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遥的晚膳是在凤藻宫里用的,她没什么胃口,用得不多,文皇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叫人将晚膳收走,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些甜汤送过来。
“连妃没多少日子了吧?”文皇后和楚遥双双坐在塌子上,文皇后拿过一旁纳了一半的鞋垫,一边问道。
而楚遥,只一眼就看出这是给父皇纳的鞋垫,这样的事大概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睿武帝的寻常所用之物,多是出自堂堂的一国之母,文皇后的女红极好,但凡能有些空闲的时间她便会为睿武帝或是一双儿女做些贴身的衣物。
小的时候,楚遥很调皮,总是不能安静地坐下来,但是无论她如何在屋子里奔来跑去,文皇后总能定下心来做女红,到后来楚遥跟着母后学女红,不得不说她也是很有天分的,学东西很快,但是却没有长心,所以她做东西总是开头做得很好,到后来就粗制滥造了。
“小七?”文皇后见楚遥望着自己发呆,不由得抬眼唤了她一声,旋即又低下头继续纳鞋垫,缓缓说道,“御医说,连妃的身体能拖到现在,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这事,楚遥也是知道的,只是许多事知道归知道,碰上了还是免不了心里有些难过。
“儿臣只是担心小十四,他才九岁,要是连妃没了,他一个人在宫里……”楚遥忍不住皱眉,她其实现在心里很乱,尤其是怀里还揣着一枚同心结。
她现在忽然有些明白连妃心底的矛盾了,只要她拿出同心结,父皇就一定会妥善安置好小十四,可是她却不知道,这枚同心结的存在会不会影响父皇和母后的感情。
这枚小小的同心结,就已经颠覆了她十多年来认定的事了,她实在不愿意再让它伤害母后,即使她并不确定,已经过世九年的宸妃在父皇的心里是不是仍有恨极,但是这个险她不愿意冒。
“他到底是皇子,你父皇如今对他也不再如从前那样冷淡了,更何况不是还有你这个皇姐护着么?”文皇后倒是不以为意,她素来就是个大度的人,不过是个孩子,她自然不会为难,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自己闺女护着的,她自然爱屋及乌也会照拂一二。
“母后,儿臣心里有个疑问,不问不快。”楚遥抬眼注视着文皇后,眼底闪过一抹犹豫,复又显出几分坚定。
文皇后倒是被她这副就义的模样给逗笑了,只含笑说道:“你是想问宸妃的事吧?”
“啊?”楚遥一愣,欲吐露的问题就这样卡在喉咙里,瞪着眸子看向母后,显然没想到她竟然能猜到自己的疑问。
“你觉得连妃是个什么样的人?”文皇后不答反问。
“是个……”楚遥抿唇,她原本以为连妃是个温柔无害的女子,可是想到她藏起了宸妃的同心结,便又不愿这样说了。
文皇后笑了笑:“宫里人眼里的连妃,是个温柔和善得仿佛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女子,是该被捧在手心里护着的女子。”
楚遥不语,心底却是同意的,至少原先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而宸妃,甚至比连妃更善良也更美好,温柔如水,用来形容宸妃是最好不过的了。”文皇后依然低着头纳鞋底,动作并没有因为话语而慢下来,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宸妃是个与世无争的人,母后出身大家,看多了世家们之间的算计,也看多了后宅那些腌渍的事,所以母后从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真正淡泊之人。”
这话,楚遥更是同意的,但凡活在这世上,要么有一颗追逐名利之心,要么也有一颗明哲保身之心,那种无私大义的人大概也是真的只会在传记中出现吧。
“可是,宸妃就是这样一个让你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的人,她的善良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她并不天真无知,反而她善解人意,聪明细腻,她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别人内心得想法。”说到这里,文皇后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幽幽叹了口气,“她曾经说过,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饶恕。每个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或是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或是希望能投机取巧,甚至不折手段。而她,总是能很轻易地原谅别人,她说,她只是想放过自己。”
