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宫门,便见到了阮府的马车。
知秋、冬桃并宝笙俱在车前站着。见她出来,知秋目光攒动,冬桃依旧无波无澜,宝笙撇嘴低下头。看到这三个神态各异的丫鬟,阮酥嘴唇勾起,只觉久违亲切,方还紧缩的眉头也瞬间舒展。
“是父亲让你们来接我的?”
知秋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阮酥当然懂得这个表情,得知自己落选,家里大抵也是一片失望吧。
于是她也不着急回去。
“走,陪我去一个地方。”
马车穿过东西二市,一路往前,眼看景色逐渐荒凉,远处城墙似也在眼前,知秋目中的困色更甚,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别是一个想不开想出城吧?转念一想阮酥的路引并不在身上,这才些微有些放心。
马车在东头饶了一个弯,终于在一座有些破落的小院跟前停下。
见阮酥下了马车,知秋忙把帷帽递上。却见阮酥也不着急戴,只仰头看斑驳墙面上乱神出的青树枝叶,光影透着枝缝映在她脸上,把她的表情衬得忽明忽暗。
知秋正不解其意,阮酥却已经上前,玉白的手指握住那铜锈的门环,不轻不重便叩了三下,不过片刻门被拉开了一缝,有一个头须发白满脸愁色的老丈探出头来,看到门前站的这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明艳少女,明显一愣。
“不知这位姑娘……”
阮酥对他施了一礼,“恕小女冒昧打扰,听闻附近有房屋租售,却不知是哪一家?”
老丈目露惊愕,直过了三秒,这才似反应过来,枯败的目中闪出一道光亮,朝阮酥匆匆一礼。
“小,小姐请稍等,待老奴禀明主人再来请小姐。”
虚掩的房门中显出一室杂草,虽照壁纹石用料考究,依稀能辨当年盛况,然则现在满屋颓景,别说住人,就是落脚都嫌腌臜。
知秋忍了又忍,还是道。
“小姐可是要买下这宅子?依奴婢看着房子又破又旧,离市集又远,却不方便。”
“你说的没错。”
就是这又破又旧的房子,便是前世她与印墨寒两人朝夕共处了几年的屋子。
那时候她与相府决裂,奔走名流,结交权贵,表面上光鲜亮丽,却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印墨寒怜惜她,便拿出自己的所有银两,买下了这方小院送与她。也正因此,而后一场大病,竟连买参的钱也凑不出。
两人一起推倒破败的院墙,亲手修剪花树、移栽草木,拆了旧屋,起建新屋,两个人,四只手,一点一点慢慢修补,终于在三个月后把满目疮痍的一切变得秩序井然。她在这院里一住两年,直到十九岁时嫁给他,共同在这里又住了好几年。
可以说,这里藏着阮酥大多欢乐回忆,至少在印墨寒没有成为丞相前,那个血淋淋的噩梦未来临时她是快乐的……
“这位姑娘,我家主人请您进去。”
阮酥于是收起思绪,在老丈的带领下穿过前方垂柳,走过一方游廊,看着绿藓漂浮的湖面,目光若有所思。——那里后来被放上了印墨寒喜欢的玲珑石,夏日雨后,百千石孔中流水潺潺,无一不通,而再往前走,便是印墨寒最喜欢的垂钓之处,日头光白,阮酥眨了眨眼,仿佛看到还是天青色的人影执竿静坐,听到她的脚步,回眸浅笑。
“小姐?”
见她一路魂不守舍,知秋担忧地叫了一声,阮酥回过神来,衰景依旧,那些穿廊绕亭的景象不过是她的臆想罢了……
她憎恨关于印墨寒的一切,可是在病中的这场长梦后,却突然想回到这里看看,潜意识里更生出了要把它买下的心思。她知道不该,然而还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悸@动。
主人姓张,前世便是因儿孙好赌,欠下巨债;如今虽还隔着一年光景,看这家徒四壁,似乎也和前世走了同一条路。
“若非万不得已,奴家也不愿贩卖祖业,成为那不孝儿孙。”
张夫人抹着眼泪,“把赌债还清,而后便到乡下度日,也好过成天看他心烦,至少,好好地把孩儿养大。”
旁边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抱着祖母的腿困惑地看着阮酥。两人商量好银钱,写好契约,交接完定金,正约定好时日等中人过契并去府衙备案,却见前方一阵吵嚷,之前领路的老丈慌慌张张跑进来。
“夫人,夫人不好了,少爷,少爷回来了。”
阮酥眉头一皱,张氏也有些慌乱,可纵还来不及开口,门前便闯进一个脂白斜眼的年轻男子,进门就骂,直嚷着让张氏退定,可话还没有说完,一下便瞅到了三个娇滴滴的丫鬟,而后的女子头戴帷帽虽看不见面目,不过看身段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想到这里,那张少爷的眼睛便有些不干净了。冬桃早在他进门时把阮酥护在了身后,而知秋越看越怒,正欲叉腰开骂,耳边忽听到一阵温柔的男声,如风划过心尖,漾开层层涟漪。
“既然房子已经卖了,那在下便……”
印墨寒错愕地看着阮酥主仆,后面的话生生就咽在了喉咙。如今金榜题名官途顺当,于是便打算把犹在柳州的母亲接来京城居住,可虽为四品官,抛开平素的日用应酬却也囊中羞涩,选择范围实则狭小。今日在中人的介绍下知道这处宅子,虽不喜屋主品行,然而他还是决定来看看,可只进门却越看越喜欢,不想竟已被人捷足先登,而那买屋之人竟是阮酥!
