行吧。那等我回去找个ATM机转给你,我大概中午前到站,来得及吧?""来得及……"

"记得把你的卡号用短消息发给我。""嗯,或者,要不我过来找你吧。我今天恰好也在你公司附近。""也行。那--"我对着时间,"10点40分到的话,11点10分能回去,唔,那就11点30吧,11点30,我公司楼下碰头。""好的。"她迟疑着,"谢谢……"

"这没什么。"我不能对她的走投无路加以多余的关注,可多少忍不住问一声,"你亲戚出什么事了?哪个亲戚?""你应该不认识。做生意亏了,欠银行不少钱,也有犯法的嫌疑,总之明天下午前交不上就麻烦了。""啊……是挺严重的。"

"我一定尽快还你。"

"别太担心,你量力而为慢慢来就好。""曦曦,你真的帮了我大忙。"

"我说,你能不能别再用这个肉麻的叫法了?我可是周末就要三十岁的人诶!"她居然只是轻轻地笑了,即便我没有刻意提醒的打算,可章聿压根儿忘记了吧,她仅仅朝我又说了一遍:"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啊。""好啦,至于么,你的命还真便宜,你爹妈白把你养得那么好了……"我抱怨她的言辞过度,可内心还是难免动容。大学时遇见一个特别严格的老师,我发着高烧,可如果缺席对方的随堂测试依然会被扣掉大把学分,于是那天章聿在镜子前捯饬了几个小时,她用吹风机打理着头发,又把脸涂得更白,就这样她竟然冒着我的名字坐在了考场里,一定会被戳穿啊,她的发散思维有时候的确使我无言以对,没准儿迟早会有飞船来将这个流浪的生命接回母星吧。而那一次,她当然受到严厉的质问,但章聿把脸皮撑成一片天,她咬死自己就叫盛如曦,她就是我,甚至咄咄逼人地反问:"老师您有证据吗?您知道盛如曦长什么样,母亲姓什么,住在哪里,血型是A还是AB,喜欢吃面条还是饺子?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你很了解她吗?"这个疯子般的丫头指鹿为马地把问题都推给了对方,直到回来的路上才哭哭啼啼了起来,坐在我的床头把我最后那点儿餐巾纸都抢完了,害我有悲喜交集的眼泪也只能擦在被子上。

所以,当我们都维持独自一人的状态走到今天,我对自己日渐悲观的性格选择了默认时,唯独希望她,可以像圣女贞德那样,她必须是高歌猛进的,甚至拥有不死之躯,她在游戏里一定得是主角,没有"死亡"这一回事,能够随时被重启,而她走过山,跨过海,覆灭一切条条框框的死理,破坏所有拦路敌手的诅咒,结局一定是获得了幸福。我希望她比谁都幸福。

至于我自己--马赛从浅眠中换着姿势,将头落向另一侧--听天由命吧,听天由命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汪岚撑着下巴在电脑前假寐。听见我的脚步声后,过了几秒才睁开眼睛,好像按下慢速播放的影片,她几乎用目光把我迷茫地找了一阵后才回过神:"啊……来了?"

"嗯。"我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不惧心虚,但总有下一个理由让自己备感心虚,"你昨天加班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不是……"她摇头的幅度和节奏遵循着"深"和"缓","我姐和姐夫吵架,上周四开始带着孩子住我那儿了--我真的没想到,小婴儿原来是那么麻烦的……""啊,啊,是吗……"我在松一口气的时候表现得愚蠢极了,却多少有些无耻的安心感,"那别提了,一定很累。""嗯……昨天晚上我实在没办法,加上又有工作要完成,抱着笔记本电脑去咖啡馆赶通宵了。大概连店员都多少会暗地里取笑我这人是多么爱装逼吧--"她将身体倒向皮转椅,抬起胳膊用手背反盖住眼睛,"其实咖啡馆,上次也在那里通宵了一次……被冒失鬼害的啊……"我知道她一定是无意识的,汪岚从来不是风格鲜明的动机派,她无非自然而然地联想,不知不觉地提及,她的回忆来自冥冥之中--可这每一条每一项,像一个个绷开的针脚,露出某些喧嚣的种子,攥一把在手里,就是糊而稍冷的汗。

我低头,希望躲过这一幕,但汪岚随后坐直上身:"昨天怎样?""什么?"

