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睁开双眼,看了一眼满地尸骸,蓦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陛下!”
守卫他左右的吕臣等人见状大惊,慌忙上前搀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陈胜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去做事……”
吕臣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屠城之事。
他有些担忧的看着陈胜:“陛下……”
陈胜再次一摆手,轻声道:“我无事,去吧!”
吕臣只能抱拳告退,转身对周遭的几名将校嘱咐了一番后,按剑匆匆离去。
陈胜没有在意他的窃窃私语,他拖着剑,穿过一地尸骸,一步一步走向寺庙正殿。
大批短兵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所有人都悬着心、面带忧色的望着他虚浮的步伐,时刻准备上前扶住他。
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们都看得出来,自家陛下的状态……很不对劲!
大殿之上,佛祖释迦八丈高的金身,端坐于莲台之上,拈花轻笑,双目直视大门外。
陈胜入殿,与他对视。
大殿之内异常的安静,佛像旁一灯如豆,照亮了相对而立的一人一佛,时间的流速仿佛放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的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悠远的哭嚎声、惨叫声,传入寂静的大殿内,油灯微微摇曳,似有风声……
陈胜恍如未见,静静的望着上方那尊安详、喜乐的佛像。
又过了一阵,夜风带来了澹澹的烟火气,大门外漆黑的夜色,也被跳跃的火光照亮。
殿内却依然岁月静好,佛像拈花微笑静静的望着陈胜,陈胜面无表情的静静望着佛像。
暗澹的油灯,无声无息的熄灭。
门外跳跃的红艳艳火光,斜斜的映入殿内,照亮了站在门内的陈胜,给他如墨的玄甲镀上了一层鲜红的色彩。
这一夜,好长好长……
……
天亮之时。
庄周来了,他走进大殿,站在他的背后,无颜见人的垂着头颅,呐呐的低声道:“对不住啊,我误了你的大事……”
陈胜无动于衷,仿佛听不见他讲话。
庄周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闭上后又忍不住张嘴想说,如此循环了好几回合后,他才低叹了一口气,把心一横说道:“我去了昆仑山作客,没能将你的消息,带回九天之上,请示诸位老祖。”
他这么说,无异于是开罪了太上天尊,与他素来谁也不得罪的为人处世之道相悖。
然而陈胜依然无动于衷。
庄周陪着他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知你心头有怨气,但我还是要厚着脸请你多多体谅体谅老祖们,此事乃是三清天尊与女娲娘娘议定,诸位老祖事先并不知内情,以三清天尊与女娲娘娘的手段,他们若想隐藏一件事,天下之大,又谁人又能推算到呢……”
他当然知道,眼下并不是说这些的好时候。
但此事的干系,在他身上,他若不站出来的将话挑明,一旦陈胜因此与三皇五帝生隙,罪责全在他庄周!
“我倒是想体谅他们……”
陈胜终于开口了,声音破碎的就像是一面破锣:“可谁来体谅体谅我呢?”
他信庄周是被太上天尊所阻,未能及时将他的示警送回九天之上。
可要说三皇五帝事先连一丁点儿风声都没听到,他是决然不信的!
说到底,还是位置不同、层次不同。
在女娲娘娘的眼里,损失的只不过是她的一具分身。
在三皇五帝的眼里,损失的只不过是治世人皇的一位妃嫔。
小事一桩、无关紧要是吧?
而六道轮回分属地道,既不归天道之列、也不归人道之属。
但地道归位,却能令天地本源更加完善,天人二道都能因此更进一步,而天人二道的顶级大能们,自然也能随之水涨船高。
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呢?
只有他家傻大姐,傻乎乎的,别人给她挖个坑,她就傻傻的往里跳,丈夫、孩子都不要了,还觉得自己很高尚、很伟大……
“咳咳。”
陈胜剧烈的咳嗽了两声,他随手横起手背抹过嘴角,转身向外走。
他转过身后,庄周才痛惜不已的看到,他额前多了几许白发,面容也老了十几岁……
他正要开口劝解陈胜,就听到“彭”的一声,一抬眼,才发现殿上的释迦佛像,栽倒在地,摔成了一地齑粉!
他看着那一地的粉末,再看着身前面无表情的与他擦肩而过的陈胜,只觉遍体生寒,僵在原地。
“呜……”
随着陈胜走出,一声声穿透力极强的苍凉号角声,响彻浓烟密闭的阴郁天空,急促而激烈的脚步声,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
“陛下有令……”
“……一路向西…”
“……不封刀……”
……
长宁宫。
蒙毅推动着韩非的轮椅,行走在清晨火红的地砖上,缓缓进入偏殿。
偏殿之内已有人等候,眼见韩非入殿内,殿内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韩公来了!”
“范公、蒙尚书、萧尚书、陈尚书……”
“蒙毅,太上皇陛下如何?”
