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
已经停歇了三日夜的战场,狂风肆虐,却依旧掩盖不住烽烟鲜血的味道。
苍茫的夜空有几点星子在闪烁,极尽可能散发着微弱的光。
叶痕走出营帐,抬目一看,不觉弯了弯唇,大赞:“明日将是北疆有史以来的最好的天气。”
“王叔,今日可就是休战最后一天了。”叶染衣刚从火器营回来,顺着叶痕的目光看了看天空,没看出什么来,她微微皱眉。
“裴烬那边怎么样了?”叶痕收回目光问她。
“我刚刚问了他,他说差不多了。”叶染衣抿唇,“其实我不明白,裴烬此人又不懂排兵布阵和战术,王叔为何要让他跟着我们来北疆?”
叶痕轻笑一声,“裴烬的确不懂战术,更不懂排兵布阵,但他除了懂得机关术之外,还懂得火器制造。”
叶染衣再度皱眉,“自从来到北疆以后,我就没见他制造出一件像样的火器,整天在那里打造什么镜子,西陵军虽然彪悍,却也没到丑绝人寰的地步,你总不能拿面镜子让他们自己恶心死自己吧?”
叶痕嘴角抽了抽,对她招手,“你跟我来。”
叶染衣默默跟了进去。
叶痕指着桌案上的舆图,“你看到了什么?”
叶染衣无精打采的抬起眼皮,道:“看到忻城是北疆最后一个城池,倘若我们这一战再败,那么北疆就彻底失守,从大梁版块图上消失。”
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叶痕也不恼,笑道:“你好好看看我们目前的所处地形,这里是忻城的重要关口,而我们明日便要利用两边陡峭的地形。虎威军擅长骑射,两万组雁形阵打头阵,留两万守城,另外,组织两千善于攀爬的士兵夜间行动。黑旗军三万组云垂阵后防加进攻。”
“两万?”叶染衣大为诧异,“王叔你莫不是在说笑?之前十万一起都被西陵军轻而易举攻破,如今两万兵马,即便再是利于弓箭手的阵型,虎威军也不可能仅凭两万能全身而退。”
“这个你不用担心。”叶痕道:“我既然敢将他们引来这里,就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叶染衣将信将疑,“你说的是那些镜子还有连夜赶制出来的螺旋箭?”
叶痕点头,“明日的两个阵法都只是为了转移敌军的注意力,我真正的目的在于那些镜子以及裴烬研制出来的连环弩、螺旋箭。”
叶染衣似懂非懂。
叶痕抬目看了看天,对她吩咐:“时辰差不多了,你待会儿去吩咐伙房生火造饭,让兵将们吃饱了就开始行动。”
叶染衣再不多问,匆匆出了营帐安排。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静。
北疆以西,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旷野,那样的地形对于西陵军来说无疑是最有利的,所以叶痕选择一路败退,将西陵军引到打入北疆最后一个城池的重要关口——夫子关。
伙房速度极快,待将士们吃饱喝足以后迅速拆了灶台。
叶染衣已经点好两千善于攀爬的士兵,只等叶痕一声令下。
“兄弟们,明日一战将会决定我们是功成名就还是马革裹尸,这最后一个城池,绝对不能失守!”叶染衣目光灼灼望向众人。
但甲士们早就在一战又一战的失利中丧失了开初的昂扬斗志,此时听到副统领发话,也只是随意应了几声。
叶痕来到校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冲着下面大喊一句:“兄弟们,明天晚上想吃全羊宴的就给我好好打,狠狠打!”
这句话,瞬间让甲士们的目光亮起来。
半夜,被点中的两千兵将带着火器营打造出来的巨大铜镜利用坚固的铁索爬上了夫子关两侧的悬崖峭壁,上去以后倒头就睡,只等日出。
翌日,号角吹响的时候,叶染衣已经点好两万虎威军,整装待发。
叶痕走到叶染衣身边,嘱咐:“出了关口以后开始摆阵前进,倒三角包抄迂回,你们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敌军进攻的速度等待后面黑旗军增援,黑旗军一到,立即散到两翼回防与黑旗军开组云垂阵全面进攻。”
叶染衣迟疑道:“王叔,这样一来我们的后防岂不是很弱?”
