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霜意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盯着赵之蓁,一时之间竟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醒了,她居然醒了!
“爹,娘,五妹妹醒了!”赵霜意觉得自己冲出去叫赵尚书和赵徐氏的动作几乎堪用连滚带爬形容,而外头两个说话的人,此刻也被惊了一跳,忙冲进房中来。
赵尚书还不曾说话,赵徐氏便急急道:“五丫头,你怎么样?”
“母亲……”赵之蓁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是您吗?”
赵霜意此刻也已然回来了,想起赵之蓁醒来时那句话,忙去一边儿将始终备着的温水倒了一碗,端了过去:“娘,她刚刚说她渴……”
赵徐氏接过水碗,去床沿上坐着,将赵之蓁扶起来,把水碗送到赵之蓁口边:“好孩子,可算是醒了。”
赵之蓁却是一脸茫然,她的头左右晃动,若不是赵徐氏将水碗端在她面前,只怕她都寻不到那碗沿儿。
这寻找的动作很短暂,可在场的人,还是都看在了眼中。
“五妹妹,你……你的眼睛怎么了?”赵霜意脱口问出。
赵之蓁喝水的动作很狼狈,有些仓促,竟然发出了吞咽的声音,想来是渴极了,顾不上回答赵霜意的问题。而待一碗水见了底,赵徐氏方将那只青色莲瓣碗递给赵霜意,道:“再倒一碗水来。”
此刻,外头的丫鬟们听得喧闹也都进来了,要倒水自然轮不上赵霜意自己去做,赵之蓁也正在此刻说了话:“父亲……父亲也在吗?母亲,姐姐,是没有点灯,还是……还是我盲了?”
赵霜意心头一滞,与赵徐氏面面相觑,却是不敢答话。
赵尚书终于发话了,道:“现下是申时三刻。”
于是,赵之蓁愣住了。她还沾着水珠的嘴唇微微张开,睁大的眼睛里一片空茫。赵霜意看得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如今已然被重重网住的血丝盖满,那黑红色泽看着叫人背后都发凉。
好一阵子,赵之蓁才有了动静,她缓缓摇头,咬紧了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家子人,都在这房中,却是谁都没法开言说话。赵之蓁没有哭,只是泥雕木塑一般坐着,脸上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能活着就不错了,是不是应该这么安慰她?可是,活下来却什么也看不见,难道这也算“不错了”吗?赵霜意觉得自己心里头沸腾着好几个念头,几次想开口,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父亲,母亲……”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之蓁才道:“我是不是差一点儿就死了?我不想死……”
“你这孩子,说什么昏话?你才这么点儿大,又素来是个乖巧听话的,怎么会没了呢。”赵徐氏道,她对家里头几个庶子庶女都很亲近,只是在赵霜意听起来,到底比不得对亲生的贴心。
“母亲,我怕。”赵之蓁也顾不得赵徐氏不是亲娘了,往赵徐氏怀里一蹭便落下眼泪来,倒是叫赵尚书在一边儿看着也觉得心头酸酸的。只是他心酸之外倒还有些欢喜——人家家里头嫡庶外头和气里头翻天,他家里头这几个庶子庶女,倒是还真拿夫人做母亲的。
赵徐氏轻轻地抚摸赵之蓁散下来的乌黑长发,突然想到了什么,向赵之蓁的丫鬟道:“你们去把金姨娘请来吧。她一定担心极了,让她看看姑娘醒来了,也算是定定心。这些日子,劳动她抄经,也一定是够疲倦的。”
赵尚书在一边儿坐着,益发觉得自家夫人做事儿有情有理。
过一阵子那小丫鬟便将金姨娘请来了,想必金姨娘这几日也不怎么好过,面目青暗,见得赵之蓁已然醒来,张张口,却是号啕出一句:“五姑娘!你好不好?你可算是醒了!”
赵之蓁先前缩在赵徐氏怀里头的时候一副劫后余生的小兔子模样,此时听到金姨娘的声音,却是坐直起来:“好多了,姨娘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
金姨娘看看赵徐氏,再看看一边坐着的赵尚书与赵霜意,醒悟过来了什么,向赵徐氏磕了个头,道:“夫人与四姑娘日夜操劳,若不是如此,五姑娘怕没这么快便好起来……”
“好了,磕什么头呢。”赵徐氏道:“她叫我一声母亲,便不是我身上落下的肉,也担着这一声,怎么能不好生看顾?”
