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
沈清猗心头冰凉。
萧颂看清黑牌上那三个篆字,脸色也变了。
道玄子!?
道门三大高手之一,怎会死在这里?
谁杀了他?
又有谁能杀得了这位先天境宗师?
那必须是先天境宗师?或者几位围攻?——梵音寺?天策书院?景教?大食教?东海刺?……
这是诸教之间的争斗,还是与三清宫的仇怨,或是道玄子的私仇?
萧颂脑中如有万马奔腾而过,轰轰不止,心里也如水滚般起伏——道玄子身陨的消息传出去,必定是轩然大波啊!
他举着火把呆立在那里。
萧琰看着沈清猗的脸色有些担心,回身一步,伸手虚扶她,声音透着关心,“阿嫂。”
沈清猗抿了抿唇,向前走近尸骨。
萧琰立即伸手从萧颂手中接过火把,“颂叔,我拿着吧。”支近给沈清猗照着,另一只手却是内力凝聚,这里总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她目光警惕的四下望着。
沈清猗仔细看那块乌黑的牌子,眼里渐有悲痛。
这是三清宫的道牌,生不予人,死后也要收归三清宫的道塔里。道玄子的道牌不可能给别人。
这尸骨身上的道袍是质料极好的兼州青锦,上面织有仙鹤的暗纹——三清宫的道袍就是织有这样的暗纹,道袍的衣领上绣着三道金线,象征三清,两边几乎垂地的宽袖上绣有九圈银线——三清宫只有三宫掌教和长老才能绣九线,道玄子是太清宫的长老。尸骨旁边没有掉落冠帽,只有一根沉水木的灵芝头簪子,簪头刻着一个“清”字。在尸骨的正前方立着一柄长剑,乌漆的鞘,鞘尖插入岩石约一尺半,青色的剑柄,吞口上蚀刻着一个“玄”字。
沈清猗已经确定无疑,这具尸骨就是与她有半师之谊的道玄子孙先生。
她神色悲痛的向着尸骨和剑跪了下去,“学生沈清猗,叩拜先生遗容。”
萧琰却警惕的盯着尸骨前方的那柄剑,又盯着那块道牌——她已经确定,让她产生危险感觉的,就是这两物。
她随着沈清猗半跪下去,看似是对遗骨行礼,实则距离沈清猗只半臂,决定一有不对,就拉着姊姊后退。
萧颂也跟着左膝点地,在沈清猗的斜侧后方半跪下去。这是武者对前辈遗骨的礼节。
沈清猗对着遗骨三叩九拜。
这是最大的礼节,只在特殊情况下对皇帝、父母、老师行此礼节。
萧颂眼睛瞪大,难道道玄子于少夫人真有师长之恩?——教以武不可能,那就是教过医?
道玄子是道门三大高手之一,也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圣手,世人尊称“药王”,武道不会传三清宫以外的弟子,但医道学生桃李满天下,难道少夫人也是?
沈清猗叩拜后,对萧颂道:“颂叔,孙先生教过我医道,我须尽学生之义,为先生收殓尸骸。你先上去,告诉四郎,孙先生殁于此。记得,只告诉四郎。”
萧颂心中一震,这位先天宗师真的教过少夫人医道!
他应了一声“是”,语气多了一分恭敬。
至于后面的吩咐他当然明白,道玄子陨殁一事必将震惊道门,这事不能从兰陵萧氏口中轻泄出去,至于怎么通知道门,那是家主考虑的事。
他向沈清猗行了一礼,“少夫人,某先上去了。”转身提气掠上洞口。
沈清猗仍然跪在遗骨前,萧琰提醒道:“姊姊,不要碰这剑,还有那道牌。”她皱着眉毛,“我感觉……很危险。”
沈清猗沉眉凝思,片刻,道:“阿琰,火把照这里。”她指着尸骨的手下。
萧琰将火把照过去。
只见宽衣大袖拢着的白骨五指下,左手地上写着“牌”字,右手下方写着“取”,血字很小,如果不是沈清猗跪下去磕头,真的很难见到。
萧琰按着从右书左的习惯读:“取牌?孙先生是什么意思?”
沈清猗抬头,看向尸骨脖子上乌绳系着的道牌,“孙先生写下取牌,必是说明重要。我们按先生吩咐,先取道牌。”她站起身来,“阿琰,你将孙先生的遗骨往外移三尺。”
萧琰应声“好”。孙先生的尸骨靠着石壁,取下他脖子上的道牌应该解绳而取,直接从头上摘下来那是对长者的不敬重;而解绳必须要从后面解,若将绳结扯到前面解开,礼仪上也是对长者的不敬重。她起身将火把递给沈清猗,又跪下给遗骨叩了个头道:“孙先生,得罪。”伸出双手将尸骨小心抬起来,移到离石壁三尺处。回过头却见沈清猗拿着火把立在原处,低头看地上,便叫了声:“姊姊?”