“你说得很对。”叶痕点点头,“这种阵法后防较弱,倘若敌军找准时机攻入尾翼,很可能全军覆没,所以我要你在打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撤军回营。”
“突然撤军回营?”叶染衣还是不解。
“嗯。”叶痕颔首,“西陵军连胜了好几场,如今正是士气大发的时候,必定不甘心我们突然撤军,故而他们一定会追过来,只要他们敢来,我就有办法让他有来无回。”
“我知道了。”叶染衣点头,一声令下后带着两万骑兵和弓箭手组阵前行。
秋风萧瑟的北疆,黄沙漫天,叶染衣所带领的虎威军踏着满地烟尘出了关口,进入主战场。
抬眼望去,对面列成方阵的黑甲西陵军高踞马背上,仿佛一片掠过荒漠的黑云。
西陵军主将昌凡在看清对方只出两万兵马以后突然仰天大笑,“神武大将军这是黔驴技穷了吗?竟然派个黄毛丫头来打头阵,还是说想让我们这帮兄弟怜香惜玉,手下留情?”
叶染衣瞪目,“西陵小儿,休要口出狂言!”
说罢,她冲着前方一声令下,“给我上!”
倒三角雁形阵潮水一般涌向西陵五万大军,叶染衣位于三角中心,不断指挥着甲士们厮杀的方向。
面对五万大军用倒三角雁形阵无疑是自杀式打法,叶染衣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倒下,怒得险些飞身冲出去,副将赶紧拦住她,“长公主莫要急躁,最多再拖延盏茶的功夫黑旗军就来了。”
叶染衣死死咬牙,周围的厮杀将她银色的盔甲染上凄艳的鲜血,烽火味十足。
昌凡随意扫了一眼,冷嘲一声:“不知是哪个蠢货布置的阵法,真他娘的怂!兄弟们,给我两翼包抄,直攻他们的后防!呵——区区两万兵马也想战我五万大军,简直是痴人说梦!”
昌凡的命令才刚下,关后突然传来铁骑的声音,不过片刻的功夫,三万银甲军团如同风沙扫地般蜂拥而来,惊天动地的嘶吼声让昌凡以及身后的西陵军震了一震。
终于盼到黑旗军来,叶染衣松了一口气,大声命令,“前锋听令!两翼梯形后撤,入天衡两端的东南东北两队!”
命令一下,虎威军立即后撤,迅速加入姗姗来迟的黑旗军,五万人组成的云垂阵如同风暴过境。
羽箭拖了长长的弧度呼啸着杀入双方的军队之中,银枪长剑寒光闪烁。
一时间,苍茫旷野上都充斥着将士们厮杀怒吼的声音,滚滚烟尘遮盖了天上炙热的太阳,已经持续打了一个多时辰的将士们只觉满头大汗,口干舌燥。
正在这个时候,夫子关两侧的悬崖峭壁上突然闪出明晃晃的光。
昌凡被那强光闪得赶紧遮住眼睛,待适应过来重新睁开时,只见到峭壁顶上出现黑压压的大梁兵士,巨大的铜镜一字排开,反光处对准的是西陵军营处。
副将惊得张大嘴巴,问他:“将军,那是什么东西?”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昌凡皱眉看向两侧悬崖,虽然弄不懂大梁兵士是怎么爬上如此陡峭的悬崖,更弄不懂他们在上面架了这么大的铜镜有什么作用,但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正午的太阳极其炎烈,巨大的铜镜经过半个时辰的暴晒后,强大的光束直击西陵军营。
半个时辰后,西陵军营突然着火,那连成一片的营帐几乎在突然之间就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势巨大,在这本就缺乏水源的荒漠只有等着烧精光的份。
“将军!将军不好了,我们的营帐全部烧起来了!”后方探子匆匆来报。
“什么!”昌凡怒发冲冠,命令弓箭手,“给我把上面那些人射下来!”
弓箭手们立即调转方向,朝着峭壁上放铜镜的大梁军发射,无奈崖太高,普通弓箭的射程根本达不到。
如今西陵军因为营地被烧毁而军心涣散,原本正是全面进攻的最佳时机,但叶染衣想到王叔再三嘱咐的不可恋战,她收了长矛,大声命令,“迅速撤军回城——”
所有将士不明所以,这么好的时机,不是应该趁热打铁将西陵军一网打尽么?如今正在兴头上突然撤军是个什么打法?
