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的寿辰过了之后,便是炎热的六月来临了。
四面平坦、人口集中的襄京城似乎又一下子热出了一个新高度。赵毅身在清凉的襄山,心却惦记着襄京城中的老婆和女儿。
奈何都到六月十五了,老婆和女儿一个都没再到襄山避暑庄子上去。
盖因吴氏觉得这么热的天,大人受不了了还可以用冰消暑,哪怕如赵祈和金氏这样年纪大的,只要严格控制好用冰的量,且注意着别距离冰太近了,也能舒舒服服地过去整个夏天。可安安和康康这才刚生下来的小娃娃,风都不能吹,更何况用冰了呢?可不用冰,室内的温度就降不下来,哪怕是芙蓉小筑这样三面环水的屋子,也抵不住这么炎热的天气。
这么一来,吴氏和杨氏两个,都不放心回襄山去了,必要留下来照顾两个小侄孙女。可这室内太过炎热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否则安安和康康还是会不舒服。
最后,还是赵敏禾想起来她上辈子看过的几个“古代的空调房”的法子,排除并不适宜的“窟室”,最适合用的便是水帘的法子了。这是要往屋子的四檐装上水管,水管连接水车,通过水能把水引到屋檐上。凉水在屋上循环,室内温度自然就下降了,而且降温效果极佳。
芙蓉小筑旁着的只是一弯小湖泊,自然无法有这么大的水能可以将水引到屋顶上,且也没这个时间耗费人力物力在这小湖泊上建水车。
金氏听到有这么个法子,想也没想便拍板道:“叫下人轮番上房顶,提水泼。”
于是安安和康康的摇车被搬进了小金氏坐月子的正房里,吴氏命三两个下人爬上正房屋檐,下面又站了一拨下人一个接着一个递水桶上去,纯用人力一桶接着一桶顺着屋檐方向倒在房顶。水往低处流下屋檐,又流进排水槽中。
果然不出片刻,正房内便清凉起来。安安和康康少了热得哭闹的时候,连正坐月子的小金氏也不再常常大汗淋漓地醒过来。至于滴滴答答的水声,就当下雨了。
吴氏又特意拨了两个小丫鬟,专门注意着正房里的温度,热了冷了,就要知会外面的下人控制好引水的速度。
金氏看着有效果,狠狠地夸赞了下出主意的赵敏禾,又问起她是如何想出来这法子的。赵敏禾顿了顿,只好扯谎道:“好像是从前看一篇记载南方人风土人情的游记上看到的,有些年份了,也记得不清了。”
金氏点点头,小孙女喜欢看看杂书她也是知道的,并不疑有他。
天气实在热得慌,连晚上的空气也带着暑热,因而一天十二个时辰,引水的活计倒有十个时辰不得停的。做这活的下人分了三轮来做,这才好过。耗费的人力可想而知。忠勇伯府这么多年来,第一回用这么奢侈的法子避暑。
原本吴氏看着闺女的法子真有效,倒是也想给赵祈和金氏屋里弄一个。可金氏却阻止了:“孩子娇嫩,这才用了这个法子的。我们俩老却有什么大碍呢?府中的冰本就属安鹤堂用得最多,再给我老太婆弄这水帘降温的法子,将来老身可没脸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赵毅在六月初一这天,趁着旬休回京去看了看妻女,又抱了抱新出生的侄孙女们,第二日天没亮便快马回襄山去了。原本他还打算下次旬休再回来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因这大周朝难得一见的大暑热,北方多地起了旱情,朝中因而也忙碌起来。于是六月十一这一天的旬休日,赵毅便没空回来了。
六月廿二是四公主两周岁的生辰,可因着这旱情,宫中也不好大肆为四公主庆生。偏偏四公主已开始懂一些事了,好些日子前就有身边人告诉她这一日可以有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还可以让贵妃娘娘召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儿进来陪她玩儿。
前两条四公主天天有,不怎么稀罕,就是最后一条让从小就缺个同龄人玩儿的四公主念念不忘。
襄山雅风宫中,林贵妃住的是幽静而精致的复香轩。此刻复香轩的正殿中,三头身、圆滚滚的四公主正搂着好久不来看她的父皇奶声奶气地撒娇:“父皇,玥玥要……玩儿……和姐姐……妹妹!”
四公主话还说不利索,意思却已表达得一清二楚了。
一旁的林贵妃身穿一袭玉兰色纱缎宫装,仅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以一根玉兰点翠玉簪固定,简单素雅。她是眉清目秀的长相,仅一双形状狭长、眼尾上翘的丹凤眼,并右眼角下的一颗殷殷红痣,才添了一丝美人娇态。实难想象,这样一个与倾国倾城搭不上边的女子,竟是让大周皇帝亲近了近二十年的林贵妃。
她本坐在一旁用小银勺挖西瓜给父女两个吃,听到小女儿这话,轻斥道:“玥玥,不许拿这些小事烦你父皇。”
若是平时,温驯柔和的林贵妃不会阻止小女儿跟承元帝这般娇声娇语,只是这些天来,因北地的旱情频发,承元帝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前几日又有当地官员贪了赈灾银的事发生,承元帝在朝上发了大火,她生怕承元帝今日还带着这火气。承元帝若没心情管这些女娃娃玩乐的小事,女儿说这个,怕是会惹得他不喜。
不过显然林贵妃多虑了,承元帝听了小女儿的话,只逗着她问:“玥玥,为甚要跟姐姐妹妹们玩儿啊?”
“热闹!”这是四公主最近新学的一个词!教她的人——惯喜欢热闹的亲哥八皇子韶亓荿是也~~
承元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爽快笑道:“父皇答应玥玥了,玥玥生辰那日,父皇就让你母妃请姐姐妹妹们来陪你玩儿,可好?”
