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让印墨寒即位为君的诏书传来时,阮酥正在小院中做着婴儿用品。
这几日因为嘉靖帝抱恙,印墨寒时常在宫中侍奉汤药,协助他处理朝中政事,于是两人见面的时间便逐渐减少。很多时候印墨寒踩着一地月光踏入小院时,阮酥屋中的灯已经熄了。不过饶是如此,他都会推门进入阮酥的房中看上一看,还好很多时候阮酥都已经熟睡,倒免了彼此见面的尴尬和麻烦。
而轻霜、淡雨还是一如既往尽心尽力待阮酥,两个丫头也照着印墨寒的吩咐,把朝中诸事传达,只是惯例地过滤了关于玄洛的一切。起初,阮酥还能通过旁敲侧击打探些大概,可不过两天,两人便守口如瓶,任由她如何试探都不言不语。
不用想,定然又是印墨寒的意思。
阮酥有些挫败,重活一世,再次面对印墨寒的时候自己却还是这么被动;选择与他为敌,注定前路曲折且漫长;偏生他又莫名地对自己这般……好。很多时候,都让阮酥心生一种此生的印墨寒并非前世之人的错觉,午夜梦回时也隐有担忧,自己穷尽两世的坚持,会不会在最后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
……比如报错了仇?
当印墨寒忙完政务,争分夺秒赶在阮酥入寝之前回来时,入目便发现她坐在窗前发呆,手中拿着一件未缝制完成的小袄。她近来闲得无聊竟已经把孩子周岁前的穿戴之物都缝制了好几套,虽然阮酥为人冰冷,对孩子却分外上心,这让印墨寒颇为心动。
如果这个孩子是他们的那多好!
烛火扑闪了一下,阮酥一下转身,便看到印墨寒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一时愣住。
“你回来了?”
印墨寒上前几步,似往昔一般含笑站在她旁边,顺手关了轩窗。
“酥儿,我就要登基了。”
丝丝凉凉的冷风被彻底隔绝在外,阮酥站起身,与印墨寒拉开了距离。
“嗯,我都听说了。恭喜殿下。”
听她不带情感的恭贺,印墨寒心底一沉。
“父皇让我尽快继位,不过继位后势必要搬到皇宫。酥儿,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宫中,等每日忙完政务,我都到这里陪你好不好?”
这般近乎于卑微的讨好,让阮酥心中无端又是一阵气。眼看她的产期逐渐逼近,可关于玄洛的消息还是丁点没有,不知是不是即将临盆带来的不安全感,这几日她的眼皮总是莫名狂跳,于是阮酥没好气道。
“印墨寒,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迟早我都会给你你想要的。”
一如既往的好脾气让阮酥觉得唇枪舌战的多余,她眉头微皱叹了口气。
“中原风俗但凡临产时都会请母亲前来陪护,阮酥没了母亲,其他现存的阮家人也不合适。殿下能否让玄澜过来,有她在我会放心。”
女人生产便似走了一趟鬼门关,阮酥的要求合情合理,虽然她的意图实在明显,不过如今印府上下没有一个能撑得住局面的女性长辈确实也是问题。
印墨寒笑容不变。
“玄澜毕竟尚未出阁,很多事情也没有经验。我这里已有人选,明日便把她请来。”
当万灵素踏入小院时,阮酥没有意外。虎贲将军府的主动臣服,让印墨寒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位曾与阮酥结为姑嫂的女子也就顺理成章了。
甫一见到阮酥,万灵素也很激动,可尚未开口,她的目光便落在阮酥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半晌惊得合上不上嘴。
“难怪……他会把你禁锢在这里……”
可话才出口又觉得不对。看阮酥的状态不出几日便要临盆,往前追溯正巧与王琼琚昔日大殿上的指正不谋而合,这么说阮酥之前怀孕确是真的!