见众人无动于衷,叶染衣又大喊:“撤军回城——你们一个个没长耳朵是吧!”
将士们面面相觑片刻,不甘心地往回撤,潮水般退回了城中。
“将军,我们如今怎么办?”副将急得额头直冒汗。
昌凡死死咬牙再抬头,只见高崖上的那帮人分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他心一横,“营地都被烧毁了,我们直接去进攻忻城,晚上要想吃饭睡觉的,就跟着老子冲,势必要用叶痕的项上人头祭奠我们烧毁的军营!”
众将士士气高涨,跟着昌凡呼啸般冲进夫子关直达城墙下。
城门大开,整座城墙空无一人,就连守城将士都没有一个。
昌凡抬头看着空荡得说话都能有回音的夫子关,冷笑,“大梁人就是喜欢用空城计。”
副将犹豫不定,问他,“将军,那我们究竟攻不攻城?”
昌凡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他们把大门都打开了,我们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说罢手臂一扬,“攻城!”
西陵军快速移向城墙,连梯子都不搭,准备直接从正门进。
前去探路的小兵来报,“回禀将军,城中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嗯?”昌凡眯起眼睛,“一刻钟前才退回来的几万大军就这么没了踪影?”
小兵答:“城内的确空无一人。”
副将闻言赶紧劝阻,“先生,为防有诈,卑职建议我们先撤军。”
昌凡却不服气,“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毁了我这么大的营地,不让他们尝点苦头,老子难道就这么空着手回去?”
话完,昌凡命令,“弓箭手准备点火射箭,既然他们喜欢捉迷藏,那本将军就让他们一窝全部葬身火海!”
弓箭手轮番上阵,满弓拉弦,第一轮还没有射出,七丈高的城墙上突然传来扳动机括的声音,蹀垛缝隙间只能瞧见躲在背后的甲士一双双得意的目光。
连环弩。
自帝京城到北疆,叶痕让裴烬日夜赶制出来的精良武器,一次发射六支箭,射程远,命中率极高。
瞬息之间,连环弩发射,青灰色螺旋头的羽箭铺天盖地而来,裂帛后刺入肉体时由于螺旋纹的作用,等同于普通弓箭三四支一起射中那个伤口,疼痛是寻常弓箭射中的数倍,西陵军中顿时爆出无数哀嚎声,搭了梯子准备上城墙的甲士被一轮又一轮的羽箭轰下去。
城门依旧大开,但西陵军总也接近不了入不了城。
城墙上的弓箭手轮番上阵,羽箭快准狠。
西陵的弓箭手在大梁连环弩面前颓弱得像生了重病的绵羊。
西陵军军心大乱,副将眼瞅着将士们逐渐倒下,他赶紧跻身上前,“将军,快撤军啊!再打下去我们会全军覆没的!”
昌凡不为所动,倒映了熊熊火光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城墙,“我们如今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攻城,否则现在撤军回去连饭都没得吃!”
城门大开处,幽幽传出烤羊肉,涮火锅的香味。
对于已经奋战了好几个时辰,已经没有退路,晚饭没有着落的西陵军来说,此时此刻此等香味无异于天大的诱惑。
这一次,不等昌凡发话,黑甲军们就跟发了疯一样不要命地往城墙处冲,只为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完全乱了阵法,这样的散打无异于自杀。
黑甲军一批又一批倒下。
昌凡开始慌乱,大喝:“后撤!”
但由于方才没有及时下令,如今过半的黑甲军已经冲到了城墙下,再想撤退已经来不及。
战马惨烈嘶吼,残肢断臂堆积如山,西陵黑甲军们踩着同伴的尸体一拨一拨冲向城墙。
正在这个时候,城内吃饱喝足的虎威军和黑旗军黑压压一片风暴一般冲了出来。
西陵军已经筋疲力竭,而大梁的军队才刚刚吃饱喝足,形势刻不容缓。
昌凡拨转马头,对着后面的骑兵大喝:“撤兵!”说罢当先冲破重重包围,朝着被烧毁的军营奔去,黑甲军们见大将军已经走了,纷纷跟了上去。
叶染衣看着已经远去的昌凡,问叶痕,“王叔,追不追?”
