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扶摇,萤光漫天。
一个扎着总角的女孩由一个老嬷嬷牵着,衣裳虽有些破旧,却打整得分外干净。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她看着周围五彩的灯火,视线从兔子灯上划过,下一秒又落在了其余小狗、小花身上!
“小小姐是想要一盏灯吗?”
旁边的老仆蹲下身子,温声开口。“想要哪一盏,老奴给你买。”
小女孩摇摇头。
“李妈妈,酥儿不喜欢,看看就好。”
李妈妈微微叹气,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另一对衣着光鲜、奴仆环绕的孩子,柔声道。
“老奴带着铜板,小小姐不用担心,是想要哪一盏?”
听李妈妈语气坚定,阮酥眼神终于有所松动,她仰起头,看看这盏、又看看那盏,最后选了一盏最不起眼的荷灯。
荷灯扎得有些小,或许是因赶工的关系,上面的颜料描绘得略显凌乱,连整朵花都没有完全覆盖,也因此,被摊主随意丢在一边,连里面的烛心都没有点燃。见小女孩眼光奇特,摊主一愣。
“小妹妹,这些小兔、小狗多可爱,若是你喜欢这盏,买一盏别的,这个就当做添头送给你。”
“不,我就要这盏!”
阮酥执拗的抬起头,不带一分犹豫。
“这……”李妈妈虽然觉得难以理解,但看在小小姐这般坚持的份上,也开口询价。
“一个铜板,便宜拿走吧。”
李妈妈看着那盏有些残缺的灯,眉头微皱。
“小姐,要不要换一盏?”
“不,我就要这个!”
见阮酥开开心心地提起灯,李妈妈无奈,只得付款上前牵起她的手。
“李妈妈,再去买点丝线吧。”
李妈妈奇怪,“小姐要做什么?”
阮酥绞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我想绣一只荷包送给您……不过嬷嬷不要嫌弃酥儿的手艺。”
“不嫌,怎么会嫌呢?”
李妈妈目中有泪涌动,“谢谢小小姐,老奴何德何能。”
“府中便是嬷嬷和我最亲,酥儿长大以后还要给您养老呢!”
女孩的话虽然稚气,却目光坚定,李妈妈的泪再也忍不住,她抱紧阮酥。
“我的好小姐……”
“嬷嬷别哭啊……”
似乎被她的情绪吓到,小女孩有些手足无措,从怀中掏出手帕赶紧帮她擦拭。
“嬷嬷只是太高兴了……”
她擦干眼泪,牵着阮酥往前,等主仆二人买好了绣线,这才发现与阮府众人走散了。今日夫人额外开恩,允许阮酥与阮琦兄妹一起出门看灯逛庙会,想起万氏的手段,若是一个不好,不知又会有什么责罚在等着她们。
“小小姐,我们先回去吧,不然晚了夫人又会怪罪。”
饶是内心贪恋,阮酥还是懂事地点头,李妈妈看她这样,越发心疼。
“小小姐快点长大,等以后嫁人成为当家主母,一切便都好了。”
五六岁的阮酥对嫁人完全没有概念,然而听到一切都会好,便天真地道。
“能天天出来看灯?”
李妈妈目光慈爱。
“灯会不止七夕有,上元也会有,此外,还有好多好多好玩好看的东西,等小姐长大就知道了。”
阮酥欢呼一声,摇晃着荷灯一步一跳往前,主仆二人有说有笑,殊不知危险已经步步紧逼。
京郊树林,阮酥张大嘴巴,想叫却发现声音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荷灯滚在一边,颜料不均匀的灯面上,现已是整体通红,色泽诡异而妖冶。
“还站得起来吗?”
一只手伸到阮酥面前,却是半大少年的沙哑声线。阮酥抬起眼,看着这个带着诡异面具的小小少年,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声音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你,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笨蛋,若是还想遇到坏人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吧!”
少年招呼随从把重伤的李妈妈简单处理好伤口,阮酥见他手法熟稔,似乎不像使坏,心下的疑惑渐渐放下,她咬了咬嘴唇,有些忐忑地开口。
“你……能不能送我们回府,我是阮酥,我的父亲是当朝左相……”
“阮老头的女儿?!”少年抱着手,上下打量,显是不信。
“就是要冒充也像样点,阮相家的小姐乃嫡出,怎会如你这般形容。”
被人当面奚落衣裳粗陋,阮酥脸红得滴血,抢白道。
“我没有冒充!我这样不过是为了……体验生活,不信,你把我们送到阮府就知道了!”
“是吗?”
