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生活的重量(1/1)

舒楝爸妈之间也是一笔陈年旧账。

舒昱鸣是方苓的前夫,北京人,因为父母的问题,下乡时才15岁,他和另外三位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住在大队支书老方家的粮仓。

 

老方的孙女幺妹方苓那时八*九岁,正是疯跑野跑的年纪,压根瞧不上家里来的几个豆芽菜似的半大小子。尤其是那个叫舒昱鸣的,除了下地干农活,吃饭的时候都拿本书,别提多没劲了。不如住在村口的那几个知青,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虾,可会玩了。

 

几度春秋后,知识青年们大多都返城了,只有舒昱鸣还留在农村。倒不是他对这片厚土爱得深沉,主要是不想回家,他父母刚平反没多久就闹起内部矛盾,打响了离婚战,天天上演男女混合双打,把家里搞的鸡飞狗跳。父母双方谁也劝不住,舒昱鸣无奈之余又回到农村,全身心的扑到学习上,他想考大学。

 

时间是个魔术师,方苓到了少女怀春的年龄,昔日瘦弱苍白的少年也长成了挺拔英俊的男人。

 

方苓的目光总是偷偷追逐舒昱鸣的身影,这个哥哥虽然沉默寡言,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能吸引她。

 

方苓是个直爽姑娘,察觉了自己对舒昱鸣的心意,就大胆说了出来。舒昱鸣为人体贴内敛,怕打击到小女孩纯真的感情,也没明确拒绝。

 

俩人不远不近地相处,舒昱鸣觉得方苓年纪小,感情还不成熟,等长大了,就会转移注意力,喜欢上别人。

 

方苓才不做见异思迁的事,她喜欢一个人就不会轻易变心。

 

22岁时舒昱鸣考上了大学,回城那天和小妹妹方苓正式定情。等到方苓20周岁一到,俩人登记结婚,但还不到一年,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

 

外人都不明白,为啥幺妹去北京转悠了一圈回来就铁了心的要离婚。

 

老方头敲着烟锅数落:“追着赶着的是你,要结婚的也是你,现下整这么一出幺蛾子,你为的是哪般?老早就劝你了,你和小舒不合适,他是城里人,能跟咱庄户人一样?”

 

别看方苓年纪不大,却极有主意,一旦做了决定,谁劝都没用。

 

爷爷说的那些话,以前她全当作耳旁风,等亲自去了一趟北京,看过全国第一的学府,她才发觉自己忽视的差距一直都存在,还那么刺眼,城乡差别,思想观念差异,哦,现在还要加上一条文化素养,那更是天差地别。

 

舒昱鸣的导师听说方苓来了,特意找她谈话,让她支持丈夫出国深造,不要埋没人才。这时方苓才恍悟,舒昱鸣急着参加工作接自己出来,放弃了对他而言多么重要的机会。

 

方苓扪心自问,你能挡他的机会阻他的前程吗,不能,她做不到。可只要她这个拖后腿的在,以舒昱鸣的性子,绝不会丢下她出国。

 

但那又怎样,能说明舒昱鸣爱她吗?以前在农村,她自信凭着天长日久的厮守,他们俩会成为令人羡慕的一对恩爱夫妻,可他出国呢,飞的更高更远,那个世界她无法企及。

 

其实不用等舒昱鸣去国外,在校园转了转她就意识到一个事实:不配。没错,她和舒昱鸣不般配,一个是文化水平有限的乡下姑娘,一个是前途无量的清华学子,放谁眼中他俩原该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的几个女同学眼中不加掩饰的鄙夷犹如一条鞭子,把她从痴心妄想中抽醒。

 

而这一切只是开端,以后他们俩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直到她再也追不上,到那时她如何自处?

 

自知之明姗姗来迟,方苓终于清醒认识到自己的位置。

 

不打扰是我的温柔,一如多年后的某句歌词。

 

方苓决绝地从舒昱鸣的世界中退出,她想现在走还保留一丝体面,总好过以后被抛弃,她不是对舒昱鸣没信心,她是对舒昱鸣所处的那个世界没信心。

 

舒昱鸣挽留无果,内心深处却隐隐松了口气,就当他们为幼稚不成熟的感情绕了弯路后回归各自的轨道吧。

 

方苓离婚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不顾家人的反对,把孩子生下来,她对舒昱鸣的暗恋明恋旷日持久,婚姻却很短暂,真正在一起的次数屈指可数,孩子是个意外。

 

方苓天性坚强乐观,她很快振作起来,往北京走了一遭,不是专门受打击去的,看了校园内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们,她感觉骂知识分子臭老九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舒昱鸣曾经对她讲过,知识就是力量。

 

她得提升充实自己,有了本事,才能给女儿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

 

凭着这股信念,她参加了自考,拿到了学历,吃上了商品粮,女儿在充满关爱的环境里生长,没有受单亲家庭的影响,成为豁达正直的好姑娘,非要说缺点的话,就是心大的没谱。

 

或许是自己在爱情和婚姻方面有缺憾,所以方苓特别希望女儿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

 

