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从黑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看了看梅白依仓皇离开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地上死不瞑目的朱如景,忽然想就起了那一日,这位景王爷轻轻感叹的那一句话。
人生,还真是际遇无常啊。
这位行事谨慎,深得两朝帝王之宠、逍遥自在的富贵闲王,又何曾想到自己没有死于宫廷倾轧,没有死于阴谋算计,而是死在了自己一直守护着的女人手里呢?
她缓缓走上前,蹲下身,伸手轻轻抚过他圆睁的眼睛,替他阖上了双眼。
她设下这一局,是想借景王之口引来皇帝,但却没有想到长生的诱惑竟然会让梅白依对她这最忠实的拥趸下了毒手,且……如果她再来晚一步,八成连这尸身……都要被梅白依抛入血池了吧。
届时,可就真是死无全尸了。
花朝忽然想起了那一日,这位景王对她说的话。
他说:“圣女见笑,天下皆知本王心仪紫玉阁的梅姑娘,若将来有一日梅姑娘冒犯了你,还请圣女看在本王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梅白依,但愿你不要有后悔的一日。
夜色的掩映之下,花朝毫不费力地拖起景王沉重的尸身离开圣殿,悄悄将他送回了西院的客房。
窗户半掩着,有风透进来,吹得烛火摇曳,傅无伤望着窗户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扣击着桌子,这种帮不上忙,只能一再眼睁睁看着她涉险的感觉让他十分焦躁。
花朝从窗口悄无声息地潜回房间,刚站定,抬头便对上了傅无伤的视线,不由得一愣,“傅大哥,天这样冷,你怎么不关窗?”
自她走后,他便一直这样等着?
傅无伤猛地站了起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没事吧?可阻止景王他们入圣殿了?”
花朝脸上的神色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发生什么事了?”感觉到她表情有些奇怪,傅无伤问。
“景王死了。”花朝其实是有些心虚的,毕竟她在答应了傅无伤之后还是故意拖延时间将他们放进了圣殿。
“他进圣殿了?”傅无伤一怔,随即便下意识以为朱如景是中了圣殿里的机关致死的,“……如此,死了也好。”
死人才能守着秘密。
然而花朝的答案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花朝摇摇头,说:“是梅白依杀的。”
傅无伤一怔,梅白依杀了朱如景?稍稍一想,他面色一下子变了,他们还是进了圣殿,并且发现了圣殿里的秘密,两个人估计因为此事起了争执,梅白依担心此事一旦上报朝廷,便没紫玉阁什么事了,这才痛下杀手的吧。
毕竟是长生不老的秘密呢,向来自以为是,生性又凉薄的梅白依会杀了一直护着她的朱如景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圣殿里的秘密……被梅白依发现了这件事,真是令头痛。
“她看到了圣殿里的秘密?”蹙着眉,傅无伤问。
花朝垂下眼帘,“嗯。”
傅无伤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第二重蛊变,什么时候开始?”
……果然,还是只有他强大起来,才能让她真的信任他,信任他是可以保护她的这件事吧。
而且梅白依已经发现了圣殿的秘密,这个女人可是个无风也能搅起三尺浪的性子,如今她手里握着瑶池仙庄最大的秘密,只怕不会消停。
“再过两日吧,你的身体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
“我可以的,就明天吧。”
花朝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行,强行进行二重蛊变的话,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傅无伤看着她的眼睛,“花朝,我想快点能够保护你,而不是一再看着你自己一个人涉险而无能为力。”
花朝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漂亮,这样认真而执着地望着她的时候,竟让她无端端有些心慌起来。
“我走后,如黛进来过吗?”花朝移开视线,有些突兀地问。
傅无伤沉默着摇摇头,如黛是个乖觉的,知道花朝是想支开她,便没有往前凑。
花朝点点头,抬手摸了摸他微凉的脸颊,“这事急不来的,你今日蛊变耗费了不少精力,时辰也不早了,歇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拎起放在桌子上的瑶池仙酿,走了出去。
傅无伤默默看了一眼那未开封的酒坛,目送花朝离开。
如黛跟出来,便见花朝的手上还拎着来时带的那坛子瑶池仙酿,不由得有些狐疑,感情这酒……真的不是给那位傅公子准备的啊?
仿佛是察觉到了如黛的目光,花朝回头看她,“你知道秦千越住在哪一间房吗?”
如黛瞪大眼睛。
圣女大人你脚踩两只船真的好吗?
不过……那位秦千越公子她却是知道的,据闻是此次流霞宴的热门人选,武功不错,人也俊俏,端的是才貌双全。
“仙酿对疗伤有奇效,傅公子他身上还有伤呢……”到底忍不住,如黛多了一句嘴。
花朝嘴角微微一翘,“他不会喝这种东西的。”
因为他知道这所谓的瑶池仙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更何况他直接喝她的血,岂不比这个参杂了不知道多少酒水的东西来得有效?