“追!”叶痕点头,“他们营地被毁,大军死伤过半,至少得逃到梅城才能和大部队汇合,也就是说今日一战,我们至少可以夺回三个城池。”
叶痕说完,当即翻身上马,对叶染衣摆摆手,“你就留在这里守城,我亲自带兵去追。”
叶染衣在方才那一战中确实耗费了不少精力,此时闻言也没有过多反驳,将叶痕点剩下来的兵将布防好,把城墙上的弓箭手换下来去吃饭,这才缓缓走向营帐。
裴烬负手看着城门方向,见到叶染衣过来,轻声问她,“王爷亲自追出城了?”
“是啊!”叶染衣一边捏着酸痛的胳膊,一边应声,话完便朝着营帐方向走去。
一只脚刚踏入营帐,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过身来问他,“王叔让你打造的那个镜子似乎还挺管用的,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借助那个东西引火少了西陵军大营的?”
“王爷告诉我说那叫强光折射原理,实际上我也不懂。”裴烬耸耸肩,“他只给了我设计图纸,并没有详细与我解释。”
叶染衣眼珠子转了转,“那么,螺旋箭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不然你以为?”他轻挑眉梢,“难道在你看来我就真是一无是处的傻子?”
“不。”叶染衣摇摇头,“我一向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
瞧见裴烬黑脸,她有些好笑,随后又耸耸肩,“不过这一次,算你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狗屎运。”
裴烬翻了翻眼皮,螺旋箭他可是研究了好长时间才弄出来的,不过想来这个女人也不懂,他没必要解释,转过身,他刚想回火器营,叶染衣突然捂住肚子痛得直呼。
“喂,你怎么了?”纵然平日里与她吵架拌嘴,但此刻看到她的样子,裴烬还是难免有些慌乱。
“逗你玩儿。”叶染衣突然直起身子,看着他无语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
“没劲!”裴烬黑着脸低嗤一句,转身走了出去。
还没走多远,又听到营帐里叶染衣的通呼声传来。
“又想逗我!”裴烬蹙了蹙眉,不想理会她。
“裴烬,救我……”叶染衣的声音已经逐渐弱了下去。
这声音……这语调……
裴烬霍然转身,脚步匆匆折返回去,就见到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叶染衣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嘴唇发紫,手脚冰凉,额头冒虚汗。
“喂,你怎么了,别吓我啊!”裴烬扶起她的身子时吓了一跳。
“军……医。”叶染衣勉强张着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勉强说出两个字就昏迷了过去。
“来人!快传军医,长公主昏倒了!”裴烬急得面色都变了,再不顾君臣礼仪直接将叶染衣抱到床榻上。
外面守卫的士兵立即去传唤军医,一会儿的功夫,军医提着药箱匆匆来到营帐。
裴烬等得心急如焚,赶紧给军医让座,“你快帮她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军医不敢耽误,拿了块巾布盖在叶染衣的手腕上以后开始号脉。
片刻的功夫,军医松开手,颤颤道:“回大人的话,长公主这是中毒了。”
“中毒?”裴烬悚然一惊,死抓住军医的衣领,“种什么毒,如何解,你倒是快说啊!”
军医被他吓了一跳,整理好衣襟才斟酌道:“依老朽行医多年的经验看来,长公主是误食了东西相克才会中的毒。”
“误食……”裴烬重复着这两个字,“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同她在一起,并没有见到她吃了什么东西啊,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顿了顿,他又道:“只不过这个女人喜欢吃竹笋,刚才吃饭的时候吃了竹笋而已,难不成竹笋有毒?”
“竹笋无毒。”军医摇摇头,“但是羊肉和竹笋同食会中毒。”
裴烬大惊,“那怎么办?”
