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显通第一个进屋,绕过一脸讨好正想向他行礼的柳翩翩,便大马金刀地坐下,一脸的不悦。
柳翩翩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尴尬,赶紧让一旁的侍女给郭显通沏茶,自己则走到郭显通身边,问道:“老爷所说的要事是什么事呀?”
郭显通冷冷地瞧了柳翩翩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哪里敢劳烦太太呢,不过是些琐事而已,无需太太分神。”
柳翩翩心中咯噔了一声,知道郭显通这次是真生气了,只是荣福公主私自出宫到郭府这件事若是让皇帝或者福嫔知道,那别说她,柳妃也是自身难保。如今郭湛安等人还在屋中,她实在是不能将真相告知郭显通,只能独自吞下苦果,转身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茶盏,亲手奉给郭显通:“老爷,今日带着湛安过来,可是湛安想好娶亲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郭显通肚子里的火就憋不住了:“就你办的那事!”他看了眼郭湛安,不耐烦地说道,“你自己和她说。”
柳翩翩见郭显通这般模样,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而是转向郭湛安,笑着问道:“湛安可是想好了?”
郭湛安点头道:“想好了,多谢太太美意,只是这桩婚事我却不能答应。”
柳翩翩脸色一僵,忙问道:“这是怎么说的?外头都把你们两个是事情传翻天了,夏小姐的名誉已经与你挂上钩了,你现在拒了,岂不是生生要逼死夏小姐么?”
郭湛安听后,险些笑出声来,说道:“夏小姐的名声,与我有何干系?至于外界的传闻,不过是无聊的人闲暇时的一些说法而已,做不得数。”
柳翩翩哪里会这么容易让郭湛安如愿,摆出太太的架子来,说道:“湛安,这婚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与我是体贴你生母早亡,不想委屈了你,才给你些日子让你好好考虑。说难听点的,我身为你的继母,就算是替你找一个商家女来,你也是反抗不得的。夏小姐是官家小姐,性子温顺,人品又好,我还听说她在家中已经帮助夏太太处理家中大大小小的俗物,想来是管家的一把好手。这般人物,你怎么能够拒绝呢?”
郭湛安懒得与柳翩翩多费口舌,只是说道:“多谢太太体恤,既然给了我时间好好考虑,我如今考虑好了,还请太太不必再记挂替我的婚事。”
柳翩翩冷下脸来,呵斥道:“胡闹!这夏家小姐是老爷与我看上的,是你的良配,哪里容许你拒绝?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外界的传闻不可能凭空捏造,否则为何独独传你与夏小姐,不传其他人呢?”
郭湛安笑道:“太太这两天是没出去过吧?外头的风向早就转了,都在说是夏家贪图我家的荣华富贵,所以才请了一些人硬说是我救了夏小姐。至于真相,先前我院子里的贾嬷嬷已经与父亲说明了,当日我并未出过院子,更加没见过夏小姐。太太若还是不信,大可将我院子里的贾嬷嬷和看院子的两个小厮喊过来,问上一问。”
柳翩翩不屑道:“他们都是你院子里的人,你想让他们说什么,他们自然就说什么了。湛安,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何非要拒了这桩婚事,这可是老爷与我替你辛辛苦苦寻觅才找到的良配,错过了这家店,可就没有下个村了。你年纪还小,我不怪你,你先回去吧。至于这桩婚事,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委屈你的。”
郭湛安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离开了,他冷不丁问道:“太太对我的婚事这么上心,又独独看中了夏小姐,当中是有什么缘由么?毕竟一个人的人品性子怎么样,可不是一场赏梅宴就能全看出来的。至于夏小姐在家中的一举一动,太太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太太管家这么多年,怎么也该知道百闻不如一见的道理吧?”
柳翩翩脸色愈发难看:“湛安这话说的我就听不懂了,莫非你觉得我这是另有私心,不是为了你好?”