可她女儿哪都好就是姻缘上特让人着急,从小到大就没见她的桃花开过,你说糟心不糟心,女孩子芳华正盛时,车啊房的,能提提条件,岁数一大,挑选的余地越来越小,女儿买好房,找对象时可以适当放宽条件。

 

大城市寸土寸金,买房置业谈何容易,幸好舒昱鸣雷打不动地按时寄来抚养费,哪怕他在国外求学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停止过,后来他再婚,方苓对他说抚养费不必给了,她能养活女儿,两个人虽然夫妻缘分尽了,但到底相识多年,她不希望因为钱的事影响他和现任妻子的关系。

 

舒昱鸣一如既往地把钱转入为舒楝开的账户,他不想亏待前妻和女儿,看他坚持,方苓也没再说什么,况且舒昱鸣再婚至今也就舒楝一个孩子,她没权利阻止。

 

眼下,她只有庆幸,庆幸舒昱鸣给的钱逐年增多,为女儿攒了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女儿不必为了买房举债还贷,被沉重的生活压垮。

舒楝对这笔钱毫不知情,联系舒昱鸣,人不在,秘书礼貌地回复,舒院士正忙,请她稍后再拨。

舒昱鸣的头衔很多,两院院士是其中之一。

舒楝一度觉得很魔幻,自己爹是搞科学研究的,居然还娶过村里的小方姑娘!

父亲母亲两个泾渭分明的人,偶然的结合,只能归咎于那个特殊年代了。

所以父亲的缺席,舒楝从不以为憾,生下来就注定的事,习惯就好。

没有怨恨自然没有抗拒,用脉冲信号维系父女情,舒楝丝毫不觉得别扭,像朋友般相处准没错。过分亲昵的话,舒昱鸣现任妻子冷冰冰的脸色她可吃不消。

 

舒昱鸣的疲惫透过手机都能感受到,带着倦意的声音不疾不徐,“钱是我给你的,买了房,把你妈妈接过去住,你妈——她不容易”

看来买房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老爸这是唱的哪儿出戏,愧疚,弥补?老妈早就说过,没有谁对不起谁,就仨字,不合适。

父亲的钱,舒楝笑纳了,嗯,这也是孝道,既然借花献佛,又怎好拂了他的心意呢。

 

但钱没拿来买房,舒楝悄悄存入定期账户,她并不像方苓以为的那样,心大的没边,整天稀里糊涂过日子。她对老妈和自己的情况做过通盘考虑的。

 

方苓的工资按小县城的标准够开销,大钱攒不下,老了有个头疼脑热也许能应付,万一生了大病,治疗费哪里找?她没有兄弟姐妹分担压力,也不好指望亲友,至于成了别人丈夫的爹,那更不行了。

 

不是她不盼亲妈好,总要留点钱以备不时之需,故此买房并未列入计划。现在方苓有了这笔钱傍身,舒楝心中的隐忧也就去了大半,老房子住的不错,买房的事可以缓缓再说,当下么先买车过把瘾。

舒昱鸣给的钱能保障老妈晚年安度无忧,那她自己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于是阔气地买了部敞篷跑车。

舒楝背靠新车自拍,上传微博炫耀:我和亲*密*爱人快乐兜风中!

路璐金转发评论:我说,你怎么抖起来了?

舒楝回复:我就不能奢侈一把?

钱进点赞:车都买了,那破地方也赶紧搬吧。

舒楝怒:什么叫破地方,我可记得你夸那里烟熏火燎生活特带劲呢!

钱进撇嘴:快拉倒吧,你那儿也就门口的烧烤摊像点样。

有些事就是不禁念叨,树欲静而风不止,舒楝本想和老房子继续相亲相爱下去,物业管理处经理的一个电话就打消了她的念头。

 

他们要收回老房子重新装修,言外之意舒楝听懂了,这是要涨租金的节奏啊,问题是装修期间她住哪儿?

 

租房合同一年一签,眼看到期了,物业的做法也不算违约,只能说不地道。

 

物业想法挺鸡贼的,舒小姐在老房子安稳的住了好几年,闹鬼的传闻早没了,屋子收回来稍微翻翻新,房租能提高个两三倍。舒小姐还租的话当然最好,不租她也不亏,这么便宜的房租够本了。

 

舒楝又不傻,物业打的什么主意,她心里门清,看来买房要提上日程了。

 

房子多的是,就看钱够不够多了,全款买房有点吃力,装修、家具、电器,样样都需要钱,幸好城投集团旗下有房地产公司,舒楝可以拿到内部价,换作以前,她不会考虑城投开发的楼盘,太贵了,一水的精品高档住宅,专门卖给有钱人。

 

舒楝不愿意将就,跑到外省移动欢迎你的地方买房子,有公积金贷款,还有内部折扣,舒楝眼不眨心不跳的买了滨江海景房,360度四面全景采光,通透落地玻璃窗,大尺度观景阳台,晚上俯瞰cbd璀璨夜景,光用想的就很享受。

 

负责房地产开发的陆总说,无论舒滢买房自住还是投资,都不赔本,这样地段这样品质的楼盘,房价只会涨不会跌,同样房型的大平层出售价都以千万计了。

 

