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人未寐。
龙少戈在西府门口徘徊着,借着朦胧的灯光,时不时张望路口的方向。夜间的寒气落下来,他抱着手臂整个人缩在了一起。白天被北澈打伤的地方还在烧疼着,浑身骨骼也酸疼要命,他咬着牙关微微颤抖起来。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是不见西岚回来,他微微叹了口气。他发现只要西岚一刻不在他就会寝食难安,现在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身家性命都压在西岚身上。
这阵子以来,西岚每日都会以各种理由管他要钱,一分一毫全部记录在册。对于西岚的各种小气毒舌龙少戈也不往心里去,他觉得西岚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然早就给他上了绞刑,又怎么会这样帮他?可他始终觉得,自己眼中的西岚只是停在表面上。
眼看天色转蓝,竟已到后半夜了。龙少戈正打算回屋睡觉,然而就在这时,路口有道人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待那人影走进,龙少戈定睛一看,居然是北澈!
龙少戈立即上前扶了她一把,却闻见她身上一股刺鼻的酒味,不解道:“你怎么醉成这样子嘞?”
“还不都是因为你,死牛角!还有那个罪该万死的……家伙!”北澈面颊酡红,神志不清,整个人都手舞足蹈的。
龙少戈见北澈不对劲,于是道:“不如我送你回去嘞?”
“我不回去!我才不回去呢!”北澈挣开他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龙少戈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道:“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要去哪儿,外面不安全嘞!”
“不安全?”北澈指着龙少戈咯咯大笑起来,“开玩笑!我还能不安全,不安全的是别人吧!”说着她转过身去,继续晃晃悠悠地走起路来。
“再跟过来就抽死你!”尽管北澈这么说了,但龙少戈还是不放心地跟了过去。
北澈终于停在了一个能看到满天星斗的山坡上,然后一屁股跌坐在了草地上。
“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她瞪着龙少戈,似乎清醒了几分。
龙少戈什么都没说,在她身旁跟她隔着一段距离坐下。
北澈不再理会他,将头顶的乌帽摘了下来,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倾泻而下。然后她一头倒在了青草地上,泪流满面,呜咽不清道:“从前,我跟冷星岚经常到这儿来。”
“冷星岚?”龙少戈不解道。
“就是西岚啊,他的真名叫冷星岚,而我,真正的名字叫林澈儿,所谓的西岚北澈都是为了叫着方便而起的称号而已。”
原来,西岚和北澈都是被总督大人收养的孩子。被收养的时候北澈才五岁,在街头跟几个乞丐打架,就为了抢一个馒头。总督大人见她眼神清澈,便给她取名为澈儿。
许多年前,樱花飘落的时节,总督收养了九岁的冷星岚,这一年林澈儿七岁。
这个男孩儿与之前的任何一个都不同,因为他戴着面具。明明就是那么好看的紫眸,却总是用怨恨寒冷的目光注视着别人。一起被收养的孩子都十分讨厌他,骂他丑八怪,除了林澈儿。
他们总是蓄意群殴他,想把他的面具扒下来看他有多么丑陋。然而无论被怎样围攻,冷星岚都不肯让他们摘下自己的面具,即使鼻青脸肿满身是血也要捍卫自己的尊严。
终于有一天,林澈儿看不下去了,冲进孩群中帮他打架。那一次两人都弄得遍体鳞伤,但是他们赢了,满脸伤痕却笑得自豪无比。
从那以后,他俩好像就被其他孩子孤立了起来,但两人只要背靠着背,就能成为彼此的翅膀。
渐渐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林澈儿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姑娘,而冷星岚亦有着越来越明俊的侧颜。他们共同修武,形影不离,优秀得让别人无法企及,在长辈们看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林澈儿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了不可多得的佳人,追求者不断。冷星岚一直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围在她身边的少年,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而她,从来没有接受其中任何一个。
他们依旧喜欢躺在总督府东边的山坡上,看天蓝如水,看云卷云舒,看星辰璀璨。直到那一天,两人坐在山坡上看夕阳,红彤彤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映照在她如玉容颜上,酡红似醉。
她忽然对他说:“呐,我说冷星岚,别人都在追求我,你为什么不来追我呢?”
他狡黠地反问道:“那我要怎样才算是追你呢?”
“不知道诶。”
“这样算不算?”他倏然吻上了她绯红的侧脸,她的脸瞬间比那天边的火烧云还要艳丽。
当剪红烛,共嗅青梅,每一场恋爱的开始,总是这般羞涩而美好。直到她再次提出,想看一看他真正的模样。
那一天,两人坐在雨后的凉亭里,潮湿的风将檐角的铜铃吹得叮当作响。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这次,他没有再拒绝,伸手摘下了自己左脸颊上的半截白骨面具。
十八岁的冷星岚,紫瞳如冰,薄唇若水,面若刀砍斧削般英俊。可是,脸颊上为什么会有这个深红色的烙印?