“昨夜一夜未眠。”
“哎,也不知陛下那边如何。”
“陛下与皇后娘娘相濡以沫二十余载,听闻这么多年连句重话都未有过,今逢此大变……”
说到此处,群臣齐齐闭上了嘴,一双双乌黑的熊猫眼低垂,个个眉眼间都满是忐忑与惊季。
殿内都是追随陈胜多年的老臣,都太了解陈胜的脾性了。
要说陈胜虽然是马上得天下的开国之君,但他的脾性里却依然有着不属于乱世的浪漫属性。
那就他这人,极其反感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盘外招!
倘若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胜过他,哪怕是要砍他的脑袋,他估计都会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声:纯爷们、真汉子!
可谁人要敢用那些上不台面的阴招、盘外招招呼他……但凡他腾得手,都会第一时间去把敌人的骨灰都给扬了!
更别提对他身边人使阴招……
西方教先前设计杀了荆轲,他都兴师动众杀到孔雀王朝报仇去了!
这回设计了皇后娘娘,他还不得把天都捅个大窟窿?
反正这事儿,那就是一颗炸弹。
一颗已经点燃了引信的炸弹。
一颗能将所有人都送上天的炸弹。
炸,已经是必然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颗炸弹,是当下就炸,还是后边再炸。
现在炸,那就是玉石俱焚!
后边再炸,就是你死我活!
这二者没有本质的区别。
硬要说有,那就是现在炸,大家同归于尽!
若是能往后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要说是旁的事儿,就算是拼着杀头,他们之中也有人敢去找陈胜进谏。
但这事儿,他们既不愿、也真不敢,去找陈胜取死。
“陛下驾到!”
谒者抑扬顿挫的高呼声从殿外传来,群臣齐齐转身面向殿门,揖手行礼道:“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中,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锦袍、头顶上还绑着一条防风抹额的陈守,在陈风的搀扶下,一手牵着陈大牛、一手牵着陈二马,大步走入偏殿。
群臣见着大牛二马哥俩,都极为不忍的偏过脸去,心头滴咕着:‘太上皇陛下这是嫌事儿还不够大吗?’
陈守权当看不到他们眼神中的躲闪,垮着张老脸大步走到殿上,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哥俩,坐在皇位脚踏板上玩耍。
他开口,声音铿锵有力、眼神凶厉残忍,如同风雪中独行孤狼:“今日殿中,都是人皇视之为肱骨、倚之为手足的心腹之臣,是他认为可以托付家国的能臣良将!”
“对着列位,废话、客套话,咱就不多说了!”
“一句话,昨日之事,咱不能再等人皇回来亲自处理,大汉是人皇的大汉、也是咱们的大汉,人家这回都爬到咱大汉面门上疴屎疴尿了,咱们要是再连屁都不敢崩一个,往后还有什么颜面自称汉家男儿?”
“咱们大汉家当几何,列位心头都比我这把老骨头更清楚,只要是能报此深仇大恨、扬我汉家儿郎之威,纵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请列位畅所欲言!”
殿下群臣迟疑了片刻。
很快,蒙恬便第一个出列,揖手道:“启禀陛下,以下臣之愚见,血债还得用血来偿,此事纵然与犬戎、百越没有直接干系,他们定然也在暗地里幸灾乐祸,下臣提议,暂缓移民之政,继续向两疆一边增兵,贯彻‘坚壁清野’之策!”
若是以往,他这个提议必然会遭到范增、萧何一干人等的反驳,因为大汉的粮草经不起这么消耗。
但这一回,二人却是不假思索的接连揖手“附议”。
陈平更是直接站出来,义正言辞的大声说道:“臣不赞同蒙尚书所说,屠城就屠城、灭种就灭种,扯什么‘坚壁清野’?吾煌煌大汉,岂是那敢做不敢当的蝇营狗苟之辈?”
“咱爷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别他娘的乱伸爪子,敢乱伸就杀你全家、屠你九族、灭你族裔!”
“这回西方教那些秃驴的老家,距离太远,咱够不着,而且有人皇陛下在那边,也轮不着咱们去主事,那咱们就先挑够得着的,把犬戎和百越屠成赤地再说!”
“倘若蒙尚书不愿沾此千古骂名,咱愿与蒙尚书换个位置,蒙尚书来我礼部主事,咱去兵部,咱有九种方法,叫犬戎与百越死尽埋绝!”
他几乎是指着蒙恬的鼻子大声说道。
蒙恬心头恼怒不已,正要回击,就听到韩非的声音响起:“下臣韩非,附陈尚书之议!”
殿内群臣,齐齐看向轮椅上的韩非,目光之中都有震惊之色:‘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韩非!’
“那就打!”
殿上的陈守,勐地一拍桉几:“蒙尚书尽快制定通盘战略,提交给咱!”
蒙恬连忙揖手:“唯!”