沈清猗回头道:“孙先生在这留了字。”
萧琰惊讶走过去,便见遗骨搬离的壁角书有一行血字:“遗物置于此壁内。”
她目光往字上方看去,便见石壁有三道接缝处,好像是在石壁上楔合了一块长高三尺左右的石砖,想必砖后有洞,遗物就在洞里。
沈清猗蹲下去,从胡服的衣袋里取了方手帕,在地上红褐色的血字上沾了沾。
萧琰看见白帕上沾染了血色,顿时惊诧不已,尸体肉身腐朽为骨,那肯定是很长时间了,这血字看着就是干后的红褐色,竟然还有血没干?这太不合常理了!
沈清猗将手帕凑到鼻下闻了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这是人血和朱砂混合驱虫香料,再加以特殊药粉制成,在阴湿的环境下,可以保持字迹不干。”因为那种药粉可以吸纳湿气,孙先生教她调制过。
萧琰立时明白了,“这是用来驱虫?”难怪这里有虫蚁,但尸骨周围却是干干净净的,也难怪孙先生的道袍保持得这么完好,虽然好质料上百年不腐,但抵不住虫子啃咬啊。她不由赞道:“孙先生用药真是高明。”她又恍然道,“孙先生写的取牌那两字,也有驱虫的功用吧?”
沈清猗点头,“不错。”
萧琰看着那字,道:“姊姊,那我们是先取牌,还是先取孙先生的遗物?”
沈清猗道:“我想,孙先生写这行字,重点是用来驱虫,而不是告知遗物所在地。他既然写了‘取牌’,而这行字只是说‘遗物置于此壁内’,没有写‘取遗物’,可见取道牌要重于取遗物。”她心忖,以孙先生的手段,这石壁内必有后招,若贪图他的遗物妄取,那八成是自寻死路。
她将火把递给萧琰,转身掀开尸骨颈后的衣领,从下面牵出乌绳的绳结,忽的“咦”了一声,“阿琰,照近点。”
萧琰将火把下移,凑过头看去。
那道牌原本是贴身戴着,应是被孙先生死前取出来放在衣外,但后面的系绳还是贴着肉的——现在就是贴着骨头了——隐在衣领之下,沈清猗要取出系绳就要翻开衣领,于是见到衣领内写着两个蝇头般小的血字:“玄合。”
“玄合?”萧琰念出来,“什么意思?”
“玄?”沈清猗凝眸想了一会,道,“应该是道牌上的‘玄’字与剑柄上的‘玄’字相合。”
萧琰觉得有道理,只有这两处有“玄”。
沈清猗从胡服袖口抽出银针,挑松系绳的结头,解开绳结。
萧琰突然道:“姊姊别动!我来取。”她可不放心沈清猗去触摸这给她带来危险感觉的道牌。
不等沈清猗答应,她已走到尸骨前面,连绳取下道牌。
沈清猗目光变得柔和。
萧琰提着这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乌黑道牌,走到那柄剑前,小心翼翼的将“道玄子”的“玄”字和剑柄上的“玄”字贴合在一起。
她只觉手上一震,剑鞘里的剑似乎“嗡”了一声!
萧琰整个身子都一绷,但转瞬,又放松下来,脸上现出很奇怪的神色。
沈清猗走近,“阿琰,怎么了?”
萧琰心中惊诧无比,那声“嗡”响后,她感觉道牌和剑上那种让她产生威胁的感觉,突然间消失了。
她摸了摸道牌,又脸色古怪的看着那柄剑。
“姊姊,好奇怪,那种危险感觉没了。”她目光盯着那剑。剑和剑鞘都给人一种苍朴的感觉,应该很有年头,先前她只觉得威胁,如今威胁已去,便觉这剑当真不凡,插在那里就有一种浑然气势,她不由按住剑簧,拔剑而出。
剑锋如雪,飘落如雪。
不对,是飘落了一方雪绢,随着剑拔出,飘落下来。
两人同时咦了一声。
萧琰低头拣起那白绢,只巴掌大小,用墨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两人凑近看去。
“吾三清宫道玄子,遇黑教阿维叶偷袭,毙敌后落崖,自岩洞落此。吾知伤重无生,留书于此。尊吾尸骸者,当为有缘人。道牌、剑鞘各封一道剑气,相合可消去。取牌十息不与剑合者,牌内剑气发;不敬吾而擅拔剑者,剑气出鞘,十丈内诸物皆毁。”
萧琰暗抹冷汗,心道:“好险!”
