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皇帝的特许,郭湛安这段时间都能待在京城,直到过了正月初七再回许州。
他在出京前曾在翰林院就职,又是探花郎,京城中有不少故友和原先的同僚。这些人得知他近日都在京城,便派人到郭府下帖,邀请他参加三日后的茶会。
正巧这日郭湛安不在府中,由贾谊陪同去了京城郊外庄子上视察,贾欢接了帖子,便交给霍玉。
霍玉这几日都待在郭湛安的院子里,中途有柳菲菲派人请他去喝茶,他也以身上有孝搪塞过去,又从自己的匣子里选了一对珍珠耳环送了过去。因为这一匣子的首饰原本是准备全数送到姜家的,虽说这珍珠耳环在这一匣子的饰品中并不算是最好的,但便宜了柳菲菲,霍玉这几天没少叹气。
今天霍玉正在书房里念书呢,看到贾欢送来的帖子,禁不住有些心动了。
贾欢看在眼中,笑着说道:“二少爷身上有孝,参加不了这些茶会酒会花会的,不过出去散散心都是可以的。”
霍玉不好意思地说:“太麻烦了,反正等过了初七就要走了,也不急着这十几天的功夫。还有,在这府中可别叫我‘二少爷’,免得让别人听见了,给哥哥惹麻烦。”
贾欢笑了笑,说道:“是。不过二少爷放心,府里别的地方我不敢打包票,这院子里我贾欢还是有些信心的,保证不让外人听到。”
霍玉摇摇头,说道:“万一在外人面前说漏了嘴,那可怎么办?我知道你们是喊久了,一时可能改不过来,可这些天必须要改过来。”
贾欢笑着应了,又问道:“今天下雪,少爷今早出门前交代过,今晚他不回来用烦了,霍少爷想吃些什么?”
“今天不想吃那么清淡的了,稍微放点辣的吧。”
霍玉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不碰荤的是个不小的考验,他饭量比在山寨的时候大了不少,只能多吃饭来填饱肚子。
贾欢忍笑道:“记下了,不过等吃完了这顿,霍少爷可要记得喝些降火的茶,免得等明天少爷回来了,看到霍少爷嘴巴上一圈的痘痘心疼。”
霍玉点点头,又想起了一些事情,问道:“送帖子的是哪家大人?可曾说了三日后的茶会都有哪些人么?”
郭湛安身份敏感,又得罪了柳家,在京城中不少双眼睛正盯着他,揪他的错处。虽说是一个茶会,但要是被人拿捏住了,照样能让郭湛安吃上一壶的。
贾欢回答道:“送帖子的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裴吉裴大人,参加茶会的大多都是和少爷同一年中科举的,还有几个则是京城中的世家子弟,虽然没有官职,但在世家里都是有说话的资格。”
这些都是郭湛安的旧识,而且当中并没有什么身份特别敏感的人,霍玉仔细把每个人都过了一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明天我会和哥哥说的。”
贾欢还有其他事情要去办,见霍玉没有其他吩咐,便下去了。
霍玉还没安生多久,福全就进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两分没有散去的怒气。
这院子里的人向来都是没事不会打扰霍玉,就算有事了,也会斟酌几番,等霍玉空下来的再来打扰。在霍玉念书时候进来打扰的,还真不多见。
就是因为不多见,霍玉知道福全是碰上棘手的事情了,把处理过的枫树叶子夹在书中,问道:“怎么了?”
福全便把事情说了:“刚刚庄子里来人,说是少爷派他把前几日收割的土豆和波楼菜送过来。本来是从角门进来的,没想到好巧不巧被府里头的二少爷给看到了,说什么都要吃土豆。送菜的当然不敢答应了,只好说这是少爷让他送来的,不能给他。没想到那位二少爷竟然跑去找府里的太太,刚刚太太那边派人来讨要土豆,说什么少爷不在家,反正这院子里也没人配吃,干脆都给她送过去。”
冬天蔬果本来就稀少,虽然冬天里萝卜和大白菜都还有,那到底是少的,普通的老百姓多是吃腌菜。有些大户人家家中有温泉庄子,或者是在庄子里备下一个暖房,亦或是菜窖,倒是能吃上一些土豆和波楼菜。
郭府在郭显通之前一直都是小门小户,仅有的几个庄子到了冬天就只能送一些萝卜和大白菜过来。先太太狄婉言名下倒是有两个温泉庄子,还有暖房,但自从这些庄子被郭湛安从柳翩翩那拿回来以后,郭府其他几个主人就再也没吃过了。
本来柳翩翩可以向娘家要,可郭显通是个要面子的人,若是让别人知道他们家冬天的蔬菜都要妻子问娘家讨要,那他的面子岂不是丢大了?
