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早朝,嘉靖帝处理完政事,便命内侍将一封用托盘盛着的血书,送至殿下给各位大臣传阅,皇帝有命,纵然那斑斑血迹让人触目惊心,诸位大臣还是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展开详读,然而这一看,眉宇间的狐疑都变成了赞许。
“这封血书,乃罪臣阮琦所写,朕认为,他在修筑堤坝一事上,倒是颇有些见解,众爱卿也知道,奉县连年水灾,导致民不聊生,堤坝修建尽管已开工一载,无奈地质松软,仍是不见起色,甚至多次出现溃堤,朝廷广征能人,却都没有成效……”
嘉靖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话中的倾向已经十分明显,大臣们自是能够揣测圣意,纷纷出列。
“这血书里的筑堤之策,确实是可行的,既然这个阮琦有筑堤之能,不如贬他到奉县大堤上做监工,不仅负责统筹堤坝修筑之事,同时也与修筑工一同服役,比之流放更为艰苦,也算恩威并施。”
“臣附议。”
“臣也附议。”
阮风亭站在大臣之中,大气也不敢出,阮酥这个主意倒是绝妙,奉县筑堤乃是倍受嘉靖帝重视的大事,若能成功,阮琦不仅能洗脱前罪,还可调入前途更为光明的工部,只是筑堤不仅生活条件恶劣,更要忍受劳苦折磨,几年不得回家,能把人生生熬死,阮酥这么做,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嘉靖帝拈须沉吟,似在考虑众臣的提议,他的目光突然转向印墨寒,不动声色地问。
“印卿,你以为呢?”
阮风亭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顿觉此事无望,这丧心病狂的印墨寒,一向恨不得至阮家于死地,谁料印墨寒合上那封血书,微笑道。
“此决议既显陛下厚德载道,又有利于兴修水利之事,乃是一举两得,臣觉得甚是妥当。”
欠身之际,印墨寒很好地掩过双眼闪过的惊诧,阮琦血书里所列的五条筑堤计策,竟和他费了一年时间四处寻访能人异士,总结出来的五条筑堤计策不谋而合,他原本打算再完善润色一番,选择适合的时机上呈嘉靖帝,但没想到,竟被牢狱之中的阮琦抢了先。
印墨寒当然不会认为以阮琦的才智能想出他煞费苦心才总结出来的良策,让他震撼的,是阮琦背后的捉刀之人,心惊的同时,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才智,当然他并不清楚,前世他在收集筑堤之策时,阮酥也是功不可没的,她陪他走访贤能,替他整理资料,是以她才对这五策如此熟悉,甚至用这法子让阮琦置死地而后生,重新救活了他已经走进死胡同的仕途生涯。
可是,印墨寒也不会让阮家人再有苟延残喘的机会,他微微眯起眼睛,一个计划慢慢在心头雏形初现。
圣旨一下,阮琦即日便启程前往奉县,阮风亭举家将他送至城外,万灵素命仆人递了一锭银子给押解的衙役,两人便很识时务地走开了,阮风亭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
“你此去筑堤,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派驻奉县的水部郎中丘望澄,乃耿直之辈,不会刁难你,只要你好好表现,还是有出头之日的!”
阮风亭嘱咐完毕,万素灵便上前含泪将一个包袱递到阮琦手中。
“夫君此去,归期难定,自不比在府中有人伺候,万事都需自行料理,这里有银票千两,碎银若干,是给夫君打点人脉的,棉被行李、春夏秋冬四时的衣裳,我也已经备妥,只是你乃戴罪之身,不便张扬,随后我会命人送至奉县……还有……”
她看着阮琦消瘦但依旧俊朗的面容,面目微红,有些犹豫地俏声说道。
“还有,昨日大夫刚刚诊出我已怀有身孕一月有余,还未来得及告诉夫君……只怕他日夫君返京之时,这孩子也该出世了,夫君得空时,好歹给孩子想个名字……”
都说患难见真情,阮琦平日在外花钱养的那些相好,此时全都无影无踪,反而是被他冷落多时的发妻,依旧全心为他着想,阮琦感动之余,有闻得万灵素腹中有了自己骨血,一时悲喜交加,感慨地抱住万灵素,哽咽道。
“夫人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专心筑堤,争取早日重返京城!你好好养胎,千万不要劳神操心,家中事务,可暂将絮儿接回府中料理……”
阮酥站在万灵素身后,不以为然地看着这幅夫妻别离图,心中微嗤,阮琦这种人,是典型的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他现在落魄,自然就记得万灵素的好,若是将来他飞黄腾达,便又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四处风流快活,万灵素这样的聪明人,却连这么明显的现实都认不清楚,可见情之一字,如同魔障,真是能毁人心智的。
转眼中秋将至,阮琦也前后寄回了两封书信,除了过问万灵素腹中胎儿的情况外,更多的是将修筑堤坝时遇到的问题反馈给阮酥,阮酥看后,再凭着前世的记忆,一条条列出解决之道,重新给他寄回去。
扪心自问,阮酥是极其厌恶阮琦的,可阮家此时,还是她对付印墨寒的盾,无论如何也不能垮掉,她已经计划好,等阮琦立功回京之后如何通过玄洛控制他,让他老老实实为己所用。
