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树梢,长宁宫偏殿内仍灯火通明。
陈胜还端坐在宽大的王桉后,批阅着积压的奏章。
大汉的摊子已经彻底铺开,但政体还处于战时的临时政府状态,机构缺失、职能缺失,以至于上呈王桉的奏章也是泥沙俱下,大到军队驻地防区规划,小到县令左官的任命文件,都会出现在王桉上。
陈胜倒没有觉得一县县令左官的任命是小事,不配他关注。
而是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终归是有限的,他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中分散的时间和精力越多,投入那些大事中的时间和精力就越少。
当下的九州,就像一片刚刚经历了大火的残垣断壁,只做一个缝缝补补的修补匠,是修不好这片残垣断壁的。
他必须得做总设计师、总工程师,才能重新建立起一片更加坚固、更加高大,防火防震还防盗的高楼广厦!
陈胜觉得,或许是时候推行“三省六部制”与官员“九品十八阶”这两套政治制度了。
以前不推行,是因为以前大汉的主要任务是平定乱世、收复山河,内部必须上下一心、团结一致。
太早的分权、细化职权,极有可能会对他对外用兵造成掣肘,他冒不起这个险。
眼下大汉一统九州在即,外部压力暂时减轻,现在推行三省六部制,有望在统一之战结束后,平稳的过渡到以民生为主、对外征战为辅的新阶段。
而且陈胜自己判断,九州统一之战结束后,像以前那种动辄发数十万大军、战火连绵数州之地的大兵团作战,会越来越少。
战争会逐步转变兵力少而精、战争烈度却不降反升的局部冲突。
支撑他做出这种判断的依据,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搏浪军对百越人的作战。
百越的战斗力不及犬戎,这是九州公认的。
但不如犬戎的百越人,却能在不占先机的局势下,与搏浪军打出二比一的战损!
百越人一。
搏浪军二。
那可是搏浪军!
别看大汉现在对外吹嘘“带甲之士百万”的牛皮吹得震天响。
陈胜心头依然跟明镜一样。
论兵力,算上新近归降的三十万青州军以及二十万益州军,大汉的总兵力,的确已经到了一个夸张到必须要裁军的地步。
搏浪军三十万兵、红衣军三十万兵、虎贲军三十万兵、青州军三十万兵、益州军二十万兵,两大独立师外加卫戍师、各州郡地方保安团凑一起,林林总总的还能再凑出十五万兵……拢共一百五十五万!
相比姬周鼎盛时期全国两百多万兵,大汉只缺幽州军那五十万兵了。
但这一百五十五万汉军之中,除去搏浪军之外,能堪大用的依然只有红衣军那三十万兵,虎贲军都还差了几分火候。
至于宋义那三十万青州军以及刘邦那二十万益州军……真不是陈胜看不起他们,而是这五十万兵马当前的整体素质,的确是连做屯田兵都嫌他们不能令行禁止。
要不然陈胜也不会下令,令三十万青州兵先在青州接受整训之后,再分批分散到大汉各州郡开展建设工作,他担忧的就是这些像土匪多过于像官兵的青州兵,把他好不容易才建设起来大汉,又给搅得稀巴烂。
可即便是最能打的红衣军,在不占先机的局势下与搏浪军开战,也顶多能打出三比二的战损。
搏浪军二。
红衣军三。
陈胜既指挥过红衣军、也指挥过搏浪军,这一点再没有人比他更具备发言权。
连红衣军都如此艰难,其他兵团自然更加不堪一击。
一旦犬戎人和百越人突破幽州军与搏浪军的防线,将这样的百万大军派遣上去,又能济得了什么事?只能是徒增伤亡!
须知战略战术再高明,终究都是需要士卒去执行的,战斗力相差太过巨大,你纵然苦心孤诣的设计出十面埋伏之计又能如何?
敌人一个冲锋,就能撕开你的包围,两个回合,就能反过来包围你……
所以提高军队战斗力,应对未来烈度越来越高的战争形势,将是势在必行之事!