郭湛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事实如何,太太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柳翩翩突然笑出声来,一边笑着一边捶自己的大腿:“可笑,真是可笑。我嫁到郭家这么多年,何曾委屈了你?最大的院子拨给你住,可怜我那安儿都这么大了,还住在那么小的一个院子里。四年前,你被贬为桐花县县令,我甚至还指派自己的贴身丫鬟跟随你一同去桐花县,就怕你一人在外,衣食住行上受了委屈。其余的林林总总,我也就不多说了。只是我做了这么多,在你心中难道仍然是一个恶毒的继母么?”
柳翩翩这一番剖白说的是声泪俱下,连一旁一直板着一张脸的郭显通都为之动容,但郭湛安的双眼始终不带着任何一丝情感地看着柳翩翩,道:“太太多虑了,不过是我觉得夏小姐不合适,想拒了这桩婚事而已,哪里来嫌弃太太呢?”
柳翩翩抬手擦了擦眼泪,恰好挡住了勾起的嘴角,再接再厉继续说道:“湛安,你年纪还小,身边又没个暖床的,怕是还没开窍呢。”说到这,柳翩翩反手捂住嘴,轻声笑了一会儿,继续道:“你说说,到底夏小姐哪一点让你不满意?”
她心中算盘打得极好,琢磨着郭湛安不愿意这桩婚事,要么是外界传闻过分了,让他心生厌烦;又或者是担心夏小姐长得不好,这才不愿意的;又或者是嫌弃夏志远不过是八品小官,于他的仕途没什么助力。翻来覆去的,总归是逃不过名声、娇妻与仕途三项。
柳翩翩很是自信,她早就想好了千百种说辞,只有郭湛安想不到的,没有她驳不了的。
郭湛安见柳翩翩一脸自信,便说道:“太太怕是还不知道,这位夏小姐,在七八品的官家子弟当中,可是艳名远播。”
这一句话说出来,柳翩翩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旁的郭显通已经大怒:“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郭湛安便如实相告:“前些日子得蒙太子殿下接见,那时太子殿下告诉儿子的。父亲,我并不是嫌弃夏小姐的家世或是别的,实在是……这样的名声,儿子实在是接受不了。”
柳翩翩笑容都要僵了,勉强笑道:“湛安,这传言不能当真啊。人家姑娘是千金之躯,平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怎么能够随意轻信外头人的话呢?”
郭湛安一笑,说道:“太太先前不是说了么,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而且太太不愿让我拒了这桩婚事,不就是因为外头的那些传闻么?”
“这一码事归一码事,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呢?”柳翩翩硬是厚着脸皮说道,“外头都在传你英雄救美,你若是拒了,你让人家姑娘怎么办?”
郭湛安一拜,说道:“太太不愿人家受委屈,就要生生逼死我么?同样是外界的传闻,他们的就不作数,我的就要承担责任,这是哪来的道理?我郭湛安的名声或许在太太眼中一文不值,可我却十分珍惜。对了,或许因为夏志远是太太出了五服的亲戚,而我不过是郭府先太太的儿子,与太太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所以太太才格外偏向自己家亲戚吧。”
听到郭湛安点破自己与夏志远的关系,柳翩翩几乎要尖叫出来。她慌忙高声说道:“你这话是愈发过分了。就算你不是我生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够么?你不想要这桩婚事,便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自己听听,什么叫做偏向自家亲戚?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偏向你?”
郭湛安顺势反问道:“那请问太太,若是夏小姐与二弟传出这样的谣言,太太可愿意为了夏小姐的名声,让二弟娶了夏小姐?”