"你接到他了吧?马赛。"她用了两次称呼。

"嗯……"

"他们部长打来电话,说这家伙堵在十字路口了。我当时还真笑出来了--确实听着有些滑稽诶?""嗯,啊……"我都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促使自己帮腔了。

"结果替他想怎么回来的办法,复杂得跟'拯救大兵瑞恩'有一拼。你也知道最近国际性的活动多,机票太难买,迟到后非但改签不了,三天内都没有回来的航班了。"汪岚将目光转向我,她在寻求我附和性的笑容,"他对你说了没?"见我摇头,汪岚继续下去:"后来他们提议只能曲线救国,起初查了几条路线,结果没一条有机票--你说这人是有多被上帝嫌弃啊?最后想起不如让他跑你那里--正好你也能接应一下,然后一块儿回来。"我彻底沉默着,神色宛如被拔了插头的电风扇,还能抓住惯性中最后的笑容。我得笑着才行,笑得不露声色,笑得宛如真心为汪岚所说的故事而莞尔,笑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们还顺利么?"但汪岚依然心无城府地问,这话在我听来俨然是双关,唯独她没有认识。

"……像你说的,是个冒失鬼……"我不清楚该怎样回答,既然连我的回答都一样带着甩也甩不掉的多重含义,"挺受不了的……""是哦。"她看着我,她的眼神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可在我的判断下她又是什么都知道的,这中间发生的偏差只因为我的不安像水面那样弯折了筷子的走向,以至于连汪岚约我去吃午饭时,都被我以慌不择路的忐忑拒绝了。

"不……我中午约了人,得出去办个急事。"好在有章聿,我甚至连章聿的麻烦都能当成自己幸运的挡箭牌。

一路乘电梯下到底层广场,有个人影用坐姿表明她仿佛等了很久,她的长发垮在腰间,听见我喊她的名字,章聿转过脸来。我完全是被惊吓撞出"啊"的一声,同时纳闷儿为什么最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如同改行养起红血丝,眼睛里清一色星罗棋布的轨交线路图。

"让你帮这个忙,我真的超级别扭……"章聿始终挂记着,看见我的瞬间便拽住我的手腕,"对不起啊……""哪有什么对不起的。平时你每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比这个要值得'对不起'得多呢。现在才想起向我忏悔?晚啦!"我开着玩笑,希望能够平复她的尴尬。

"嗯。你是最好的。"她眼睛落了水似的泛滥开,欲泣的冲动正在层层扩散,惹得我连忙上去揉她的脑袋。大学时代章聿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和我一个及肩一个过耳,而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难道仅仅因为这样,她就认为我们是连外形都能互相顶替的好朋友了么?她完全看不见除此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大或小的相似,她一双眼睛认着死理,便宛如麦田里的稻草人,觉得自己随时能跳下竹竿自由地奔跑嬉戏。

我拉着章聿的手往马路对面的银行去,转身时从她口袋里掉下一枚纸片,空气里打个转折的圈。我先章聿一步捡起来,圆珠笔潦草地写了一行数字和两行中文。潦草归潦草,"狄寅杰"三个字我仍然认清楚了。

"小狄?"如同在死胡同中被耗尽了最后一秒,屏幕上出现了"GAME OVER"。

"啊,不是的!"章聿慌张地跳起来,想夺走。

我扬起手臂:"为什么?怎么回事?这个是小狄的账号吧?""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随手抄的,没关系的。""不对……你是在骗我吧?"