印墨寒简直不知应作何感想,而阮酥看到门外那张脸时也是脸色大变。
所谓旧景如初,物是人非大抵也不过如此。
那张公子还以为印墨寒也是被阮酥等的颜色惊住,正想吓唬几句让这女子乖乖退了定金,好高价售卖,尤未开口,女子似已不打算多留,只向张氏微微颌首便告辞。
“喂喂,不退了……”
声音咽在喉头,冬桃一个动作便让他再发不出声音,张夫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时,那阮姑娘已经跨过了门槛。
“阮大小姐留步。”
马车驶动,印墨寒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知秋面露忐忑,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想起阮酥几次的警告,终是咬着牙抿紧嘴唇,一双眼却始终往外瞟着。
也不顾车中人不理自己,印墨寒沉吟一秒即可开口。
“小姐突然在外置业可是因……甄选所致?若是因此……印某有一个办法,可解小姐燃眉之急!”
那声音真挚而恳切,偏生语气还可怜至极。搞得别人还以为他和自己多熟似的,换成平常人怕早就被他说动了,阮酥双目紧闭,狠狠捞开车帘。
“再说一遍,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
印墨寒的眸中闪过一丝受伤,连知秋也有些不忍,弱弱道。
“小姐……”
把自己放得那么低,到底是演给谁看?
“走——”
马车扬鞭,知秋一脸落寞,几次想掀帘却又怕触怒阮酥,冬桃依旧面无表情,唯有宝笙一脸探究。
回到阮府,拜过众人,阮风亭训斥了她几句出宫却不急着回家便也没有再多言,只让她回屋好好呆着,随即便有一宫中的女太医方氏前来替她看脉,却是阮风亭请饶嫔特地找来为她调理身体的,只保之后的指婚万无一失。
阮酥目光动了动,直觉阮风亭与饶嫔之间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
写好药方,那方太医却也不急着走,阮酥看出不对,屏退左右后,她才从袖中取出一只垂丝海棠状的绢花,花朵衰败,不如往日明媚,上面还沾了斑斑血迹。
这正是当日白秋婉的东西,阮酥的心似要冲到嗓子眼,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眼前闪过那双小鹿般天真的眸子,这个对她托付真心信任的女子,难不成……想到因为自己,一个无辜生命平白……阮酥几欲站不稳,声音中已然带了颤抖。
“难道……她出事了?”
“这倒没有……”
方太医摇摇头,“饶嫔娘娘终是晚了一步,今日小姐出宫后本去交代宫人好生照拂她,可惜人才到掖庭,却得知其被七公主的人带走了。”
祁金玉?!!!
阮酥觉得她话还没有说完,果然,方太医继续。
“这朵簪花,便是七公主屋中饶嫔娘娘的人带出来的,只说现下白秋婉十分不好。”
当然不可能好。前世自己退无可退,已然尘埃却还是难逃祁金玉的致命一击;祁金玉虽生而尊贵,却对天下苍生无半分怜悯之心,惹了她的,或者她看不顺眼的,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她的种种手段,阮酥心下一紧,袖下的手也不禁越握越紧。
方太医正色道。
“阮大小姐,饶嫔娘娘让奴婢代为传话:这天底下,唯有臂膀强大,才能与之抗衡。”
“臂膀强大,与之抗衡?”
阮酥默默念了一遍,甫一抬眼,正对上了方太医的试探目光,阮酥突然笑了,笑得气定神闲,婉转悠长。
“饶嫔娘娘的意思,阮酥已经明了,劳烦太医代为转告。”
“小姐聪慧。”
方太医施了一礼,告退。阮酥却在她背过身的那一刻目光冷凝下来。好你个饶嫔,竟以白秋婉为饵要挟自己。然而早间却从未听到她对之后婚配的半点言语,难不成指婚一事又出现了什么无法预料的关键,以至于饶嫔动了念想,不惜与阮风亭同盟,并且以白秋婉的生死相诱?
饶嫔好大的胃口,六皇子祁澈的幕后军师还未能满足,现在还打别的主意。阮酥自觉引狼入室,结识饶嫔非但没能为自己谋利,反而成为捆绊自己的枷锁。
我本不惜与你为敌,然则既然如此,那便休怪我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