柳翩翩心中窃喜,那夏可卿与郭沣安从未有过接触,自己现在就算说愿意,那也就是嘴巴上说说,左右掉不了一块肉的。
“自然是愿意的,姑娘家名声最为重要。”柳翩翩立刻说道,“而且那位夏小姐性子好、人品好、家世也好。不过湛安啊,这外头传的可是郭府大少爷与夏家小姐,没郭府二少爷什么事情。”
“太太果然公允,”郭湛安赞了一句,从怀中掏出太子送来的书信,双手递给郭显通,“父亲,太子殿下听说了此事,便替我打听了一下夏府的家世,结果都在这信中。儿子不便多说,还请父亲看完之后再决定吧。”
郭显通听说是太子的信,连忙双手接过,打开之后,细细看了起来。
柳翩翩站在一边,听说是太子的信,便觉得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堂堂太子为何要掺和进这件事来。
“好,好啊!”郭显通看完信后,指着柳翩翩说道,“好一个郭太太,果真是为了我郭府费心了!就算安儿得不到郭府,找一个亲戚家的小姐来当家,这郭府还是在你们柳家手里,是不是?柳府真是有本事,隔了那么远的亲戚都能找到,我都要甘拜下风了,郭太太!”
柳翩翩手足无措,哭着喊道:“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郭显通今天在柳翩翩这里接二连三地受气,此时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便给了柳翩翩一个巴掌,骂道:“毒妇!我郭家险些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柳翩翩跌倒在地上,身边诸多侍女皆是惊呼,秋菊秋香二人本想去搀扶柳翩翩,却被盛怒之下的郭显通一人一脚,双双跌倒在柳翩翩身边。
“那夏志远的女儿自己不检点,出嫁之前就艳名远播,这就是你说的性子温顺,人品上佳,家世清白?”郭显通指着柳翩翩一顿骂,“我告诉你,要娶你让柳文华他们的儿子去娶,这样的女人,别想进我郭府的门!”
其实李绍钧的信里只是写明了夏志远的高祖父与柳翩翩的高祖父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后人历经百年,已经没了联系。但郭显通生性谨慎多疑,他读了这封信,结合柳翩翩在这桩婚事上的坚持,还以为柳翩翩是受柳文华——甚至是柳元亨——的指示,要让郭府彻底改姓柳。
其实也是柳翩翩倒霉,谁让她前些日子自以为儿子要做驸马了,在郭显通面前一个劲地炫耀柳妃和柳府的权势,这能让郭显通心里好受?
郭显通之前娶了狄婉言,狄家的人对他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就这郭显通还自己觉得在其他人面前抬不起头。等狄将军等人战死,狄家败落之后,郭显通就彻底冷落了狄婉言,加速了狄婉言的死亡。
郭显通固然会趋炎附势,但绝对不允许外姓人插手郭府的事务。所以,这一次柳翩翩算是彻底惹怒郭显通了。
郭湛安在一旁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那丁点地。等郭显通发作一通之后,发现自家长子还站在旁边,样子倒是十分温顺。
他多少有些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便说道:“你放心,这婚事我是绝对不同意的。他们夏家敢把主意打到我们府上,我绝对不会饶了他们一家!”
郭湛安长拜道:“多谢父亲体恤。只是我实在是怕了,没有了夏家,要是还有春秋冬三家呢?柳府人丁兴旺,亲戚也多,就算是太子殿下愿意次次帮忙,也不一定能保证每次都查出来。”
郭显通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发话了:“你的婚事,太太不会再插手了。”
柳翩翩听了,坐在地上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郭显通,哀嚎道:“老爷!”
“闭嘴!”郭显通骂道,“把你那点龌龊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好好闭门思过!”
郭湛安再拜道:“多谢父亲体恤,儿子先告退了。”
郭显通摆摆手,疲惫地说道:“去吧。”
他也不愿意继续留在这,等郭湛安离开后,转头对自己的小厮说道:“传令下去,太太这几日身子骨不好,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许打扰太太。让各大管事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若是有什么不好自己决断的,来找我。”
小厮领命,匆匆下去传令。
柳翩翩无力地看着郭显通,哑声问道:“老爷,你是要逼死我么?”