“大人别急。”军医缓缓道:“地浆水可解此毒。”
“何为地浆水?”裴烬皱眉。
军医解释,“掘地三尺,把刚取来的干净水倒进黄土层里搅浑,等水澄清以后再取出来给长公主服下即可。”
“立即去掘地三尺!”裴烬大手一挥,吩咐外面的守卫。
守卫们早就听见了军医的话,纷纷取了干净水就去制作地浆水。
将近等了半个多时辰,黄土层里的水才澄清下来,守卫们小心翼翼地用碗盛来。
看着叶染衣紧闭的嘴巴,裴烬急得险些挠墙。
军医已经收了药箱回到军医大营,守卫们陆续退了出去,整个副统领营帐内,只有躺在床上的叶染衣和桌子边来回踱步的裴烬已经四周明灭不定的松油灯火。
纠结再三,裴烬走到床榻前坐下端过桌上的地浆水,一只手轻轻扶起叶染衣环过她的腰不让她往后倒,另一只手用汤匙盛了地浆水就往她嘴边送。
但很显然,这种方法笨极,不仅一点也喂不进去,还全部弄到锦褥上。
唯恐浪费了得来不易的地浆水,裴烬只好又轻轻将她放倒在床上,这一次,手背拍了拍她的脸颊,“喂,赶紧的起来把这东西喝了再死。”
床上的人没动静。
裴烬咬咬牙,又道:“你再装死,信不信我把你……”
床上的人唇线越发黑紫,脸色越来越白。
裴烬无奈之下,两指钳住她的下颌骨,迫使她张开嘴巴,这才开始用汤匙喂,还是有小部分流了出来。
大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裴烬倏地放开叶染衣,将小碗放回桌上,腾地站起来转过身,笑问:“王爷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染衣这是怎么了?”叶痕目光掠向床榻上的人。
“她……吃错了东西,食物中毒了。”裴烬咳了两声道。
叶痕看他一眼,又看了昏迷不醒的叶染衣一眼,最后将视线定在装了地浆水的小碗上,挑眉道:“你那样喂她,她只能喝到三成。”
裴烬一急,“那要如何喂?”
叶痕没说话,指腹轻轻划过唇瓣,拂袖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后知后觉的裴烬赶紧追出来大喊,“王爷你误会了,我跟长公主其实什么也没有。”
叶痕眼风扫了扫四周伸长脖子竖直耳朵的兵将们,笑道:“我倒是没误会,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想大家都知道了。”
“我……”裴烬一噎,瞪了旁边憋笑的士兵一眼,低嗤,“笑死你,最好全身抽筋!”
叶痕又道:“在这里,除了我,也就你跟她亲近些,我才刚从战场上回来,筋疲力竭,无法亲自照顾她,你若是不救她,她就只能等死。”
咬牙片刻,冷哼一声,裴烬回了营帐继续喂。
这一次还是没有喝进去。
他死瞪着床上的人,“你这女人平日里骄纵蛮横也就罢了,中毒了还这么不安分!”
说完,他端起小碗喝了一口,然后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钳住她的下颌骨迫使她张开嘴巴。
裴烬紧闭着眼睛,将唇瓣送上去,不断将地浆水渡入她的嘴巴。
唇齿相触那一瞬间,裴烬整个人僵住。
这是他第一次离女人这么近,更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给人喂药。
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心跳逐渐加速,脸颊也烧得滚烫,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苍白的小脸。
他一直以为她骄纵蛮横不讲理,所以嘴巴必定也如同染了毒一般。
但此时他零距离接触到了,温温软软,竟有种舍不得放开的念头。
裴烬被自己瞬间生出来的这个念头惊呆了,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她,紧紧闭着眼睛拼命摇头想将方才那一幕从脑海里甩出去。
然而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她平日里娇嫩的唇瓣。
“我一定是疯了!”裴烬抚着胸口大口喘气,眼风扫见碗里还剩大半地浆水,而叶染衣也分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他在心底叹了一叹,再三无奈之下只能重新端起碗继续喂。
这样反复十多次之后,才终于把一碗地浆水完完整整送入她口中。
裴烬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床上叶染衣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他一怔,随即缓缓转过来瞟了床上的人一眼。
幸好,还没醒。
大松了一口气,裴烬端起碗,飞一般冲出了大帐,并嘱咐守卫巡逻的将士随时进去看看长公主。
这一夜,裴烬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都是叶染衣醒来后拿着乌藤鞭找他报仇的情景。
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裴烬抬眸,就见到大帐门口站了一个人,一身银色铠甲,身披水红色大氅,盔帽上的红色璎珞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她似乎心情极佳,倚在门口手里捏着乌藤鞭,看着他的时候表情似笑非笑。
浑身一哆嗦,裴烬蹙眉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叶染衣定定看他,“昨夜王叔一路追过去连夺三个城池,今日一早自然是要出发前往距离梅城最近的云城,你可倒好,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梦里被人追得爽不?”
