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延英殿。
这里是内朝议政殿,但不设侍卫和上朝礼仪,是君臣议事的便殿,分东西二殿,都是置有坐椅的踞坐殿,这会西殿内坐了七八名朝臣学士,彼此目光一扫,心里都有疑惑。
殿中以壶门长案隔出了东西席位,东边席位坐着皇家术研院的两名术师,帝国科研院的一名院士,以及兵器研究院的两名研究员,西边席位则坐着枢密都参谋司的两位长官,以及军器监的两位长官。
内侍宣的是太子召见议事——但这是什么情况?
看这议事阵容,应该是和战事、军器有关?
但帝国科研院的研究方向可不是战争和军器……
还有皇家术研院,也很少参加军器研究,高武皇帝确定的军器政策是重视科技,不要依赖术法解决,除非交战国出现难以对付的术法兵器。……难道是欧罗顿那边出现了夭蛾子?两位枢密参谋司长官心里微微摇头,没有收到这方面的军情。
便见东暖紫宸殿阁的内侍阁长陈宝柱入内,高声宣道:“太子口谕——”
众人起身,肃立静听。
“众卿观影后,再议。”
便有两名宫女推出底座装轮的屏风,立在壶门案南面,屏风上垂下白色幕布,又上前打开壶门案上的木匣投影仪,光影投射出来。
是两军交战的场面。
——唐军与燕周军队的交战。
众人觉得角度有些奇怪,这是……从空中录下来的!?
皇家术研院的两名术师眉头稍皱,看了一会,两人身子都不由微微前倾,目中精光灼灼——这高度?这速度?……还有空间,一定是嵌入了空间分层法则……
其他人越看越惊震。
科研院的院士心里叹气,这种技术他们远远达不到,目前最多只能做到静物照相……这明显是术法的手段啊,相差的距离真是太远了。
军器监两位长官的脸色是严峻的,只要有术师的手段,再严格保密的武器投放到战场上,就真的很难保密。两人目光瞥向对面,心忖应该不是术研院做的,那是乌古斯?神庙术师的手段真是令人牙疼啊。
都参谋司两位长官眉毛拢着,脑子已经在高速运转,心忖这种高空观察手段是不能全面应用?对未来战争的哨探影响和指挥作战又有什么样的影响……
***
延英殿放影的时候,李毓祯正在紫宸殿东暖阁听大臣禀事。
御榻下方两位大臣左右跽坐,左边大臣身穿四品朱红官袍,身材微胖,长着一张团团脸,不笑也有和气像,但以为他温和就大错特错,这位正是负责国外事务的靖安司外安署中郎将梁全墨,一位笑面狼,此刻跪坐在锦垫上微微垂着眉眼,禀奏最新汇总整理的大食国情报。
“埃及南部的黑人叛军在马里萨河大溃败,五万人战死,六万人被俘,全部没入奴籍,强壮精悍的选入马木留克——这是大食国的奴隶军,一百年前由哈里发艾马亚五世创建,允许奴隶以军功脱奴,以军功进阶武官,所以这些马木留克训练不要命,作战很冒矢前进,骑射和近战都相当强;长治十四年,与我朝安西军作战,马木留克的骑射和近战比安西军还超出一线,尤其悍不畏死的疯狂,令人心惊,唯安西军以器甲和结阵,才没让马木留克冲破锋线。”
对外署每年都会修订诸国《军情辑要》上呈御览,大食国的军情辑要中就有马木留克的内容,但诸国资料浩繁,梁全墨不确定太子浏览后是不是留意那些细节,但身为臣属禀事务必要详尽、解说清楚,不能让主君去回想。
李毓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梁全墨说道:“截至目前统计,伊玛派军队已经占领埃及北方四省和中部二省,相当于埃及行省的一半领土;七天前,在行省首府亚历山大城,先知默罕的后裔伊赫德·图伦即位哈里发,称号图伦一世,宣诏建立图伦王朝,对外号称有百万兵力,实际兵力四十万左右,其中一半是埃及人。
