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1)

林铭玉扫视一圈,竟找不出一个人敢与他目光相接,不由升起一种人生寂寞如雪的感觉。

然而,事已至此,他可不会善罢甘休!

贾政狠了一条心,务必不能牵连的贾府的前程!为着这份大义,对林铭玉便是半丝可怜也无,怒道:“孽障!错在眼前,竟敢狡辩!我真个失望,咱们贾府有哪里对你不住,好吃好睡供着你,没料到供出一条白眼狼!你若认了,看在你死去的母亲份上,还给你一个脸面;若不然,陷害公府嫡子,你可知是什么罪过!”

林铭玉摇摇欲坠,对着贾母哭道:“外祖母,你听听舅舅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就没听明白呢?空口白牙的,怎么就说是我害了宝玉?外祖母,我冤呀!”

王夫人眼一竖,匆匆接口道:“林铭玉,凭你叫句冤就清白了?宝玉是贾府的心尖子,今儿是谁伤了他,我要让他用命来还!”

林铭玉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似乎是吓到了,马上低下头,声音弱下来,眼泪只掉得更凶,“你讲不讲理!”

他满怀期望又固执地走向贾母,低问:“外祖母,你信我对不对?”

贾母只是用格外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不声不响。

林铭玉哭道:“外祖母,你素日最疼我,难道我还能忘恩负义,去害你的心尖尖不成?”

贾母狠狠拍了炕上的小桌一把,把头一撇:“铭哥儿,你莫做刁状,认了吧!”

贾政眼瞳一缩,绷着脸极严厉地看向林铭玉。

林铭玉小小的身体,在这重重的围困之中,显得格外柔弱,然而他腰背挺直,小小的脸上,五官精致,却带着一股刚毅的锐气,一种风催不折的风骨,让周围之人都黯然失色。

他擦干眼泪,缓缓收回欲扶住贾母膝头的右手,背负在身后,傲然立在屋内,漠然问贾赦:“大舅舅,你亦信二舅母一面之词吗?”

“哼!”贾赦无情地避开眼睛。

“大舅母,你信吗?”邢夫人撇撇嘴,眼珠子一瞟,猜度贾母心思,终是不甘地侧过身子,给了王夫人一个轻蔑的白眼。

“珍大哥哥?”林铭玉僵硬无比。

贾珍抱着胳膊,装个失聪,满脸子的不耐烦。

林铭玉好似心如死灰,绝望地轻轻地道:“琏二哥呢?你也不信我,不愿为我分辨一句吗?”

贾琏悻悻地摸摸鼻子,叹道:“铭哥儿,你这,哎,好好的事儿怎的变成这样!”

林铭玉无话可说。暗沉沉的屋子里,呆立的各色人影带来极沉重的压力,每个人都各怀鬼胎,着意为贾府丢的丑找一个替罪羊,挽救贾宝玉摇摇欲坠的声名。林铭玉心里突然充满了怨恨,仇人一步步逼迫而至,把林家嫡子当成软面团儿随意揉搓——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静寂之中,王夫人一向慈悲的眼底恍若蒙上一层黑灰,压抑着一丝夙愿得偿的兴奋,她从地上爬起来,端起一副矜持贵气的架子,如同一个判官,高傲地下达最终的刑罚。

却听林铭玉暮然一阵大笑,把她半句将发未发的“即是认了”几个字堵在嗓子眼里,吞不下吐不出,只张了嘴,梗着脖子,如一只拔了舌头的鹅,做出一个怪异的神态。

“哈哈哈——”林铭玉倏地收声,小脸拉下来,冰冷如铁,锋刃刺人:“好一个荣国府,好一个世家大族贾府!枉我倾心以待,全然信任,却在今日众口铄金,被你们人多势众逼迫我认下未做之事!仁义、道德,放屁!”

林铭玉声音清脆响亮,远远地传到了屋外,外头悄然紧守的各房里贴身丫鬟鸳鸯、金钏、袭人等人,无不脸上变色。

屋内众人脸色都变了,贾母胸膛起起伏伏,竟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贾政忙上前扶住,为她轻轻捶背,断喝一声:“林铭玉,你要撒野到什么时候!你要气坏你外祖母吗?我绕不得你!”