听起来,宸妃仿佛是白莲花那样的圣母。
然而,楚遥这样的评价却绝对不是褒奖,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对宸妃会有那样大的敌意,兴许是为了自己的母妃不值,亦或许只是单纯地愤怒。
“宸妃,是教会你父皇爱人的女子。”文皇后忽然又说了一句话。
“彭”一声,楚遥拿在手里把玩的杯子脱了手,落到地上,摔碎了。
云姑大惊失色地进来,见两位主子面色如常,只地上一只杯子,心下大定,立刻唤了人来收拾,弄完之后便又退了出去。
而这短暂的时间,则让楚遥起伏的内心平静了下来。
“怎么,那么惊讶?”文皇后将手里的鞋垫放到一旁,好笑地抬眼看向楚遥,仿佛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似的。
“儿臣一直以为,母后和父皇……和父皇……”她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文皇后却是仿佛明白她的意思,只轻笑着说道:“你父皇娶我的时候,对我有好感,有欣赏,或许也有喜欢……但是那些并不是爱,至少不是帝王之爱。”
是了,帝王之爱,是这世间最奢侈的东西,是许多女人穷尽一生追求却无所获的东西,甚至有些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即使只是一瞬的爱,也无怨无悔,然而即使是短暂的爱,帝王也很难付出。
“宸妃同你父皇是青梅竹马,要是她如今还活着,母后就不敢说是最了解你父皇的人了。你父皇十岁的时候,他们两人曾经去过最北边的一座小城,曾经遇到过一个自称是巫师后裔的男子,他曾断言,你父皇是宸妃命中的劫数,而宸妃则是你父皇命定的贵人。”文皇后说这些话时,眸中没有任何失落或是难过,但是楚遥就是觉得,母后的心里似乎破了个洞,甚至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感觉。
“什么劫数?”楚遥疑惑。
“宸妃和你父皇情投意合,你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有意迎娶宸妃为太子妃,但是先皇却不同意,甚至连纳她为侧妃都不同意。”文皇后缓缓说道。
“为什么?”楚遥惊讶了,据她所知,宸妃的出身并不低。
文皇后叹了口气:“宸妃出身将门,满门忠烈,可是她的父亲却功高盖主,拥兵自重,先皇觉得宸妃的爹心术不正,若是让宸妃入了太子府,日后就算做不成皇后一个贵妃也是逃不掉的,到时候宸妃的父亲的势力更大,只怕不好控制。”
这样说,楚遥倒是能明白了,外戚壮大本就是大忌,若父皇当真宠爱宸妃,到时候对外戚宽容优待,只怕会养出祸害来。
“可是后来宸妃不是还是成了父皇的妃子了么?”楚遥疑惑地问道。
“你父皇刚登基两年,边境来犯,气势汹汹,他便御驾亲征,将敌国杀了个片甲不留,谁知道就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敌国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将你父皇引去了陷阱的腹地,你父皇那时候到底年轻气盛,连胜几场便掉以轻心,便陷入了险境。”文皇后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才又说道,“那时候,宸妃带着她的黑羽军,冲入敌方阵营,救出了你父皇,还为他挡了两箭,受了极重的伤,也因此她一直没能怀上孩子,调养了好几年才勉强怀上了孩子。”
“黑羽军?”楚遥眸子深处微微一闪,她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可是明明这黑羽军是德亲王的心腹军队,怎么又成了宸妃的了?
文皇后挑眉,疑惑地看向楚遥:“你知道黑羽军?”
对上母后狐疑的目光,楚遥心底一凛,复又淡定地回答:“嗯,听说过的,二舅之前提起他的军队时曾经提过,说德亲王的黑羽军很厉害,各个都是精英铁骑。”
“说起来,宸妃原本和德亲王是有婚约的,先皇为了怕宸妃和你父皇有所瓜葛,便强硬地为他们两人订了亲,而德亲王其实也是从小就喜欢宸妃的,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宸妃只钟情你父皇。”文皇后摇摇头,“说来也是一桩孽缘。宸妃为你父皇挡箭之后,九死一生,你父皇又怎么可能再肯放开她,在先皇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让先皇心软,答应了纳她为妾。”
“可是一定是有条件的吧?”楚遥对自己的皇祖父没太多印象,但是却是在史官记在的书册里头看过他的治下之道,是个很有手段的人,这样的人做事通常都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就算退让了一步,也定然会从其他地方补回来,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