少年目光划在地上重伤昏迷不醒的李妈妈身上,“堂堂相府,竟只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仆带着嫡出小姐招摇过市,真是有趣。若非今日遇到我,你只怕已经……”
话说到这里,少年似一下悟出什么,眼中闪过怜悯,他示意随从把李妈妈背起来,把手递给阮酥。
“生在狼窝,也不知道你能活到什么时候,走吧——”
生在狼窝……活到什么时候……
阮酥猛地睁开了双眼!却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梦中回过味来。
“你醒了?”
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阮酥眼珠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已躺在了西婳苑的床上,她眨了眨眼睛,还有些理不清思绪。
“师兄,你怎么……”
“睡了一觉莫非傻了?”
一只手很自然地扶住她的腰和肩膀,把她扶坐起来,声音中已带了一丝决绝。
“荷塘中是谁下的手?”
阮酥双目睁大,这才想起之前的一切,不过那时候她被人压入水中,以为必死无疑,不知竟又获救了!若非听到玄洛这句话,或许她会以为自己又重生了。
“是师兄救的我?”
玄洛摇头。
“是王琼琚。”
阮酥倏地睁大双眼,对这个答案似乎有些难以消化。王琼琚?怎么可能?只听玄洛言简意赅道。
“她说见你久去不归,便与二公主一起去寻找,却刚好看到你不慎落水。”
玄洛环住阮酥,突然俯下身体把耳朵贴向她的左胸,阮酥脸一红,正欲推拒,却听玄洛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他们说把你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还好王琼琚懂得急救之术……我这几天守着你,每每感到心神不宁,直到确定你的脉搏还在跳动,这才放下心来。”
阮酥目光有些湿润,也是分外感慨。
当日被陈妃的人强压入水时,听到的或远或近的谈话声。或许那时候陈妃也以为她不行了,便命人撤了手,只是本来王琼琚与祁金珠看到的应是一具尸体,最后竟阴错阳差让她逃过一劫。
“倒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
“没事,我已经答应她,会帮你还上。”
阮酥睁大双眸,失声。
“那她让你娶她怎么办?”
玄洛为难道。
“虽然不是很愿意,但若那样……为兄恐怕也只能……”
“不行!”
阮酥张开双手回抱住玄洛,似宣誓主权一般用尽全力。
“你是我的!谁也不准抢走!况且你说过玄夫人的位置已经替我留好了!”
“噢?是吗?可是我已经答应了王琼琚怎么办……”
“那不算,是我欠她的,只需要我来还便行,一切都和你无关!”
“原来为兄在酥儿心中竟这般重要?那我便放心了。”
听他笑得惬意,阮酥一下回过味来,用尽全力在他腿上重重掐了一下,疼得身边人一声闷哼,咬牙抗议。
“师妹下手好重!”
“让你骗我!”
“小骗怡情,不然为兄怎么知道酥儿的心意?”
阮酥脸色越发红,两人又调笑了几句,听到是陈妃下的手,玄洛眸光一下沉了下来。
“找死!”
“这也难怪,陈妃视我为眼中钉,是我太大意了。不过偏生祁清平却来得那么凑巧,这就值得回味了。什么时候,陈妃竟与太子妃有了瓜葛?”
“你是说……”
“我也不太确定,不过……师兄还记得我那个故事吗?”阮酥一叹。
玄洛一愣,阮酥指的是前世祁清平成为祁澈的皇后?
“先不提这个。”回忆梦中的情景,阮酥眉头微蹙。
“师兄,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那是十多年前的七夕庙会,我与母亲的陪嫁嬷嬷李妈妈一起外出,不想最后竟被歹人绑走,若非李妈妈拼死救下,我或许还不知会流落何方。不过那时候,还有一位少年救了我们。”
想起李妈妈隔日含泪断气时的情景,阮酥心中大痛。前世,那个少年把她们送回阮府后,便默默离开了。后面阮酥也试图打听少年的下落,特别在与相府决断,闯出一番名堂后,也想当面酬谢少年的救命之恩,想亲口告诉他,若非他那句怜悯的质疑,或许她早就坚持不下去。可惜这小小少年却似从人间蒸发一般,无论阮酥如何寻找,都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说是阮酥前世的遗憾。
“十多年前的七夕之夜……你说……他当日带着一只面具?”
玄洛呢喃。
阮酥点头,“是啊,是庙会中最常见的那种鬼面人面具。”
“你怎么突然想见他?”
“只是昨夜突然梦到他……”阮酥微笑,“说起来,当日祖母问我怎么成为辨机公子的徒弟,我还用这个故事来解释了彼此的相识之缘。”
“或许真是冥冥中的注定。”
玄洛含笑,让阮酥靠在自己的怀中。
“谁能料到当日看着血染的荷花灯都痛哭不停的小女孩,今日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呢?”
阮酥不可思议地张大双眸,仰头看他。
“……你……师兄?”
玄洛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还好当日多管闲事,否则,现在后悔的或许便换成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