“二舅舅,请您说话慎重,我林家姐弟,可当不得不孝这样大的罪名!”林黛玉一面当先抢进来,黄鹂黄莺护在两边,远远把鸳鸯等人推倒在地。

“你们怎的进来了!快出去!”

林黛玉坚定地挡在弟弟面前,俏脸惨白,但是半步不让。林铭玉感觉到从她手上传来的颤抖,不由得反手握紧她的手,默默安慰。

王夫人做了个手势,让鸳鸯等人退下,对贾母道:“让她听着也好,也让姑爷知道,不是我贾府欺负人。”

贾母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却也默许了。

王夫人义正词严:“林铭玉,你诡辩又有何益,原就是——”

“原就是你设的局,没成想赔了夫人又折兵!”林铭玉截断她的话,不理会她嘴斜鼻子歪的气苦模样,一气儿道:“我只问你,让我与宝玉先歇着的是你,派丫鬟送我们回房的也是你。出了事儿怎的就没你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不自觉间被调动的情绪,林铭玉四平八稳回忆道:“我因着昨儿一篇作文没作完,放心不下,便想去续上。方出门,又有个小丫鬟来送甜品,说是外祖母吩咐的。我没胃口,那丫鬟还不让,非劝了我喝下。我不忍心忤逆长辈好意,便端回房,把小丫头打发了。”

林铭玉话至此处,无视王夫人僵硬的脸色,对贾母道:“外祖母,这段儿你都尽知的,我可有半句谎话?”

贾母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地掠了王夫人一眼,面无表情道:“不错,铭哥儿,扯这许多有何用,你宝哥哥如今伤成这样儿,你还要戳他心窝子吗?”

林铭玉笑一声,“哈,老太太,你们这许多人,对付我一个弱子,莫非连给我申辩的机会也不给吗?哪怕公堂之上,还容得人喊冤陈情呢。只凭公府,比之朝堂规制准则,莫非面儿还要大?”

贾政瞠圆了眼,对着林铭玉连连摇头,口口声声道:“竖子、竖子!”

林铭玉懒得理他,接着道:“那丫鬟来得奇怪,我因挂心功课,实在不舍得白费时辰,便弃至一旁。我的功课一惯是让姐姐保管,待我寻了笔墨,写了文章,回到屋内,只见宝玉来了。我们说了会闲话,宝玉就走了。”

众人都不耐烦听他这长篇大论,但被他拿话压住,也不好催促,只百无聊赖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只那王夫人,双手却越攒越紧。

“宝玉走了一会儿,那小丫头又来敲门,说是要把杯碗收了去,我这才发现,甜品已是被宝玉吃了。”

“呀!”一声轻叫响起,王夫人赶紧捂了嘴,见无人注意,心跳方缓下来。

林铭玉一瞅,嗤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我想起之前太太已经叮嘱过不让下人们来打扰,这丫头言行怪异,便觉不妥,一时也没有睡意,索性追在她后头问她两句。哪知那丫头见了我彷佛心虚得不行,满身子打颤,问她又说不明白,我觉着她怪异,便让雪雁看着她,等着向二舅母回禀,让你府里处置。”

“你胡说,哪有什么丫头,这院子里除了你的丫头,还有何人。你莫要胡乱攀扯,把自己摘了干净!我问你,你既说宝玉先走了的,为何他又在你屋里?福寿堂这许多屋子,偏偏就只有你这儿睡得?分明是你使的诡计!” 王夫人一下子爆发了,冲上来就要堵了他的嘴。

林铭玉却不怕她,仗着人小灵活,拉着林黛玉往旁边一让,顺手摔了一个古董瓶子:“住手!你敢动我一个手指头试试!”

众人吓了个死,齐齐看向王夫人。王夫人神情扭曲,眼里的凶光若有实质一般射将出来。

贾母喝道:“老二媳妇,你退下!”又指责林铭玉:“铭哥儿,这是你二舅母,你不要放肆!”