“你,你怎么会知道?”裴烬下意识的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幸好,衣服没有被脱过的痕迹。
“你刚才一直喊着别追你,你不是故意的。”叶染衣走进来,也不顾他还没有起床,直接坐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看不出来你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梦里竟然这般猥琐,是不是现实中没人瞧得上你,你只能在梦中找到存在感?”
裴烬瞅她一眼,“我要起床了,你确定不出去?”
“你起床跟我出去有直接联系吗?”叶染衣喝茶的动作一顿。
裴烬无语片刻,“你是女人,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
“不懂。”叶染衣木讷地摇摇头,“你明明是穿着衣服的,怕什么?再说了,就你那身板儿,能有什么值得我盯着看的?”
“你!”裴烬瞪她,“简直不可理喻!”
“我从来不跟书生讲理。”叶染衣无所谓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因为你们就爱咬文嚼字。”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书生!”裴烬走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杯子,“你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出去了。”
“我就是想问问,我昨日昏倒以后军医来了怎么说,又是吃的什么药?”叶染衣站起身,认真看着他。
“军医说你那叫狂躁症。”裴烬身子僵了片刻才改口道:“让你以后多学学大家闺秀温柔一点就不会复发了。”
“是吗?”叶染衣半信半疑地睨过来,“我看你还得了心虚症呢!裴烬,你以为本公主是这么好忽悠的?”
“那你想怎么样?”裴烬转回窗边,一边穿外袍,一边问她。
“我听守卫说了,昨夜皇叔只来了片刻就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营帐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蓦然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裴烬不觉已经红了脸颊,他断断续续道:“你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眼光再差能看得上你这样的?”
叶染衣一听顿时怒了,“你以为我像你?你这种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还想让谁看得起你?”
话完,特地从桌子上拿了一个杯子摔在地上才气呼呼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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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长歌到达大梁的时候,叶天钰率领了百官与城门外十里迎接,其阵仗之大,不亚于当初梁帝从三泉岛回宫。
百里长歌有些讶异,坐在轮椅上的她不方便行下跪礼,只能坐在轮椅上作揖,“臣参见皇上。”
叶天钰认真看了她一眼,笑道:“许先生一路辛苦了,国士府朕已经命人帮你修缮好,待会儿宫宴之后,朕再让人带你回去。”
“臣谢主隆恩。”百里长歌再度敛衽为礼。
许彦帮助毫无任何权势和背景的大皇子傅卿云稳坐东宫这件事早已经在她来的途中传遍了整个大梁。
因此,百官们都对她很好奇。
有的人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智谋无双的人竟然双腿残废,困于轮椅。
然而今日一见,众人对她的崇敬之情又加深了一层——毕竟,能帮助傅卿云解决二皇子和六皇子并登上太子之位的人已经很了不起,更何况这位还是个双腿不能走路的残疾人士。只这一点,便足以说明此人名动天下的“国士”之名绝非弄虚作假。
叶天钰登上御辇,特地让百里长歌与他同行。
他笑问:“不知先生这些日子在南豫境况如何?”
百里长歌想了想,“宁恋家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臣总归是大梁的人,去了南豫一趟也只是出了趟远门而已,若说感想,在南豫自然没有在家舒适。”
叶天钰认真打量了她一眼,眸光动了动,“先生可曾认识晋王妃?”
百里长歌道:“有过几次交涉。”
“哦?”