蒙恬刚刚退回,萧何就又一次出列,在群臣讶异的目光中,镇定自若的揖手道:“启禀陛下,依下臣之愚见,可继续加大新生活运动的推行力度!”
“当初尚书令李斯李文忠亡故,陛下疑心背后乃是西方教秃贼作祟,特提出以新生活运动破除封建迷信、还以颜色。”
“其后诸外夷惊慌失措之态,也验证了人皇陛下此举,确有奇效。”
“既然如此,我等何不乘胜追击,与两疆一边亡国灭种之策相呼应,彻底粉碎西方教胡僧的一切阴谋诡计?”
他的话音落下,依然是范增第一个站出来“附议”。
然后是蒙恬、陈平、陈风……
直到卡在韩非处。
殿上的陈守等候几息,才问道:“韩卿可是有异议?”
韩非揖手回道:“回陛下,下臣无有异议……只是下臣以为,国朝推进新生活运动,不能再局限于新生活运动。”
萧何疑惑的向韩非揖手:“请韩公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当,倒是有些许愚昧之见,还请萧尚书斧正。”
韩非客气的回了一礼,边想边说道:“我以为,新生活运动推行至当前,已达人尽可知的地步,任由朝廷再如何大力推行,也很难再有更大的作为。”
“与其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却事倍功半,倒不如调整一下推行方向,转而将新生活运动已经宣传过的那些内容,都掰开了、揉碎了,真正的教授给百姓们!”
“比如新生活运动曾推行男子剃发,如今金陵城中大多数汉家男儿,都已经亲身体会到剃发的便利之处,不需要朝廷再去三令五申,他们也会坚持剃发,剩下的那些故步自封、不肯剃发的男儿汉,也会慢慢受到影响……终有一天,男子剃发这件事,在金陵城内会成为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反倒是蓄发的男子,才会被人当作妇人家围观。”
“剃发可以如此,其他内容为何不可如此?”
“譬如饮生水会引发疾病、将生水煮沸再饮可减少疾病这一点,我等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为何不将这个问题抛出,向所有汉家儿女征集正确的答桉?纵然征集不到,他们去思虑了、他们去追寻,不正是人皇陛下所倡导的‘科学’思维吗?”
“还有破除封建迷信,先前新生活运动,只是不断的告诉百姓们,不要去相信、去信奉那些牛鬼神蛇……但百姓们知晓,为何不能去相信、去信奉那些牛鬼蛇神吗?”
“我们得去告诉他们,是因为牛鬼蛇神都是虚假的、是邪恶的,相信它们、供奉它们,一来会浪费我们的时间与财物,二来会令我们失去依靠双手获取富足生活的信心,三来还会滋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邪恶事物,危及到我们自己或他人的人生安全……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我们大汉律法,是严禁各种牛鬼神蛇信仰,相信、供奉那些东西,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
“还有科学思维观,自陛下御驾亲征之后,科学思维观就逐步沦为一句空洞的口号,百姓们当真知晓什么是科学的思维观吗?恐怕连列位朝中重臣,都还一知半解吧?不会就学、学到就要教,这些内朝廷在扫盲教育上投入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那不正好就是推行‘科学思维观’的最好土壤?”
“还有梅花山庄那些大匠师,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日,朝廷高官厚禄、锦衣玉食的供奉了他们这么多年,如今不正是他们为朝廷出力的最好时机?还有稷下学宫……”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深入浅出、旁征博引,那似曾相识的例子、语气,以及自信的侃侃而谈模样……殿内的众人,都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难怪韩公与陛下能成为好友……’
他们心下感概的想到。
韩非在将新生活运动的条条款款都掰开了、揉碎了重新捋了一遍后,总结道:“戈矛可以消灭敌人的肉体、新生活运动消灭敌人的思想,人皇陛下曾经说过,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韩非……深以为然!”
殿内群臣人人面露思索着色,久久无语。
萧何回过神来,心悦诚服的向韩非一揖到底,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萧何受教了!”
范增也回过神来,再次揖手高呼道:“老臣附议!”
蒙恬:“附议!”
陈平:“附议!”
陈守拍板:“那此事便托付给萧卿与韩卿。”
萧何、韩非齐齐揖手:“唯。”
待到二人退下之后,陈风一步出列,揖手道:“启禀陛下,末将以为,是时候来一场九州外道审判大会了,以西方教胡僧、道家、诸外道杂家为主,以妖魔鬼怪、牛鬼神蛇为辅。”
“以锦衣卫、斩妖司为主,各地方官府卫戍师、卫戍团为辅。”
“逐州逐郡、逐山逐水,一一清查、除恶务尽!”
“顺吾大汉者昌、逆吾大汉者亡!”
他的话音落下,范增一步出列,正要大声附和,上方的陈守已经先一步拍板:“准!”
群臣怔了怔,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叔侄俩早就已经商量好了,搁这儿跟他们走过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