贫困时安步当车,富有时香车代步,唔,银行的钱也是钱,人要适应环境的改变嘛,舒楝给自己心理减负。

然而,拥有房产的喜悦尚未消褪,霉运不请自来,只需撞豪车,就能完成从人生赢家到杯具负姐的华丽转身。

再一次的,舒楝自我洗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劳斯男的维修费,大不了,把房子抵押了还他,千金散尽还复来。

昨晚遇见劳斯男,顾不上细想,他有句话让舒楝很在意。

听说,你辞职了——

他怎么知道的?肯定通过她留的名片打城投电话了。为什么打电话?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修劳斯莱斯的账单出来了,他打电话通知她赔钱,然后得知她辞职了!换谁心里都会打鼓,她是不是撞了车就溜?继而怀疑她的人格、品行有问题。

真是让人火大……

信用贷款、房屋抵押,无论如何想办法还上,洗脱逃债嫌疑。

舒楝把工作用的手机开机,她估摸着劳斯男催债会再打来,果然,运营商短信提示未接电话,有个陌生号码,还有几通城投董秘办的电话。

舒楝回拨:“纪大秘书,夺命连环call啊你,怎么,有事?”

“你赶紧的,来城投一趟!”

“干吗?”

“交接啊!”

“纪文,老闫把我的摊子卖了,干脆利落的!我交哪门子接?”

纪文语气一下子软了,“你走了,老闫把行业协会的那摊子事交给了我们董秘办,我手下的几个小姑娘都快烦死他了。到交会费的时候了,城投负责的企业联系名录被老闫弄得乱七八糟,我知道你手上一定有整理完整的联系簿,算我求你了,帮我一次!”

纪文一个大男人,率领了一拨娘子军,绰号妇女主任,舒楝和他关系还不错,不想为难他,就答应跑一趟。

舒楝驾临董秘办,纪文就像迎来了解放区的亲人,看到了曙光。

娘子军之一同情地说:“小舒姐,你辞职,我充分理解,给老闫打工,不用一秒,我就自动走人了!”

“就是”,娘子军之二接腔,“颜值高也就算了,人丑还作,无药可救!”

娘子军之三猛点头,“太讨厌了简直,跨部门对我们指手画脚,当纪主任是死的!”

“看样子,你们比较值得同情,毕竟我跳出火坑了,各位!”,舒楝得瑟。

舒楝将一个移动硬盘交给纪文,“呶,行业协会的资料都在里面,包括联系方式excel表格,你复制下。”

纪文感激涕零,“欠你一份人情,这样吧,我请你吃好的!”

“算了,你老婆对你严密盯防,小女不敢!”

纪文脸红,“谁说的,你嫂子人挺好的!”

舒楝摇摇手,“再见了各位,我会想你们的!”

路过二楼休息室,舒楝和廖建国手下的崔宇华碰了个正着。

“走,进去聊聊”

舒楝在椅子上坐定,默然无语,这小小的休息室诞生了多少流言蜚语。

想当初,每到午休时,关系不错的女同事们,一人端一茶杯子,钻进休息室,交换各个部门的八卦消息。

转眼和城投已成陌路,想想挺感慨的。

“托你的福,质管部安然无恙地度过风波了”

“廖总还好吧?”

“防范在先,总算没遭暗手……但日子也不好过,脚下使绊子的人太多,工作不好开展,我们底下的人也跟着受夹板气,有玻璃天花板在,升职遥不可及,想跳槽,可现在经济不景气,建筑行业没活干,到处都是裁员的。”

“其实你大可以安心留在城投,哪儿没有勾心斗角啊,廖总处境不算艰难,更何况他体恤下属,跟着他总归不会错的,再说了,你薪水很可观啊,月薪三万,可以了!”

“税前”,崔宇华摇头,“我老婆生孩子,岳父岳母过来照顾,如今全家人靠我一个人的收入,我还要供房,乡下有个弟弟要结婚,样样都需要钱,压力真的很大,本想出去跑工程多赚点钱,可我在工商局的同学说最近申请破产的公司比新注册的公司还要多,建议我按兵不动”

又一个被生活压垮的有为青年,舒楝欷歔。

保洁阿姨进来清扫,见了舒楝很开心,聊了几句才出去。

崔宇华盯着保洁阿姨的背影说:“这几个保洁阿姨都是本地人,哪个人手里没两套拆迁房,她们出来工作不是为了挣钱,待家里还要帮忙看孙子,哪比的上外边清闲,集团的活干半天休半天,比我们这些脑力体力一起卖的人轻松的多”

“人人都有难唱的曲儿,就拿我说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辞就辞,没准你还挺羡慕,可我挺背的!前几天我撞了车,劳斯莱斯,定制的,你说我得赔多少钱吧,拜车祸所赐,我的房子恐怕都保不住了,你身上担子再重,那也是甜蜜的负担啊,过阵子,你老婆再给你添一大胖小子或小公主,保管你笑咧嘴角!”

人果真要比惨才能笑着活下去,听说了舒楝的惨况,崔华宇精神振奋起来,劝舒楝想开点。

生活压在每个人肩头的重量,有如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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