"不是的,和小狄没有关系,真的!""才怪!你觉得我会信吗?"她越害怕越证实了我的猜测,"你是要借钱给他吗?你说借钱是要给小狄?你不是和他没联系了吗?你们什么时候?……等一下……"我觉得好像打开了摇晃半天后的可乐瓶,出人意料的爆炸信息给了我一个惊骇的措手不及:"难道你们复合了?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你们俩复合了吗?""……"章聿脸色白下去,如同海啸来临前,首先是急速消失的海面,须臾过后,它们才惊涛骇浪地回来,"不是复合,没有复合这回事。""那是什么?"我明白自己不能放过这个曝光的线索,它将最终牵扯出一只怎样形状的怪物还不得而知,却正因此我不能放任章聿和它绑在一起,"你不要骗我。你告诉我实话。你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吗?""我和他重新……我们只是重新联系上了而已。因为我真的忍不住,我怎么也忍不住。我见过他一面后,一个礼拜都在想,两个礼拜都在想,竟然不是减少而是一个增加的过程,甩也甩不掉。所以最后我觉得没必要矜持了,就和他联系一下吧,互相问候一下……结果,曦曦……他好像真的是我不能放过的人,我想明白了,以后肯定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能让我什么都可以放弃的人了。这次错过那就真的错过了。这怎么办?太可怕了,真的……""然后呢?你和他联系上了,然后呢?""……我没有说明……可意思还是告诉了他,我不会再一次错过他的。我之前已经浪费了六年,浑浑噩噩地过了六年,所以这一次肯定不会了。""可他不是有女友吗?是分手了?已经分手了吗?"我觉得太阳穴下某个定时炸弹开始了倒计时。

"女朋友?……他没什么女朋友……"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着,已然是酝酿一个被碾成血肉模糊状的呼吸,于是我无法放松警惕,我感知着面前这个人即将分崩离析的预兆,好像危机降临前夕的森林,无数黑色的飞鸟刹那便清空了她的灵魂--章聿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他结婚四年了。"我的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虽然已入夏,可一种蚀骨的寒意弥漫起来:"……你疯了吗?章聿你疯了吗?你脑子坏了是不是?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吗?你知道的吧?你还想蒙混过去吗?你是第三者啊!你成了第三者啊!你的一切行为、你的想法,都是小三才干得出、小三才有的啊!"我在大马路上掐着她的手腕,全然不顾已经有路人在远处好奇地驻足。章聿脸上两条笔直的眼泪居然只管自顾自地为她画出静态的美。而它们每续长一些,只令我更加火冒三丈:"你说话啊!你傻啦?!"我不能撒手,我徒然地希望用最表面的动作实现"抓住她"的意图。因而她想擦眼泪也不行,想捂眼睛也不行,她只能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一个劲儿地无助地哭。

"我有一度,听见电视里、电影里,或者小说里,倘若有人说'我爱你'三个字,会觉得非常好笑。这个字眼儿,和它的相关字句,在我的概念里,已经完全类同于一个荒谬的笑话,好像有人说'活蚯蚓可好吃啦',我也会报以同样'你搞笑吗'的表情。"半个月前,我和章聿约在理发店,两人各自顶着一脑袋糨糊状的染色膏,这使得我们的脸形都史无前例地明显起来,而与我的两颊即刻往两边分离的不安分相比,章聿的美丽却未受任何影响,她一双经过镜子反射的眼睛,看来比往日愈加熠熠生辉。

"我知道。"章聿从手机上抬起头,不方便扭动脖子的时候,加入与我在镜子中开展的对话。

"嗯,我对它居然可以这么陌生,陌生到没有丝毫想念,或留恋什么的,想想就很不可思议啊。""是啊,你那会儿宁可看《走向共和》也不肯陪我看《流星花园》。明明挺好一个偶像剧。""没办法,就是不相信。没法接受男主角是爱女主角的,女主角是爱男主角的,他们打啵拥抱上床是因为真爱而不是两个演员要赚钱。就好比看鬼故事,我从一开始就咬死'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从大前提上就否定了,那么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这种情节只能让我琢磨'怎么拍的''化妆不错啊',又或者武侠片,一样,'人怎么可能飞檐走壁啊'?'还凌波微步?真的不要逗我笑了',所以武侠片我也喜欢不起来。"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要怎么被打动呢?"我就是这么死脑子,特别没意思吧?""你嘛,冷漠起来也是非比寻常的。有时候也真难懂怎么说阴沉就阴沉,脚脖子上被人套了秤砣一样,'嗖--'地就掉到谷底。下次带你去大学校园转一转,吸一吸适龄男青年们的阳气后会好转一些吧?"章聿那时依然保持"跟着老娘有肉吃"的风范。