她又答:“在滁州的时候,晋王妃协助晋王殿下办案的时候,那个案子牵扯到的许洛便是臣的亲生哥哥。”
“原来是这样。”叶天钰恍然大悟。
知晓他想说什么,百里长歌索性先解释,“至于那封信,也是在臣即将去往南豫的时候晋王妃突然委托臣寄出来的。”
提起晋王妃,叶天钰立即来了精神,“除此之外,她可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了。”百里长歌摇摇头,“不知这位晋王妃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皇上如此……”
“哦……那倒不是,晋王妃出了趟远门说去游玩,结果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王叔又不在,所以朕随便问问。”
似乎再不愿提及这个话题,叶天钰又道:“先生初来帝京城,朕已经摆了宫宴,你先进宫赴宴,待会儿朕会安排人带着你去四处走走。”
“多谢皇上。”百里长歌勉强扯了扯嘴角。
一路无话。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进入皇城,过龙尾道直达朝露殿。
果然如叶天钰所说,宴席已经摆好。
百里长歌看着这个久违的地方,想起上一次来朝露殿是先帝想给她和叶天钰商定婚期,顺便将男扮女装的安如寒赐婚给叶痕。
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竟如同过了几个世纪。
一朝恢复记忆,她成了夜极宫凰女,少宫主的命定未婚妻。
而她深爱了这么多年的人,在她临盆那天灭了她全族。
难怪……
拈花说他们之间有三世情缘。
难怪他不肯让自己全心全意爱上他,原来他一直在担心她恢复记忆以后会更加恨他,爱多深,恨多深。
——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会没事。
他曾经数次跟她说了这句话,而她因为没有以前的记忆而浑然味觉短短几个字里包含的无奈和心酸。
万虫噬心。
她究竟要有多恨才能狠得下心用那样的方式伤了他之后再给他下蛊?
“先生?”席上,叶天钰举起酒杯,邀她共饮。
百里长歌摇头道:“陛下恕罪,臣这个身子不能喝酒。”
叶天钰一惊,“先生可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朕去请太医来看?”
“不必。”百里长歌婉拒,“这都是老毛病了,当年双腿废了的时候就带出来的毛病,还望皇上见谅。”
叶天钰轻笑:“既然先生不能喝酒,那便以茶代酒好了。”
百里长歌接过魏俞递来的淡茶,仰脖一饮而尽。
大臣们头一次得见国士大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断过来敬酒,然而百里长歌的心思全都被那些过往的回忆给勾走了,随便应付了两句便以身子不适先离开了。
看着面前国士府的大门,百里长歌险些惊得下巴掉落。
国士府正好与武定侯府的大门正对着。
“小魏,你说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百里长歌总觉得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叶天钰不偏不倚把国士府设在武定侯府的正对面,这其中的意义耐人寻味。
破天荒的,魏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小魏?”百里长歌试探着又喊了一遍。
这一次,魏俞才回过神,低声问:“先生有何吩咐?”
“你怎么了?”百里长歌看着他,“从宫里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魏俞垂下头,“我没看见叔叔。”
百里长歌突然反应过来,心中暗骂自己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她赶紧道:“你没看见皇帝都换了吗?他身边的贴身宦官自然也会换的,不过就是今日没看见而已,改天有的是机会,你别难过了,赶快回房洗洗睡吧!”
“先生,你别骗我了。”魏俞眼眶通红,声音呜咽,“我之前在宫中的好友全都告诉我了,他说叔叔早就在我离开帝京城之前死了,那件案子还是晋王妃亲自破的。”
他说着,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我知道你和王爷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们怎么能瞒我这么久?”
百里长歌抿唇,无言以对。
他继续道:“你知道吗?叔叔有风湿病,他常年在宫中伺候皇上很少有机会出来,而我不同,我跟随晋王殿下经常能去很远的地方,他就跟我说倘若遇到那种民间很出名的中医,无论花多少钱也要帮他弄个偏方,最好能根治他的病。于是这些年我每次一出去就会四处打听哪里有神医,去滁州以后,我几乎跑遍了全城,最后终于找到一个专门医治风湿的神医。我原以为我寄回来的那些药膏他都会全部收到,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告诉我?”
“你别生气。”百里长歌心疼地看着他,“王爷当初是不想你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所以才想到让你去往滁州,以为这样一来你远离了魏海,会冲淡些许感情,等将来知道了也不会那么难过。”
魏俞捏着拳头,“叔叔为了留住我们魏家血脉所以隐瞒了我假宦官的身份,晋王谋反一案中,所有的奴仆都被处死,叔叔为了保住我,曾经在龙章宫外跪了三天三夜,先帝终究不忍这才放过我让我回宫伺候其他主子。我与叔叔的感情,怎么能是说淡就淡的,那是血脉亲情你知道吗?”
百里长歌抿了抿唇,“魏俞,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