孙先生这真是算尽了人心。
道玄子的道牌和剑都是贵重之物,若将之送回三清宫,就是天大的人情,无论是拜入三清宫还是三清宫谢之以礼,都是令人激动的收获。而这柄剑本身,也是难得的宝剑,萧琰拿着剑就觉寒气逼人,想必是切金断玉的锋利。
若是贪婪者,上来就拔剑,那就死成渣渣了。
或是对遗骨不存敬意的,不下跪叩拜,就看不见道玄子手下写的字。即使无意中看见,但对死者不存敬意的,必是直接扯下道牌或从头顶摘下,不会遵从礼节从后面解系绳,自然不会看见衣领内的字,取下道牌不与剑合,十息后剑气迸发,也是死成渣渣。
沈清猗的神色却见悲痛。
白绢上墨书道:“吾遗物中医书三卷、金针术刀医具,俱予吾徒吴兴沈氏十七娘清猗。”
她眼中溢出泪,却原来,孙先生是将她视为正式的弟子啊!
“望吾徒清猗继承吾之医道,济世光大,传承不绝。”
沈清猗走到孙道玄的尸骨前面,跪下道:“清猗谨遵师傅遗训。”磕头三记,抬头时,泪已湿面。
萧琰走过来半跪在她身边,没有说安慰的话。要说“别伤心,别难过”那都是苍白的,怎么能不伤心、不难过呢?“姊姊你在这里遇上孙先生,说明冥冥中有你们师徒的缘分,这是大幸。好过被宵小之辈发现,毁了孙先生的遗骨和遗物,也毁了孙先生对你的心意,让你永远不知道孙先生视你为徒和他对你的冀望。”
她说着掏了手帕,递过去。
沈清猗接过手帕拭面,幽沉的声音道:“你说得对,这是我和师傅的缘分。”
那绢书后面还写道:“道牌、剑,石壁内其余诸物,皆返三清宫。有缘人分送之,三清宫与吾徒家族必有厚谢。”
沈清猗看到后一句,眼中又有泪意。
萧琰抬了下头,往洞口那边看去,道:“姊姊,颂叔下来了。后面还有一人。”
沈清猗用手帕拭眼后,收入衣内。
萧颂和萧澈一前一后跃下来,萧颂拿着火把,萧澈拿了一匹绸布和一卷布带。
“少夫人,十七郎君。”
两人向沈清猗行了礼,又向遗骨跪下一拜。
沈清猗又向遗骨拜一次,亲手收殓尸骨,用绸布裹好,又用长布带一圈圈缠牢。
她对萧颂、萧澈二人道:“孙先生在石壁内还有遗物。”
两人举着火把照着,护着沈清猗和萧琰到了石壁前,看到了那行血字。
萧琰伸手按在那块“石砖”上,用了吸字诀,取出石砖。壁内果然有一个凹洞,长约三尺,放着一个黄褐色的道士云游袋。
袋子上方用一柄匕首压着一张绢帛,帛上似乎有字。
萧琰先拿出那匕首,便见匕首的鞘上也有一个“玄”字,她心中一凛,便不敢拔那匕首,没准里面也封有一道剑气。
她小心的将匕首放到一边,取出那绢帛,帛上用血字写道:“吾三清宫道玄子,意外绝命于此,将吾遗物归返三清宫者,必有厚谢。”
萧琰和沈清猗对视一眼,心中均明了,这匕首内十有八.九是封有剑气的,若是先取遗物者,看见这匕首的人要九成可能会拔出,那就是死成渣渣了。
沈清猗道:“孙先生既然这么吩咐,他的遗物咱们不要动。——十七,你将孙先生的遗物收好,咱们这就上去。”
萧琰应了一声,伸手取出云游袋。这个云游袋是皮子揉制的,很柔软,皮制肩带上也有一个“清”字,在河边的石壁内放这么久,也是干燥干净的,没有霉蛀,想必里面的东西也保持得很好。她将帛书放入袋内,又将匕首小心放入袋内,提起斜挎在肩上。
萧琰又盘坐在石上,调息了一个周天,四人才往上行。
萧颂抱了遗骨包裹第一个掠上洞口,萧澈将道玄子的剑插在腰带上,左手持着火把第二个上去,萧琰搂沈清猗的腰最后上去。
出了洞口,便见有粗绳垂落下来。依然是按照顺序,萧颂先上去,接着是萧澈,最后才是萧琰抓着沈清猗的胳膊上去。
萧琮就候在崖边,一身灰头土脸的,看见她和沈清猗才露出了笑容,“清猗,阿琰,你们没事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沙漠地下河,这不是作者的臆造,国内、国外的一些沙漠中都有发现地下河,比如巴丹吉林沙漠。
另外,关于皇帝的称呼,唐代对皇帝的正式称呼是:陛下,比如朝殿上,其他场合一般是称:圣人。不是称圣上,万岁、皇上这种称呼更没有。好像唐代有个官员叫张万岁,也没人说他犯忌讳。
所以唐朝人说“圣人”,那是称呼皇帝,可不是指孔子。(儒家和孔子的地位在唐朝还没有宋明清那么高,唐代的治国也是儒玄并行的,玄学是指《老子》、《庄子》和《周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