再说了,大丈夫在世,总不能为了冬天几口土豆的事情而兴师动众吧?
至于柳翩翩为什么不想办法,一来,她知道郭显通的脾气,没必要为了这件事而惹怒郭显通;二来,她虽然是柳家出来的,但她这一支在柳家并不太出挑,有几家不错的店铺,但庄子只有五六个,其中两个后来成了她的嫁妆——如果郭家真想问柳翩翩的娘家讨要蔬果,柳翩翩的父母恐怕还要想办法从公中拿,实在是麻烦。
所以这些年来,除了柳家特地送过来给他们尝尝鲜的以外,郭家在冬天里基本上就只能吃萝卜、大白菜和腌菜了。
郭沣安是个嘴馋的,今天看到车上那土豆和波楼菜差点没当场流口水,回去之后缠着柳翩翩说什么都想吃土豆炖牛肉。
柳翩翩素来溺爱这个小儿子,虽然郭沣安点名要的这个菜里头土豆是家里没有的,牛肉更别说了——历朝都有明文规定不准宰杀牛。但这世上多有阳奉阴违之人,比如借口牛伤了蹄子,对农耕没帮助了的,又比如宰杀了小牛,只说这小牛是患病死了的。
总而言之,只要不是同一时间一大群牛被杀,偶尔杀一头来吃,大多数时候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正巧前几日买来的牛肉还没吃光,而郭湛安不在府里,她身为当家太太派人去讨些蔬果也无妨,柳翩翩便派了人去郭湛安的院子里索要土豆和波楼菜。
厨房里的管事不敢擅自做主——谁都知道郭湛安和柳翩翩不对付,从郭湛安拿回狄婉言的庄子起,什么时候见过郭湛安给柳翩翩送过一丁点庄子上的产出的?
贾欢碰巧又出去办事了,厨房管事没办法,只好找到郭湛安另一个一直带着的小厮福全,把这件事告诉他。
有霍玉这个主子在,福全也不好做主,只能来找霍玉了。
霍玉听完这些,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就说这些是哥哥日后要用吃的,不能给他们。”
他看得清楚,郭湛安之所以宁愿和柳翩翩闹僵都不肯给她送庄子产出,除了和柳翩翩不对付以外,更重要的是担心从此之后柳翩翩就肆无忌惮地不停向他索要东西。一旦霍玉开了这先河,只怕日后就是柳翩翩接二连三地讨要了,讨要的东西也不会仅仅局限在吃食上面。
福全苦笑道:“霍少爷,您怕是还不了解郭家这位太太。她嘴皮子可利索了,您跟她说这是少爷日后要吃的,她铁定回一句这么多足够少爷吃了,分她一些也无妨。”
霍玉皱了皱眉,问道:“那哥哥以前都是怎么拒绝的?”
“那位根本就不敢明着招惹咱们少爷,”福全解释道,“少爷刚拿回咱们太太的庄子和陪嫁那一回,柳翩翩以为少爷年纪小好欺负,就来要咱们太太留下的首饰,少爷说什么都不肯。到后来连老爷都惊动了,说什么不过就是几件首饰罢了,借就借了。少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现在这位太太看中的那几件首饰都给摔了!这件事后来传出去,听说闹了好大一个没脸,人人都在说郭家穷,郭家的继太太不要脸,居然打起先头太太的陪嫁的主意。听说啊,太太好几个月都不敢出去应酬了。后来呢,冬天里头他们又来问少爷要庄子上出产的土豆和波楼菜,少爷当天晚上就让人把厨房里剩下的蔬菜都给运到外面,扔在闹市一角,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全捡走了。后来少爷干脆让庄子里的人把土豆和波楼菜都拿去卖了,说什么都不给那几位吃。”
霍玉听到最后,竟是笑出声来:“没想到哥哥以前还干过这种事。”
福全陪笑道:“那时候也是没办法,少爷小,我们也小,就只有贾欢的父亲领着几个下人保护少爷的周全。霍少爷,您知道少爷为什么连平时的用饭都是和其他人分开的么?就是因为有一次少爷吃的菜里面竟然被人下了药,险些就丧命了!”
霍玉一惊:“竟然还有这种事?哥哥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福全说道:“少爷素来疼爱您,怎么会让您知道这种事呢?”