郭显通又是痛惜又是愤怒地看着柳翩翩:“是你在步步紧逼。你在这个家的所作所为,我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这次做的实在是太过了。你要记住,这是我郭显通的府邸,永远都只能姓郭,而你,是郭柳氏。”
柳翩翩长叹一声,想哭却发现哭不出来。可笑她这些年来无数次在郭显通面前靠着假哭赢来了主动权,现在则是半滴真正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秋菊秋香二人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见柳翩翩双眼无神的模样,秋菊等人都担心得很,哭着说道:“太太,您、您倒是说句话啊。”
“没了,什么都没了。”柳翩翩木讷地摇着头,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字。
秋香推了一旁的小丫鬟,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打一盆热水过来,没见太太脸都脏了么!把巧儿叫进来,替太太梳头!”
几个小丫鬟如梦初醒,有的去打热水,有的从柳翩翩卧室的柜子里取了新衣裳,还有的则把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捧了过来。
巧儿进来,见柳翩翩衣冠不整的样子,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秋菊骂道:“这哪里有你打听的份,快来替太太梳头。”
巧儿噤若寒蝉,不敢再多问半个字,也不敢多看一眼,低着头走到柳翩翩背后,手脚麻利地将柳翩翩头上歪了的步摇取下,再放下一头长发,拿过梳子给柳翩翩重新梳了一个坠马髻。
秋香取了帕子,将帕子用热水浸透,再拧干,这才细细地替柳翩翩擦拭。秋菊则在几个丫鬟手中挑了一套衣裳,亲自拿着,就等巧儿梳完头,再给柳翩翩换上。
等做完这一切,秋菊秋香二人分别立在柳翩翩身旁两侧,安慰道:“太太,老爷那是气头上的话,做不得数的。”
柳翩翩突然一声哭号:“这哪里做不得数了?都把话传下去了,今个儿起我就要在这院子里静养了。”
秋香忙道:“太太,您想想二少爷,想想宫中的柳妃娘娘呀!今天荣福公主都私自出宫来找太太,摆明了是钟意二少爷的。等二少爷做了驸马,您可就是公主的婆婆,是皇家的正经亲戚了,到时候府上哪个敢给你脸色看?”
“对,对,我还有安儿!”柳翩翩如梦初醒,紧紧抓住秋香的胳膊,说道,“安儿是要做驸马的,是要做驸马的!”
郭湛安回到自己院子里,霍玉早就等着了:“哥哥回来了,怎么样?”
郭湛安将之前从柳翩翩院子里拿回来的信收好,笑着说道:“自然是拒了。不光如此,以后柳翩翩别想再插手我的婚事了。”
霍玉闻言,十分欢喜:“那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么。”郭湛安挥挥手,示意福全等人离开。
等福全把门关上,他便长臂一揽,把霍玉搂进怀中,捏了捏霍玉的脸颊,沉声道:“你可不是能讨她喜欢的儿媳妇,若是让她再插手我的婚事,我何时能把你真正娶进门来?”
霍玉吓了一跳,甚至都来不及害羞,说道:“哥哥要娶我?不不不,这可不行,这要是传出去让别人知道了,对哥哥的名声和仕途都有碍,这可绝对不行。”
虽然早就知道霍玉的贴心,但郭湛安听了,依旧又是欣喜又是心疼,说道:“你放心,即便眼下不行,将来我总是要补你一个真正的婚礼。”
霍玉干脆双手抱住郭湛安的后背,头靠着郭湛安的肩膀,说道:“没关系的,哥哥的心意我明白。”
郭湛安转头亲了亲霍玉的脸颊,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没等郭湛安和霍玉多喘息两天,宫里头突然来了天使,指名要郭湛安进宫面圣。
到了宫门前,郭湛安与天使还有另外两个侍从下了马车,由值班的侍卫搜身后,才允许他们徒步进入。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天使才领着郭湛安等人停下,说道:“郭少爷在此稍等片刻,容我去禀报皇上。”
等那天使离开,郭湛安身后离他最近的一个侍从突然开口,又仅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郭少爷,太子殿下让您不必紧张,进去之后咬死没见过荣福公主便是。”
郭湛安心中一凛,不知自己何时与素未蒙面的荣福公主扯上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