“图伦一世即位后便向各个行省发出檄诏:号召所有真主信士,讨伐伪朝,建立纯洁的真主国度。”这意思就是说“我才是正朔”。
如果说埃及南方四省的黑人叛乱是埃及中下层百姓不堪压迫的“揭竿造反”,那么北方六省的称号建朝就是大食的内讧——真主教两大派别在政治上的分裂。
真主教就是唐人称的大食教,所有大食人都是真主信士,大食的哈里发就是政教合一的统治者,即教皇和皇帝合一,如今的哈里发是艾马亚九世,属于艾马亚王朝,也即第二王朝。第一王朝是正统哈里发王朝,第二王朝的艾马亚家族就是第四位“正统哈里发”希斯卜的后裔。
大食人所说的“正统哈里发”,是指先知默罕去世后,真主教内公选的继承人,就是先知的四位弟子,依顺序继承哈里发。希斯卜是先知的第四位弟子,也是最后一位正统哈里发。而在希斯卜去世后,由谁来继承哈里发,就成了争论的问题,形成了分歧——
宗训派认为只有先知的四位弟子才是先知的继承人,而四位正统哈里发已经去世,就应该从他们的后代中择贤而立,他们支持希斯卜的儿子继位,即艾马亚王朝。但反对艾马亚的伊玛派坚持认为,应该立先知唯一的孩子,女儿法依玛的后代为哈里发,才是回归先知的血缘正朔。
两派的对立无法统一,造成了政治和军事上的分裂,但宗训派的势力是主流,伊玛派被镇压,最后只得离开大食本土,北迁大食征服的新领土埃及,居于一隅悄然发展,经过一百多年的努力,势力发展壮大……这当中还有大唐暗地里的“资助”。
保持两派的分裂,才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毓祯端起八宝茶抿了一口,眸子掠过粉彩瓷盖碗上的金菊花,眼神有着锋利。
艾马亚、图伦,两个哈里发打起来是最好……能最快削弱大食国的实力。
但,事情不一定就是朝着大唐希望的方向发展,也可能在大唐和乌古斯联盟西进的威胁下,宗训派和伊玛派暂时搁置内争,一致对外。这是最坏的情况,李毓祯也必须考虑到,并提前安排。
她一边思忖,一边听梁墨全的禀报。
“突厥和波斯联军已经占据北部、东部、东南部共五个半省,约占波斯的三分之一。突厥与波斯联军号称一百万,实际五十万左右,突厥骑兵约占二十万。”
这是波斯行省的“叛乱”。
西边埃及、东边波斯,这是大食国东西起火的内乱。
李毓祯放下茶盏,看了一会悬挂的地图。
她淡漠的声音说道:“也就是说,艾马亚九世要想两边平叛,需要九十万军队?”
梁全墨谨慎的回答:“从兵员数量对比上是如此。”
但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不仅仅是兵员数量,还要看双方的综合实力对比,包括战斗力、装备、后勤支持等等。加入这些因素,艾马亚九世要想平叛,估计最少也得出兵六十万军队。
李毓祯思索的,是艾马亚九世的选择——战?还是和谈?
如果大唐和乌古斯没有灭掉燕周,就算平叛需要百万军队,艾马亚九世也必定毫不犹豫的选择“安内”,他不可能容忍帝国内有另一个哈里发的存在。然而燕周被灭——这是一个世界诸帝国承认的大帝国,不是王国,一个帝国的灭亡无疑会引起其他帝国最大的警惕和不安,艾马亚九世考虑“攘外”就不是不可能。何况,按靖安司的情况,欧罗顿皇帝已遣使达马斯,游说艾马亚九世暂时放下神圣教和真主教的“圣战”,先联手对抗“最邪恶的东方帝国”……这个“最邪恶”的东方帝国当然是指大唐。李毓祯眸底又掠过锐色,还有国内反天启派也在达马斯暗地里宣扬“大唐灭世论”,当她不知道?