霍玉还是头一次被人当众这么说,饶是他已经知道像贾欢福全这些人都对他和裹扎按的关系心知肚明,还是脸红了。
福全自然是不能拿霍玉寻开心的,他看霍玉脸红了,见好就收,说道:“霍少爷,咱们要不再想一个法子拒了?”
霍玉想了想,干脆地说:“那就别理了,他们总不能学强盗进来抢吧。”
福全一愣,犹豫着问:“这、这可行么?”
霍玉不由想起在老虎寨时候的光景,说道:“不用担心,他们既然还知道要面子,就不会做出这档子事情来。”
既然霍玉都这么说了,福全也不再纠结什么,就按照霍玉说的去做——压根就不理柳翩翩派来的人。
正如霍玉所料,柳翩翩虽然气急了,但也不能真的派人来抢。她甚至还不能和郭显通告状,只能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
但有人就不这么想了。
郭沣安听说自己吃不到土豆炖牛肉,只能只牛肉羹,气得直接让自己的小厮给自己当马骑。
可他都骑着小厮绕着自己的屋子走了四五圈了,气还是没消。
“不就是点土豆么!他们既然不给我,那我就自己去拿!”
小厮听了,吓坏了,赶紧劝道:“二少爷万万别啊,要是让老爷知道了,那可就不好了。”
提起郭显通,郭沣安的确是怕的,但他转念一想,反而坚定了要去拿土豆的决心:“怕什么,大不了不让爹知道不就行了,就我和娘吃!”
小厮好说歹说,郭沣安就是不听,甚至找到扫帚就要打他,还警告他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
夜里,霍玉平时习惯和郭湛安一块儿睡,今天就他一个人,便有些睡不着。他披上袍子,推开窗户赏月,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噗咚”一声,随后是一个陌生的嗓音:“二少爷,二少爷你没事吧!”
霍玉再仔细一听,发现当中夹杂着水声,暗呼一声糟糕,便夺门而出。
因为霍玉睡觉的时候不喜有人在外头候着,所以福全平日里都是在隔壁屋子的榻上睡觉。他这天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响动,便揉着眼睛穿上鞋,再披上外衣出门,看到旁边霍玉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吓得睡意全无,赶紧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郭湛安院子里西边角有个池塘,这会儿不少人都围在池塘边上,福全一边大声喊着“让开”,一边挤到人群里头,就看见霍玉被一件袍子裹着,嘴唇发青,浑身发抖。
福全心里咯噔了一声,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霍少爷回屋!赶紧请郎中过来!厨房的婆子呢?快去熬姜汤!”
众人手忙脚乱,三四个人合力把霍玉抬到屋子里。
其他人不好动手,福全只能狠狠心,亲自上阵,一个劲按压霍玉的腹部。
好半天,霍玉才哇啦一声吐出一口水来。福全看到了成效,又按压了一会儿,霍玉连吐了好几口水,才睁开眼。
福全差点就哭出来了:“二少爷,二少爷您没事吧?二少爷您说句话啊。”
霍玉咳嗽了几声,问道:“人呢?”
“人?什么人?”
霍玉断断续续地说道:“有人、落水了。”
福全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说道:“二少爷您放心呢,我现在就去池塘那边看看,您好好休息,大夫一会儿就来。”
因为担心直接用热水擦身反而会烫坏,福全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的了,喊来了几个丫鬟,让她们用温水净手,双手搓着霍玉的脸蛋和四肢。自己则匆匆忙忙去池塘边上查看霍玉口中那个落水的人。
这一看就不得了,落水的是郭家正正经经的二少爷——郭沣安!
这会儿郭沣安的小厮早就慌得没了主见,郭沣安在池塘边上昏迷不醒,他就只是一个劲在旁边哭。
先前院子里其他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霍玉身上——大家都明白,霍玉只要擦破点皮郭湛安都不会轻饶了他们,更何况是落水呢——加上天又黑,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还有一个落水的是郭沣安。
福全赶紧喊来几个小厮,众人合力又把他抬到另外一间屋子。
这屋子条件可没霍玉的那么好,虽然有炭烧着,但一股子烟,熏得床上的郭沣安一个劲地呛。
福全看了眼床边的小厮,说道:“得了,还哭呢,”随后,他又转头吩咐另外几个小厮:“你们几个,守在这里,郎中一会儿就来了,可千万别让一般人进出,知道么?”
这些人都明白,福全这是要防着郭沣安的小厮去向柳翩翩告状。
他们不敢大意,分作两批。一批就站在床边,另外一批则守在门口。
至于贾欢,喊了几个婆子来照顾郭沣安之后,又转头回了霍玉的屋子,去查看那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