她被他的容颜震惊了,双唇微微翕动着,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深深凝视着恋人的眼眸,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她即将要说的话,全然没有察觉正在走近的一群少年。
“看!冷星岚居然是个奴隶!”
“切,不过是个奴隶还敢那么嚣张!”
“林澈儿,你那么优秀,不会还要跟一个奴隶在一起吧?”
“就是,我们谁不比他强啊?”
一群少年指着冷星岚哄笑起来,有的直拍大腿,有的笑弯了腰。
一听到“奴隶”二字,林澈儿心底就微微一悸。当时正逢北芒国与东昭国大战,大量奴隶都被驱赶至边境修筑城墙,不是累死就是被鞭挞死。就连她还是个街头小乞丐时也曾瞧不起这些奴隶,他们连自己的国家都没有,更没有什么人权,只会被人当牲畜一样驱使,是再下贱不过的了。
冷星岚站起来冷笑道:“没错,我就是个奴隶!”
“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澈儿?”他望着她,向她伸出有些发颤的手。
少年们再次叫嚣起来,笑得更加放肆了。
“林澈儿,不要跟他在一起,他不配!”
“就是,你怎么能跟奴隶在一起呢?”
冷星岚就那样伸着自己的手,直到手心里的汗都凉了,她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对他说出那三个字。他忽然冷笑起来,将手指收回掌心里紧握成拳。
“那我们就这样结束吧。”说完这句,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星岚!”她豁地抬起头来,追了两步却停住了。她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追一个奴隶呢,多丢脸啊!
后来的她常常想,如果当时她追上去了,会不会是另一番结局。但人生中没有如果,世人无时无刻不在和期冀擦肩而过。
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事,冷星岚都会躲着林澈儿。他再也不会去那个山坡,不论她在那里等了多少个日夜,他再也没有给过她机会。
人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弯弯曲曲的小河道衍出无数缠绵来;一旦不爱了,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决裂和汹涌。
三年后,冷星岚去选拔帝王四大护卫,林澈儿也跟着去,只为了能看到他,就算说不上话。作为天才的他很快脱颖而出,而她苦练了无数个日夜才勉强晋级。
两个人都成为了帝王护卫,精英中的精英,为圣上办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终于能跟他说上话,但他却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反着来,一次次伤透了她的心。连她都觉得,这份恋情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那时候太年轻太好面子,怎么能一下子接受自己的恋人就是奴隶呢?”北澈对龙少戈苦笑道。可她分明还是这么在乎他,时间的推移没能让她忘记他,反而让她在一次次的伤害中对他更加眷念。
“西岚那家伙真是太小心眼儿了!”龙少戈不禁叹道。男女感情之事他没啥经验,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北澈。
但西岚只是被伤害了一次,便再也不肯原谅,还要施加无数次伤害来报复。换做是他和艾灵,就算她当时一刀把他杀了,他也绝不会怪她。他这个人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却对身边的人极其袒护纵容。
这就是二人的最大不同,他龙少戈是傻子,而西岚是疯子。
北澈断断续续地说着她和冷星岚间的那些往事,说着说着就在草坪上睡着了。龙少戈解下披风披在了她身上,此时天空澄蓝明净,竟是快天亮了。
一宿未眠,龙少戈累极了,也倒在草坪上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他被一阵推搡弄醒了,睁眼却看见北澈正杏目圆睁,怒不可遏的样子。
她一把揪住龙少戈的衣襟怒喝道:“喂!我怎么会跟你小子一起睡在这儿?我昨晚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龙少戈被她摇得晕头转向,半天才清醒过来,却见夕阳正落至山坡顶上,云霞如同锦鲤的鳞片一般。天色竟又到了黄昏,他又浪费了一天宝贵时间。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龙少戈老实道。
“你!”北澈耳根如烧,羞愤欲死。
龙少戈却忽然发现,她长发披散满脸娇红的模样,倒颇有几分可爱之意,竟与平时那个冷言冷语的女侍卫判若两人。
“你倒是也有可爱的一面嘛!”他不由得赞叹道。
北澈想哭,听到这句话,脸上竟浮现了一副“几乎要”破涕为笑的神情。这种神活极难捕捉,但又极美。女子最美的时候,往往就是这种白驹过隙般难以捉摸的神情。
龙少戈还以为北澈会就此罢休,哪料她抽出腰间的荆棘鞭甩手就是一鞭,吓得他拔腿就跑。
“站住!”北澈狂追不止,一副不杀人灭口誓不罢休的架势,一路将龙少戈撵到了山坡顶上。
龙少戈心想北澈果然是只母老虎,真是招惹不起。眼看无路可逃,他只得转过身来嬉皮笑脸地求饶道:“好姐姐,你饶了我吧,我保证睡一觉就把昨晚的事全部忘干净!”
“哼,你小子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姑奶奶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北澈说着就是狠狠一鞭,本想给龙少戈一个下马威,不料他闪身一跳,竟一脚踩空从高高的山坡上跌了下去!
“死牛角!”北澈脸色一煞,慌忙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