如黛虽不解她话中之意,但也没再多嘴,只默默接过了她手中的酒坛子,自己拎着。
秦千越住在最东侧的房间,要过一道拱门,此时戌时已过,如黛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花朝姑娘?”冷不丁地,走廊下有人唤了一声。
花朝冷眼看去,便见披着一袭竹青色斗篷的周文韬正笑盈盈地望着她,他手中拎着一个小酒坛子,一看便知是出自瑶池仙庄的仙酿,这个人还真是八面玲珑,到哪里都混得开,也不知他手中这仙酿是谁赠的。
“这么晚了,花朝姑娘是来西院找人吗?”周文韬仿佛没有瞧见她的冷眼似的,站在廊下,微仰着头笑盈盈地搭讪道。
此次来瑶池仙庄参加流霞宴的公子们都被安排在了西院客房,花朝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当然是来找人的。
真是明知故问啊,如黛暗自嘀咕。
花朝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完全无视了他。
周文韬全然没有被无视的尴尬,三两步追了上来,笑得一脸诚挚,“是来找袁兄的吗?要我带路吗?”
“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都离袁秦远点。”花朝停下脚步,淡淡地看向他,眼中有冷意一闪而过,“若他在你手上吃了亏,且看我会不会饶了你。”
周文韬一怔,随即摸了摸鼻子,笑道:“真是令人伤心啊,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的坏人么?”
“是。”斩钉截铁的回答。
周文韬抽了抽嘴角,苦笑,“还真是毫不留情面呢。”
“我同你有什么情面好讲么?”
“怎么说当初在紫玉阁我们也算是共患难了啊。”周文韬眨了眨眼睛道。
“你这是在提醒我当日所受到的折辱?”花朝挑眉,脸上的笑容令人发冷。
周文韬赶紧摆手,讪笑道:“怎么会……”
“花朝?”正这时,袁秦的声音自一侧传来,看到花朝他眼睛一亮,“你是来找我的吗?”
看到花朝来西院,袁秦便下意识以为花朝是来找他的,这让他想起在青阳镇的时候,他总喜欢出去听戏,每到傍晚的时候,花朝总会出来寻他,然后顺道买上郑娘子家的自磨豆腐,回家给他炖他最喜欢的鱼头豆腐汤。
这样的场景,明明他曾经厌烦不已,可如今只想一想,竟便生出了许多的暖意来。
花朝稍稍一顿,侧过头便看到了不远处一脸惊喜的袁秦,以及……他身旁的秦千越,她抿了抿唇,“不是,我有事找秦公子聊聊。”说着,她看向秦千越,“不知秦公子可有空?”
袁秦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的秦千越。
秦千越对花朝微微一笑,“当然。”
袁秦眼中的光亮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默默看着花朝,眼中不自觉便透出了委屈的神色。
“那烦请秦公子借一步说话。”花朝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的委屈似的,只道。
秦千越笑了笑,抬步上前。
袁秦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花朝与秦千越肩前肩走远,再没回头看他一眼,不由得面上露出了气恼之色。
“袁兄,今晚月色不错,要来喝一杯么?”周文韬笑眯眯地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这可是不可多得的瑶池仙酿哦,我好不容易才得了这小半坛子。”
袁秦收回视线,看向周文韬,忽然道:“明日,我会向你约战。”
“啊?”周文韬一愣,随即苦笑,“袁兄,在下近日可没得罪你吧?”
袁秦定定地看着周文韬,他果然还是很在意傅无伤那日的话,傅无伤说他所谓的闯荡江湖不过是个笑话,这曾与他不打不相识的青越派少主,当真是有意输给他的?
“袁兄你为何这样看我?”周文韬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
袁秦没有回答他,只丢下一句,“明日擂台见”,便转身走了。
“诶诶袁兄你这是迁怒啊!”周文韬嚷嚷着,见袁秦毫不回头地走远了,不由得失笑,自言自语道:“真是的,我这样的好人缘怎么突然就人憎狗嫌了起来呢。”笑过之后,又摇头,低声咕哝,“你这个幸运的家伙,又在委屈些什么气恼些什么呢?你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以及……我有多么羡慕你啊……”
明明曾经那样伤害了花朝,她却还是将你护得紧紧的,一副生怕你被我害了的样子呢,真是令人嫉妒啊……
拎着刚得来的仙酿,周文韬甩了甩袖,转身回房,却仍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你就作吧,早晚有一天你会把自己的福气都败光了。”
这语气,当真是酸得很。
走着走着,他抬手抹了一把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真是魔怔了。
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倒好,竟然来参加这劳什子流霞宴,比起这充满绯色的流霞剑和声名大噪的瑶池仙庄,他更在乎的明明应该是青越派的存亡和发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