四公主听懂了,拍着小肉掌欢呼:“父皇最好了!”
林贵妃递上盛着小小一块西瓜的银勺,塞进女儿嘴里,在她鼓着小肉腮帮嚼着西瓜块时,笑骂:“别个话都要三两个字地往外蹦,就这句说的最顺溜,小马屁精!”话虽说着,她手上却是捻了干净的帕子,给四公主擦了不小心从嘴角溢出的西瓜汁。
承元帝哈哈一笑,对着女儿圆溜的眼珠子道:“咱们玥玥嘴甜,讨人喜欢哩!”四公主看到承元帝对她笑,也咧开嘴扑上去在父皇脸上香了一口。
已是午后了,四公主到底人小,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林贵妃招了乳娘,抱了睡过去了的四公主去内室的床榻上好好睡一会儿午觉。
承元帝仍然坐在黄花梨木透雕鸾纹榻上,吩咐一旁的林贵妃,道:“最近朝上事情太多,玥玥的生辰,外命妇们就不必多礼地进宫了,让她们未及笄的嫡女们进宫来,就当小孩子们热闹热闹即可。若是大一些的女孩子家里有跟玥玥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家家,就一并带进来,可与咱们玥玥一处玩玩儿。”
他又看了看窗子外头开得正好的木兰花,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过后又道:“到时你多留心十岁以上的那些女孩子,看看举止品性如何。”
林贵妃一点就透,道:“陛下是打算为七皇子……”话虽未完,可未尽之意十分明显。
承元帝点头:“不光是箫儿,荿儿也十三了,你做母妃的也可以先看看有没有如你意的儿媳妇了。”
林贵妃毕竟不是韶亓箫的母妃,有所顾虑又拿不定主意,又问:“可要安排他们两人见见那些贵女?”
承元帝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大周民风并不闭塞,平常他们也都多多少少见过那些贵女了。朕是想提前留意起那些贵女们的品性,以后为箫儿和荿儿择妃,也好心里有数一些。今后别的场合,你也可多留心一些。家世显赫与否倒在其次,还是本人品性更重要些。”
皇家本就是极致的显赫了,皇子的姻亲再显赫也比不过皇家。在承元帝眼里,皇子妃再光鲜亮丽的家世,也比不上婚后与他儿子夫妻相得,来得更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宽慰。
林贵妃点头,浅浅一笑道:“陛下放心,我做事,什么时候疏漏过了。”
这一笑让她弯了眼角,也让右眼角下的泪痣越发深邃,平添几分妖媚。
承元帝见此,不禁出现了片刻的失神,旋即又转头看向了窗外的木兰花。
林贵妃心细如尘,没错过承元帝的异常,却如什么都不知道的一般温声道:“话说回来,荿儿是我生的。他喜欢什么样的,我还可以直接去问,将来选儿媳也总有个特定的类型上去选。就是七皇子那儿,不知陛下可有章程了?”
向来只有母亲相看儿媳的时候问问儿子的喜好,从来没有父亲向儿子打听的。可皇贵妃已逝,宫里也没了身为嫡母的皇后,其他妃嫔都是庶母,做这事都不合适。所以韶亓箫那儿除非盲婚哑嫁,否则就只有承元帝自己上手了。
承元帝已回神,想了想道:“箫儿,他自己就不是个坐得住的,可能……也不会喜欢端庄淑女,大概喜欢的会是爱笑一些,明媚大方的性子,神采飞扬的。不过,也不能活泼得没个庄重样,否则有损皇家体面。”
承元帝走后,林贵妃吩咐宫人都出去了。偌大的正殿内只剩下她一个,和正在内室呼呼大睡的小女儿。
林贵妃缓步移到螺钿铜镜前,原本温和的笑脸已消失无踪,换上了略带苦涩的怔怔神态。
爱笑一些……明媚大方……神采飞扬……又不能活泼太过……
这分明是承元帝记忆里那个人的神态,而她自己,哪一样都沾不上边……
这么多年了,即使那个女子当年就远离了京城,十多年来不再回京,也没让时光带走一国之君对她的思恋。恐怕在当今帝王的心里眼里,她的一颦一笑从未离开过。
林贵妃伸出右手抚上眼角的红痣,镜中那个清秀中带着华贵的宫装女子也同样轻抚眼角。她早知自己并不是承元帝会喜欢的类型,能得宠这么多年,全靠这双眼睛和这颗红痣。
承元帝并不是没德行、没良心的皇帝,也不是靠不住的丈夫。这些年他待她也好,待皇贵妃也罢,都不算不好,比其他妃嫔都隐隐高出一截,可若要向他索求真心,却是痴心妄想。因为很多年前,他的一腔爱恋就已错付给了另一个女子,从此以后再也收不回来,更遑论再给别人?
多年前还是淑贵妃的皇贵妃在那个雨夜里冲到她的娴吟宫,崩溃地向她求证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次之后,她便知被承元帝苦心瞒着的秘密,皇贵妃终于还是知道了……
大概是为了补偿,自那以后承元帝对皇贵妃更好了。可身为男子的承元帝却不知,他越是如此,反而会让皇贵妃越难以割舍对他的感情。最终,皇贵妃在郁郁寡欢中与世长辞。
而她,她从一开始就不像皇贵妃那样将全身心都寄托在了帝王身上,中途虽动过情却守住了心,方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要她以后一不求皇位二不求真情,承元帝就会一直好好待她下去。
“母妃……”内室里响起小女儿睡醒过来迷迷糊糊又软软糯糯的声音。
林贵妃方才惊觉日头已经不知不觉西移了。她伸手抹掉眼角的清泪,重新变回那个温婉谦和的林贵妃,转身朝室内一直唤着她的小女儿走去。
她不是只有那一个丈夫的,她还有三个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