见万灵素面露复杂,阮酥也不好对她解释其中的来龙去脉,含糊道。
“这几天便劳烦嫂嫂了。”
万灵素何等通透之人,可下一秒又面露狐疑。以印墨寒的性子,若是这个孩子是他的骨肉,当日在大殿上,怎会任凭阮酥孤身被王琼琚难堪,澄王逼迫,却未挺身而出?万灵素记得那时文锦提前过来请她在大殿上把装有药粉的水放在桌上让阮酥服下,她那时一头雾水听到把脉验孕时也是分外震惊,而她无意中一眼,发现印墨寒脸上的讶异也丝毫不亚于自己。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万灵素心中一紧,看向阮酥的神色也颇为感伤。
“大妹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见阮酥不解,万灵素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
“你之前就不应该和澄王殿下耍脾气,应该答应东篱的求亲!如今世人只知道你被印墨寒收到府中,却不知你其实已怀有身孕,这个孩子诞下,万一印墨寒对他不利……”
这个也是阮酥最为担忧的。虽然有些对不住万灵素,不过关于孩子的身世她也暂时不想点破,于是叹了一口气。
“我与澄王本就阴错阳差……便是现在我也不后悔。如今师兄不在京中,我又被印墨寒软禁在此不得自由,身边竟无半个可用之人。还好他尚且相信嫂嫂,到时候这个孩子或许还要倚仗你……”
都曾为人妻母,万灵素也明白阮酥的心情,便是对景轩毫无感情,不过孩子终究是自己怀胎十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而印墨寒,无论是从阮琦还是阮府上,她都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更何况他即将登基,成为中原王朝高高在上的君王。现在让阮酥生下孩子,却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多日未见,姑嫂两个说了好长一阵话,得知皇城司一切如旧,阮酥心中的担忧稍稍平缓,皇城司无异动,正好能说明玄洛是平安的;而竹山教的谣言在四下大起,竟出现梁王后嗣率领教众在各地兴风作浪;两人还共同提到新六王妃祁清平,说起这个死而复生的女人,万灵素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是我太大意了,忘了德元留在祁念府上的暗桩让她逃过一劫!不过嫂嫂放心,有我阮酥一日,誓必要让祁清平为之前所做过的一切血债血偿!”
发现阮酥的目光一瞬锐利,万灵素露出个恍惚的笑。
“祖父请皇上赦免了我之后,我也恨过,怨过,一度想剃度出家……不过后面我也想通了。无论是阮府还是阮琦,都有错在先,是命运也是罪孽,终究逃不过一报还一报!只是那孩子……他那么无辜,那么小……甚至还没有名字……”
说到这里,万灵素忍不住掩面哭泣,阮酥心中恻然。
“说不准他与嫂嫂母子情分未尽,以后他又会回到你的身边。”
“是吗?”万灵素呆了呆,见阮酥一脸担忧关怀,也意识到自己不妥,忙止住泪。
“是我失态了,还请大妹妹误怪。”
有人陪伴,日子过得飞快。阮酥生产那日,正是一场秋日雨后。那日她正和万灵素在屋中说话,突然腹中一阵疼痛袭来,激得她脸上一阵惨白。
“好痛……”
“莫不是要生了吧!”
万灵素反应倒快,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唤轻霜、淡雨过来。几人速速把阮酥扶进早先备好的产房,而在小院待命了多日的产婆也急急赶来。屋门关上,阮酥口中被人塞了一块参片,万灵素用热帕擦拭着她的额头
“大妹妹别怕,很快就能好了,我就在屋外守着。”
阮酥奋力点了点头,“有劳嫂嫂。”
皇宫中,登基大典虽尚未举行,不过嘉靖帝已经把朝中大事全部交给了印墨寒,而每日上朝,他也淡入幕后,由印墨寒在龙椅侧面设座主持朝政。这一日,印墨寒下朝后照例去向嘉靖帝回禀当日之事,却见曹福领着几个人匆匆朝他这边过来,见到印墨寒,曹福神色一晃,转继跪下行礼。
“奴才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未登基,曹公公误要妄言。”
曹福眼睛一转,谄媚笑道。“这不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意思吗?太上皇已在书房恭候多时,奴才就不耽误皇上时间了,皇上请——”
说完躬身退到一边,见印墨寒走远,他压低声音飞速道。
“给咱家利索点,办不成这件事,仔细你们的皮!”
而栖凤殿,听完纯安禀报,颐德太后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说皇上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纯安看了太后一眼,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大的反应,如实道。
“五皇子的人在正德门就被拦住了,似乎有要事要报;而殿下那边,他在皇上明月楼的书房已经呆了一个多时辰,还未出来。”
因嘉靖帝近来身子不畅,极其容易疲累,印墨寒每次朝会后的禀报,他至多听上半个时辰,有时候见印墨寒处理得妥当全面,只随意听完便让他自己做主,这放权的意味十分明显。如今却一反常态地耽误这么长时间,只怕便是阮酥已经生了!
知子莫若母,嘉靖帝此人虽然对失而复得的祁墨十分疼爱,从始至终却对阮酥分外厌恶,即便印墨寒说阮酥腹中的骨肉是自己的,孩子尚且能保命,阮酥却危险了!
想起玄洛离京前曾郑重拜托自己关照阮酥,颐德太后拂了拂衣袖!