暖阁内另一位禀事大臣是宗教司的大卿周士和,一身从三品的紫色官袍,面皮白皙,幞头下的头发微有些卷曲,显露出有混血血统,他和梁全墨一起入见,是要禀报大食国内其他宗教的异动。
李毓祯目光扫过去,他便拱手禀道:“殿下,伊玛派在埃及建立哈里发王朝,麦罗埃行省和阿克姆行省就很有可能倒向伊玛派。昨日景教牧首来见臣,也传达了一个消息:伊赫德·图伦已经遣使到麦罗埃首府安喀城,向总领两大行省的亚述教牧首托勒里大主教许诺,如果麦罗埃和阿克姆宣布归属图伦王朝,图伦一世将减去这两个行省所有亚述教徒的一半人头税。”
麦罗埃行省在埃及行省南面,位于尼罗河的下游,前身是麦罗埃王国;阿克姆行省则位于麦罗姆的东南,前身是阿克姆王国,这两个王国和埃及王国曾是南大西洲北部和东部的强国,后来相继衰落,被大食西征而亡,设立行省统治,推行真主教。
但神圣教一千二百年前就在南大西洲创教,后来传教中心虽然移到当时富强的北大西洲,但南大西洲的传教也没放弃,信众广泛,信仰基础很深厚,虽然大食帝国以武力征服成为南大西洲的霸主,一力推行真主教,但不可能将所有异教徒杀掉——那就是空有土地了,于是便推出了异教徒人头税,以重税迫使异教徒改信真主教。但是信仰坚定的教徒,以及富裕的教堂和修道院不惧人头税的盘剥,在大食人的统治下立足下来……
而大食征服这些王国两百多年,还没有完全洗脑这些征服国,除了“本土教”的信仰基础深和极力反抗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唐对这些“异教”的资助。有钱有物也有武器,因为这些无偿的大方支援,大唐宗教司和这些“异教”的联系相当紧密,不少当地情报都是这些异教传递。所以宗教司暗地里也是对外的间谍司,很多搞风搞雨的事都与宗教司有关,经常和靖安司一起被大食军情司痛恨骂为“两只该死的臭鼹鼠!”
“一半的人头税……”李毓祯冷呵一声,问“臭鼹鼠”头子之一,“罗安瑟怎么说?”
罗安瑟就是景教的牧首。
景教与亚述教同是神圣教的一个派别,但因教义诠释都被神圣教廷判为异端,亚述教与神圣教廷隔着一个大陆,受迫害不大,同处北大西洲的景教就糟糕了,只好逃出伊布利大陆,最后至波斯帝国传教,成为波斯的国教之一,大食灭亡波斯帝国,景教又被迫东迁进入大唐,长安义宁坊的大秦寺即景教的总教堂,总主教就称为牧首。
图伦一世遣使面见亚述教牧首并许诺,这么重要的消息宗教司在安喀城的眼线不可能不知道——托勒里牧首也不会瞒着“友好资助国”,周士和得到消息肯定比景教早,所以他禀报时说“景教牧首来见臣,也传达了一个消息”用了一个“也”,就是表明他已先从亚述教得到消息。
李毓祯不问亚述教的意思,却问他“景教牧首怎么说?”——这里面的意思也很丰富。
表明李毓祯赞同他所说的:两个行省很可能倒向图伦王朝。面对人头税削减五成的好处,托勒里不可能拒绝。
而另一个深层次的意思,则是问景教对波斯“复国运动”的意见。
波斯人是想复国,但突厥人可不是做善事的,跟波斯军在已经“光复”的国土上怎么分割?景教作为波斯的国教之一,对波斯军有相当的影响,大唐要干涉波斯局势,就最好通过景教来进行。
周士和回禀道:“罗安瑟表示,景教会和朝廷保持一致。”
李毓祯伸手指向地图,声音冷锐,“南部,不能给突厥。”
突厥人想打通出海口,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