林铭玉没接茬,笑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至于宝玉的事儿,我并不比你们清楚多少,想来他素日就爱与容貌俊俏的人玩儿,一时忘形了也未可知。等我拿了人回房,便见着二舅母你领着一帮子人气势汹汹闯开我的门。我不过因好奇跟了去,谁知撞破了宝玉的丑事,这该怪谁呢?总不得拿我当个冤大头,合着打量我们弱姐弱弟的,柿子挑软的捏呢!”

王夫人被刺激疯了,听林铭玉这番描述,彷佛在眼前重现了眼前那幕,又是恶心又是心痛,龇牙就往林铭玉一扑,嘴里道:“孽种,我撕了你的嘴!”

林黛玉神魂俱散,惊叫一声:“弟弟当心!”

“啊……”凄厉的声音让闻者无不跟着害痛,王夫人捂着肚子,如一团抽了骨头的肉泥,委顿在地上。

林铭玉收了腿,无辜道:“不怨我,二舅母这是要害我呀,我是无意的。”

“唔……好疼!”微弱的声音唤回呆愣中的贾府众人,贾宝玉团着身子缩在一处,缓缓睁开眼睛:“老太太,我这是怎么了?”

“宝玉,你可醒了。我问你,你不是从我房间里走了,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林铭玉远远叫道。

贾宝玉眨眨眼:“铭哥儿,我瞧见彩霞领了一个公子去你屋里,我便去凑个热闹,却不知为何,自喝了那甜汤,心就跳得慌,我与那公子说了会儿话,喝了两杯酒,就睡了,我还做了一个梦。”贾宝玉脸一红,然后又是一白:“我这身子痛得很。”

探眼瞧见王夫人,慌忙探身过去:“太太怎的倒在地上?哎呦,我的屁股我的腰!”贾宝玉一动,牵扯到股间伤处,瑟缩着抱成一团。

贾母等人已被“彩霞”两字震住,半丝儿动弹不得。然而心里怕什么,偏就来什么。

“彩霞领来一个公子,是不是壮实身子骨儿,容长脸,眉毛乌黑粗壮,脸上有一颗痣。”

贾宝玉忍痛道:“莫非铭哥儿当真与他相识。”

林铭玉呵呵一笑,嘲讽地盯着地上抖如筛糠的王夫人:“怕是要问二舅母,哪里请来的公子,上了自己的儿子呢!”

“噗”几道笑声依次响起,贾赦几人缩了脑袋。

林铭玉不知道搭到哪根筋不对了,一双明玉一般的眼睛一下子溢满了两潭深水,往贾母处一送,抽抽搭搭道:“外祖母,我今日实在是伤心呐,我真真是失望呐!”

贾母等被这话一噎,正要回答,林铭玉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回身拉着林黛玉,一伏低身子靠在她肩头,哭诉:“姐姐,这儿是万万那不能呆了,我想想就后怕啊!这都是存的什么心啊,林家就我这一个独子,我这条小命,无人顾惜,难道爹爹还不顾惜?咱们今儿就收拾了,趁早上路,免得让随意按了个罪名就要打发了去,一个不慎,连个清白身子都保不住啦!”

林铭玉一面哭,一面拉着黛玉就要走。贾母连忙下来拦住,双手张开,就要搂两人入怀,林

玉“啊”地一声轻叫,神经质的吧林黛玉拉到身后:“外祖母,你别碰我们!我害怕!”

贾母一肚子的哄人话差点没给自己噎死。

老泪双流:“我可怜的铭哥儿啊,是外祖母错怪了你啊,你可不能放在心上!”

林铭玉尖叫道:“姐姐,我害怕,快带我回家去。我们收拾东西,即刻就走!”

拉着林黛玉,风一般的跑掉了,留下贾母老泪凉在脸上,慢慢冷到了心里。“链儿,凤丫头,你们快去拦着他们,务必不能让他们今儿出了府!”

两人应了,避之不及地快速出了门,李纨绞着帕子,咬了咬唇,低头速速地跟了去,只听得身后一声暴喝:“你个贱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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