"神经。像你啊,思春期长得和别人的更年期一样。"我想伸手掐她,可高脚椅不允许这段距离。

"那不是很好吗?你才奇怪呢。"章聿捡起两根从额前掉下的发丝,召唤一旁的服务生为她擦去脸上的留痕,"'我爱你',或者'我不能没有你''我忘不了你',这些都不想听,那想听什么?'今天染发打四八折'么?"她连服务生也不放过,将对方堵得满脸通红险些被她忽悠着就要点头认可。章聿跷着右脚尖,让皮鞋秋千似的荡起来:"我怎么觉得你就像那种家里穷惯了的小孩,明明是因为没有尝过高级料理,却自以为是那东西不好吃?""我可不就是穷惯了嘛。"我听着还真有些恼怒。

"诶……"她满脸忧愁地冲我叹了口气,好像高僧面对一个不知要如何点化的幼童,因而那份高高在上也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可惜我压根儿没有在意,即便能够感觉到章聿在这段日子里莫名地发着光,却没有仔细想一想是什么打磨了她,是哪种痛苦换来她眼睛里异样的鲜活。

怪我太相信她了么?我将所有赌注都押在她身上一般,盲目地认为唯有她不会让我失望。她能把我所有放弃的东西执着地活回来。她能让对我来说无济于事的语句,恢复成魔法,甚至是更凶狠的咒言。

"你说话啊!章聿!你说话啊!"我是已经走到钢琴键盘最尾端的手指,找不到更高的音阶。

而她依然不回答。

"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去做第三者?"在我的记忆里,章聿的刻薄从来都是拿那些现实或虚拟世界中的第三者们进行试刀的。她多次用连我听了都觉得胃脏在缩水的形容,表达这些破坏他人家庭的物种应该如何被全市十四条地铁线路轮流碾压,等一部名为《风声》的电影看完,又帮助她丰富了折磨的手段,当时她淡淡地说着倘若敢有人介入她的感情:"如果有天我突然上门找你,说我做了一大袋肉包子,希望你笑纳,你晚上饿了拿出一个,拗作两半后边吃边上网,'这肉馅还真够清爽的呢',然后打开网页看见新闻说有女人失踪了,警方发出协查通报--那时也不要过多联想哦。"她对我开着毛骨悚然的玩笑,只因为那是一个章聿绝对不能容忍的存在。可是,今天,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血液,持续的眩晕冲击着我:"你真的,你怎么想的?……他都已经结婚了啊,你不明白吗?你这样是不道德的啊!绝对绝对不要说什么你的感情是超越婚姻证书之上的、你无法控制自己这种屁话给我听,我一定会抽你的!你信不信?!你……你简直让我觉得是个'不要脸'的人了,怎么办啊?"章聿眼睛盯着我的手表盘面:"曦曦,我们改天再说好吗……今天你先把钱借我,因为今天是最后的时间了……他爸爸生意做垮了,搞不好要进去的……我说了会帮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他的。所以你改天再骂我,改天随便你怎么骂,今天先帮我一下好吗?求求你了,这毕竟是他的救命钱。"我觉得自己已经将嘴巴张到了无济于事的边缘,好像吞食一只鸡蛋的蛇,让每条血管都清晰分明起来:"……你真的疯了吧?你觉得我会借钱让你去完成第三者的道义,让你活脱脱就成了一个有情有义又天可怜见的小三?你觉得我会为你推波助澜地介入他的生活?你真的该去医院看看精神科了,章聿,你疯了,你绝对疯了。""不是,你想,就当没有我在中间,你和小狄也见过,也认识啊,他的家人出事了,你能不帮吗?""我不会帮的。你别以为提出个假设就什么都能轻描淡写了。"我几乎是用嫌恶的冷漠看着她,"真的没有你,小狄他家出事了,他倘若来找我,我也许会考虑帮忙。可'真的没有你'存在吗?这样假设可能吗?假设了就能当真吗?你不觉得自欺欺人我还觉得呢。只要有你不明不白地夹在中间,你认为,我会借你这样一笔钱让你和他的关系变得又更复杂一些、更缠绵一些、更哀怨一些吗?让你在这第三者的位置上又更投入一些?你不要你的那张脸,我还珍惜它,我还爱护它,想替你拉扯它一把呢!"章聿的嘴唇簌簌地发着抖,这是我没准儿五年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她的样子,她一定不知该伤心,焦虑,悲凉,困惑,或者反被干脆地激怒,她内心层出不穷地释放着失控的烟花,却无从改变背景是长夜的事实。