金姨娘这才爬起来,道:“奴在那边儿抄经,心中一千个一万个只盼五姑娘早点儿醒,也好省去夫人与四姑娘的劳累……”
“如今可不就是醒了?”赵徐氏看看赵尚书,道:“这消息要报宫中去吧?好教太后她老人家安心。”
赵尚书点点头,道:“这事儿我去办,你们娘儿几个,要说话便出去说话,若是五丫头累了,便早些散了吧。”
赵尚书出去,金姨娘却连目送都不曾,只目不转睛盯着赵之蓁。她总是觉得女儿这是有些蹊跷的,只是看不出是哪里不对。
赵徐氏正看在眼里,待赵尚书出门,方道:“五丫头的眼,目下还看不到东西……”
“什么?”金氏惊道:“好端端的,眼睛怎么……”
“毒伤了血,那眼是人身上血脉最细弱所在,多半是因此才尚未好全的。”赵徐氏道:“不过,既然人已然醒了,便总是比最糟糕的情形好出太多来。”
金氏忍了又忍方才没有当场哭出来,只道:“也不知这是怎么的,今年好生晦气。先是四姑娘莫名伤了脸,又是五姑娘险些折了性命……偏生都是在宫里头出的事儿!想来夫人心疼四姑娘,正如奴也心疼五姑娘一般,怎么独咱们赵家的女孩儿这样可怜!”
赵徐氏压了压眉心,道:“这么说起来倒真是晦气了。只盼着过阵子宫里头有意思,能扫了咱们府上撞的这位太岁。”
金氏忙忙点头,道:“是了,若是夫人有心思,奴再抄几卷子经文,上佛前供着去。”
“你有这心思,自然是最好了。”赵徐氏站起身,自捶了捶腰:“我年纪大了,这么撑也撑不住了,可喜五姑娘醒了,你陪着吧。母女两个说说话也好——只是,你且记住,除了白粥之外,所有东西都不准给五姑娘喂,怎么都不准!她中了什么毒尚且查不出来,万一食性撞克了,难说要糟糕!这家里头老爷沾过却又没有一子半女的人还有几个……你也多当心些为上。”
“是!”金氏听了这话,吓得不轻,满口子答应下来。赵徐氏这才带了赵霜意出门,道:“你也回去歇歇,眼睛下头都青了,好生心疼人。”
赵霜意点了头,却又问道:“娘怎么初时不叫金姨娘来照顾五妹妹?”
赵徐氏看她一眼,唇角一挑:“早叫了她来,你五妹妹眼前还有我们的事儿么?叫你爹怎么看?”
赵霜意一怔,心中暗叹,这古代女人的心思,全数放在这些边角细微之处,倒也是了得。她素来觉得自己算是个通透姑娘,却没想到自己还是欠那么一点儿火候。
不过,只是一点儿火候而已吗?
她回去一睡就是五个时辰过去,醒来的时候,连宫中的来使都走了。赵徐氏只告诉她宫里头赏了不少东西,太后还特意叫人送了赵之蓁一双自己戴过的寿字不到头石青填金镯子,仿佛格外有些意思。
但更有意思的是,宫中的太医下来了。
太医,那是寻常妃子都不能差遣的,更莫要说出了宫为臣子诊疗,再莫要说赵之蓁只是一个二品大臣的庶女。太后派来的这位太医,却是每日里都要过来看诊,直到将赵之蓁的眼睛治好才能复命的。
这一份恩典,仿佛比“太后亲自戴过”的镯子,还耐人寻味。
“那一日,季雪川也挡在了太后娘娘面前,宫里头可赏给她什么了?”赵霜意装作无意,问了赵徐氏一句。
赵徐氏却是尚且不知女儿和季雪川那些个龃龉,还当她只是关心闺蜜,道:“赏了些金银珠翠压惊罢了,仿佛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她既然已定了冀王这一桩婚事,于太后来说便是自家的后辈,这一份孝敬,是应该的。”
赵霜意点点头,心中却道——应该的?是后辈就活该要去挡在太后跟前了吗?挡了也没有特殊的赏赐吗?骗谁呢!真要是说应该的,在场所有人都该给太后挡那一刀,赵之蓁受伤也没什么特别的,反正臣卫君,也是应该的啊。
难不成只是因为季雪川没受伤?这个,赵霜意是不会相信的。那一日的情形,回想起来都很不正常——赵之蓁挡刀受伤纯属意外,季雪川却是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奋勇向前,可情势稍定,太后只安抚了季雪川一句,便将重点都放在了昏迷不醒的赵之蓁身上。
太后真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怎么会这样对待季雪川?她的行为,甚至可说是有意将功劳放在了赵之蓁身上,而季雪川,不过是出场打了个酱油。
可是,季雪川干的,明明是最拉好感的活儿。
太后不喜欢季雪川,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