“摆驾明月楼。”
却说阮酥那边。腹中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已经不知道多久,她全身上下都是汗,一阵冷一阵热,却还是没有听到那声期盼已久的啼哭声。
“夫人,用力,再用力——”
产房中半天没有动静,让万灵素内心更为焦躁。阮酥才有生产的反应,她便让人即刻去宫中禀报印墨寒,可是都已过这么久,人却还是没有回。
这方小院看似平静,不过刚来的第一天,她就发现这里的不寻常,除了里外防守的侍卫,定然还蛰伏着不少高手。方才她正在为阮酥担忧揪心,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声响,倒有点像兵器碰击。万灵素心中一紧,正打算出门去看,轻霜已经含笑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过是来捣乱的小丑,万小姐无需挂怀。”
捣乱?阮酥生产,会有什么人来捣乱?联系阮酥树敌众多,万灵素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干脆也不予理会,专心祈祷,请求神佛关照阮酥母子平安。
终于,见印墨寒黑着脸疾步进来,万灵素一颗吊着的心些微放下一半,可下一秒却又忧绪覆面。一看众人的表情,印墨寒紧了一路的心越发沉重。
在宫中被嘉靖帝绊住脚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对,直到颐德太后前来救场,他才知道阮酥已经临盆!同时确认曹福携了高手奉嘉靖帝之命,前来给阮酥送上了毒酒,只等孩子诞下便强行灌入,还好被人拦住!不过阻碍他们进入的,除了自己留在这里的人,还有一股其他的势力,不用想定是玄洛留在此处的暗人。他和玄洛历来水火不容,这一次,印墨寒却有些感激。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
“酥儿几时进的产房,现在如何了?”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万灵素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间却见印墨寒径自走到产房门口,看他就要推门,左右侍从忙道。
“殿下,产房污秽,男子切不能入内啊!”
“走开。”
屋内梨木盆架上一盆尚冒着热气的水已经沾染上了一层血污,印墨寒眸光紧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阮酥脸色惨白,额上的汗已经把头发沾湿些许,糊在脸上,似感受到身边人靠近,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眸。
“印……墨寒……”
每一声,似乎都已经用尽了全力。
这句挣扎间吐出的名字,让印墨寒前所未有地感觉揪痛,他弯腰蹲下@身子,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这才一把把阮酥的手握住,那双葱白如玉的手,此刻无力地被他捧在掌心,这是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离阮酥这么近,可是指尖冰冷的温度却让他的心渐渐冰冻,他看着床上虚弱的女子,再开口时,声音已和身体一样带上了颤,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和恐慌……
“酥儿……”
“印墨寒……救……孩子……”
听她这样说,印墨寒更为难受,他没有立即回答,发现阮酥双唇苍白干裂,转身用银匙些微舀了点水小心的送到她唇边,可任凭他强控住情绪,在送到唇边时水还是洒了大半。
“孩子……”
阮酥的倔劲却上来了,微微别开脸。她重复了一遍,似在等待他的答案。
印墨寒心中大痛,虽然内心已经有数,可还是自欺欺人地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
“夫,夫人难产了……”
两个产婆早在他阴着脸进来时魂丢了一半,这个五殿下,平素对人都是和气温润,这般反差实在令人胆寒,两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着声道;
“若是要保住小殿下,夫人只怕……”
神志不清间,阮酥依稀听到这样一句,
“务必保住夫人!” 几乎不带犹豫,分外斩钉截铁!
“不,印墨寒,我要他活着……我要孩子,求求你……”
生命的流逝让阮酥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她不是矫情的人,和常人一般贪生怕死,对这后尘万丈有着超乎所有的眷念和感情,不过重活一世,这个孩子却是她此生最大的变数和希望,她坚决要保住他!
“孩……子……”
似乎生怕他不答应,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道,掌心中的手猛地被阮酥反握柱,印墨寒心中钝痛,看着她分外认真的脸,一呼一吸皆是牵筋带骨的痛。
这时的阮酥是孱弱的,却又那么强大,她的眼神,让他实在难以拒绝。
“好,要孩子……”
终于,印墨寒听到自己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床上的人儿似终于松了一口气,唇边竟露出一丝微笑。见阮酥张了张口,虽然尚未出声,可是凭那口型,他看明白了阮酥是向他道谢。
不,谁要你道谢!
印墨寒目中殇然一片,他此生除了报仇,最大的执念便是和阮酥白首不离,留这个孩子……这个玄洛的野种,凭什么?
这不是他要的正轨,不是他梦中的归宿!
“不,保住夫人!别管……”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在耳畔响起,两个产婆抱着出生的婴儿茫然无措又惊恐交加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还来不及质问,却感受到手心中什么东西一滑,转眼便看阮酥的手重重地跌在被褥上,撞出一道破碎而无力的声响,分外绝望——
“不——”
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像疯了一般重新握住阮酥的手,眼眶中的湿润已经顺着脸颊迸落,颤声叫了一遍那个名字,可是床上的人却毫无动静。印墨寒面露不可置信,声音中已经带了绝望,透着一股声嘶力竭的惨然和无奈。
“酥儿,你不是想见玄洛吗?”
“你睁开眼……”
“孩子很好……”
“你不是恨我吗?你快醒来,酥儿,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