秋意渐浓,天也渐渐凉了起来,大坝上地势居高,更是风冷寒凉,粗茶淡饭又不堪下咽,更别提每日与工匠们一同劳作了,阮琦身娇体贵,哪里吃得这些苦楚,没过几日,便忘了阮酥提醒过他认清自己戴罪的身份,戒骄戒躁,就算装,也要在水部郎中丘望澄面前装出个艰苦卓绝真心悔过的样子来,他手掌脚心都起了水泡,一碰便疼,便干脆装病赖在驻地不去上工。
那些出身贫寒的匠人本就看不惯这些士族子弟,何况得知阮琦还是因为贪腐被贬谪至此的,更是纷纷到丘望澄那里告状。
丘望澄早就看出阮琦根本不是善类,奈何他很有些小聪明,提出的建议都恰巧一语中的,因此固然对他偷懒十分不满,也不好十分斥责,加之让阮琦来干活本就没多少帮助,干脆不理会他,只在有难题时前去问他。
阮琦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过了几日,这天坝上放饭,阮琦走出去领了饭食,正要转回驻地,突然被几个迎面走来的工匠撞了个趔趄,他少爷脾气上来,一阵骂咧,对方倒也老实地连赔不是,阮琦也觉无趣,哼了一声挥袖而去,此事揭过不提,哪知到了夜里,阮琦却感觉双腿胀痛,翻来覆去睡不着,同住的几人都被他的痛哼吵醒,掌灯一看,却见他双腿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脸色也转为青紫,不由吓了一跳,赶紧去禀告丘望澄。
丘望澄很快将奉县最好的大夫请了过来,可是诊治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阮琦虽为罪臣,但到底是嘉靖帝亲自安排的监工,筑堤之事还得指望他,丘望澄也怕有个闪失,忙命人将阮琦抬上自己的马车,连夜送往京城就医。
阮琦在马车之上,不仅要忍受着一路狂奔带来的颠簸,还要忍受越来越加剧的疼痛,简直半条命都快要交待了,此时他心中第一反应,竟是恨极了阮酥,若当时不是她出这个主意,自己便不至于受这些苦楚,这样凄惨的日子,还不如流放来得轻松。
马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阮琦睁开眼睛,汗珠划过额头,他抖着手掀开车窗布帘,一眼望见近在咫尺的京都西城门,感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马车向城门靠近的过程中,有另一辆低调的马车缓缓驶来,在他们身边停住,于是赶车的小吏便也勒马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对方。
阮琦疼痛难当,猛地掀开车帘,叫骂。
“蠢货!停下了干什么!还不赶紧走!你可知道我是谁么?耽误了救治,你担待得起?”
对面马车上的车夫掀开轿帘,借着淡淡月光,阮琦终于看清了车中的人,他的瞳孔瞬间便收缩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迸出一个名字。
“印墨寒!”
印墨寒端坐在车中,举手投足都是闲适惬意,他朝阮琦很有礼貌的勾了勾唇角。
“阮兄,事到如今,你还妄想活着进这道城门么?”
尽管那笑容看上去优雅无害,还是成功地让阮琦背脊发凉,他警惕地看着他,狠狠地道。
“你想干什么?送我进京就诊的可是丘郎中!我若在途中出了意外,他一定会追查到底的!你敢冒这个险对我下手吗?”
印墨寒十分怜悯地看着他。
“一个被‘跗骨蛆’咬过的人,又哪里值得我特地动手呢?对了,你一定还不知道‘跗骨蛆’是什么东西吧?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剧毒蚂蟥,被它咬过的人,若是救治不及,便会如你这般,一夜之间自双腿起,开始全身肿胀、化脓、溃烂……一只‘跗骨蛆’十分稀少,可谓百年难得一遇,而你,在修筑堤坝的过程中便不幸遇上了那么一只,该说是幸运呢?抑或是不幸呢?”
阮琦浑身发毛,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颤抖的否定。
“你胡说八道!我不会中你的计!我们走!快走啊!”
他抓起车内的书本抛向那名小吏,却被轻轻躲过,那小吏翻身下车,竟自走到了印墨寒马车边,鄙夷地望着阮琦。
“大人,这小子实在聒噪得紧,不知还要等多久才咽气,属下也好直接将尸首送至阮家。”
印墨寒瞥过阮琦身下慢慢渗出的黄水,轻描淡写地道。
“快了,最多半个时辰,不知阮风亭看见这般狼狈的尸身,会作何感想。?”
阮琦整个人不住颤抖起来,身上血肉迸裂,不断流出的脓水散发着阵阵恶臭,恐惧占据了他的内心,他颤声质问。
“印墨寒,你好歹毒!你忘了当初是谁将你从柳州带到京城的?如果没有我,你一辈子都是个穷酸书生,哪有今天的地位!你难道一点都不念当初的知遇之恩吗?”
印墨寒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他的眉眼异常冷酷。
“知遇之恩?你可知你们阮家但凡有一人活着,我便日夜煎熬,心绪难安,不过话说回来……若你的尸首能让阮家上下从此记恨阮酥,你也算死得其所了……左冷,看好他,以防他一会受不住寻了短见。”
留下这句话,印墨寒放下车帘,不再看面目灰败的阮琦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