"你怪我,就怪我好了。可是求你了,钱先借我吧,借我好吗?我想帮他。他这几天愁疯了。我受不了。我一定要帮他。"她的眼泪几乎没有停滞,而哀求的声音听来更加悲伤。但这除了刺激我变得更狠心外再没有其他可能了。

"你做梦吧。章聿,你听明白了吗?我不可能借你,或者说让你去借小狄钱的。你疯了,但我没有疯。不可能。""你这么绝情。"她转着胳膊,将自己挣脱出来,"我想不通,你竟然这么绝情。"我几乎要被她气笑了:"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你是咬定青山不松口了吧?钻着牛角尖出不来了吗?如果允许像你一样乱来,这个社会上的正常秩序都要完蛋了,什么龌龊的事都能被允许了。见鬼去吧。我原先以为你虽然总是脑袋抽风,是非观至少是有的,现在倒好,怎么,难道你章聿一点儿都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荒谬?""像你一样,做个石头人就对了是吧?"果然,章聿最后选择了被激怒,她脸上的眼泪已经被涨红的两颊迅速熨干了。我明白她是必须抓住一条最长的木板,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目标是为了什么,要用来做什么,她只能凭直觉紧紧地将最长的一块护在胸前,"你不用来教训我,至少我不想被你教训。我没有说自己做得对,但听你说这些怎么就特别刺耳呢?像鱼干一样的你指责我乱来?那我还真觉得挺庆幸啊!""是啊,这年头,不要脸的才是天下无敌呢。""我不要脸的话,那你有脸可要吗?盛如曦你想过没有,你活到现在快三十年了,你的脸下除了一层皮,除了在上面给我一刷子麻木一刷子失落一刷子怨妇似的青白,还有别的吗?你平时都不照镜子是不是?我的确没你那么头脑清楚,难道你的头脑清楚就真成了无可指摘的优点了?一个连'我爱你'都觉得是嚼蜡的女人,到底谁应该去精神病院看一看?""那也至少好过你被别人的妻子将来泼硫酸毁容吧。""被泼了硫酸的不是你么?你从内至外地,早就被毁容了不是么?--我真可怜你。"我歪一个角度的下巴,从这一隙的边缘里,看着章聿。我们果然是非常不相像的。而当年那个为了替我拿下学分,僵持在教授面前,无论内心如何颤抖,可表面上她总能做到最淋漓尽致的顽强--那个章聿是依然如故,还是不复当初呢?

可她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直到眼下,我想起"爱"这个字眼儿依然会觉得陌生。我仍然无法理解许多人把一段段逻辑欠缺的矫情言论挂满了他们的签名档和网页空间,我宁可去花半小时看《王羲之字帖》也不乐意去读一本《爱你痴又狂》。我无法感同身受于他们将"爱"视成一种食物的贪婪,他们的饥饿写在每根颤抖的手指上。因为与此同时我却将它燃成一截败落的烟灰,对我的唯一作用就是麻痹神经。

"我可怜你盛如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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