那如何才能提高军队战斗力?
无外乎内外兼修!
内修武道,布武天下、提高单兵战斗力,进而增强战阵的战斗力。
外修装备,扶持军工、锻造更加精良的兵甲列装全军,以及大规模的列装火器。
而这两点,都需要一个强力的政府作支撑。
论行政效力,三省六部制与九品十八阶,毫无疑问是远远领先于三公九卿制的。
‘时间就定在九鼎入城之时吧,那是个不错的机会。’
陈胜放下手中的毛笔,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心头下定决心道:‘先办这件事,再去收拾项羽和韩信。’
改制变法对其他君王来说,或许是件必须慎之又慎的泼天大事,一子落错,可能就会动摇国本。
但对于陈胜这种刀剑中取天下的开国君王而言,也就是需要动动脑子重新安排一下人员的小事。
他小憩了片刻,唤来谒者重新沏上一壶热茶,而后就提起毛笔准备继续奋战……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股气势恢宏的儒家正气,浩浩荡荡自西南方向传来。
‘孔夫子出关了?’
他讶异的放下毛笔,起身一步迈出偏殿,纵身冲天而起。
就见到一道彷若流星般的金光,自西南方疾驰而来,几个眨眼间就进入了金陵城。
陈胜疑惑的一招手,磅礴的人皇气一卷,便击碎了包裹着这道金光的儒家正气,将金光中的事物卷至他面前。
他定睛一看,却是一方仿佛金中带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铸成,印体盘踞着九龙交纽,足足有巴掌大的帝玺。
为什么说是帝玺呢?
天上地下,能用九龙交纽的印玺者,唯有人皇与天帝。
是的,人皇与天帝原是如同兄弟一般的存在,皆乃九九至尊,一个统御天、一个统御地。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本该是如同兄弟一般的两位存在,却变成了父子……
‘这难道是帝舜的帝玺?’
他心下的暗道一句。
他认得方才那道浩然正气,先前孔圣人论道汉地,行经广陵之时,他曾隔江感知过孔夫子的气息。
而孔夫子刚从帝舜陵出关,是以他才会有此一惑。
他没多想,伸手就欲将这方帝玺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端详。
然而他的手刚刚靠近这方帝玺,帝玺就自动没入了他掌心之中。
下一秒,一股磅礴如大江长河般人皇气,汹涌的融入他体内!
他体内的人皇气与这方帝玺之中所蕴含的人皇气相比,就如同一座池塘与一片水库!
此刻一座水库倾覆到池塘之中,顷刻间便冲毁了池塘的围栏。
就见滚滚玄黄之气自陈胜周身所有毛孔之中涌出,仿佛泼墨画一般飞速在他的身后凝聚出了一尊顶天立地的君王虚影。
那君王虚影身披玄色七龙衮服,头戴十六旒冕,眉眼与陈胜一模一样。
君王虚影出现之时,虽身高近三十多丈,但躯体却是几近透明的,大体上能看清服饰与面容,但视线也能从中穿过看到虚影后方的景物。
随着玄黄之气源源不断的自陈胜体内涌出,融入到这尊君王虚影体内,这尊君王虚影的躯体渐渐凝实,却身高还在不断的拔高、拔高……
更奇异的是,连君王的服饰也随之徐徐变化。
衮服上的七条五爪神龙,自衮服之中飞出,围绕着君王虚影不断的游曳,游着游着,就从七条,变成了九条……虽然新生的两条,并非是五爪神龙,而是四爪的蛟龙,但的的确确是九条龙!
十六旒冕上端的冕板徐徐变宽,就像是长头发一样硬生生又长出了两条珠帘,从十六旒冕,变成了十八旒冕……虽然新生的两条白玉珠帘上的珠子数量和颜色都不太对,但的确是十八旒冕!
皎月清辉,照亮了这尊顶天立地的君王虚影。
很快就有还未睡下的百姓,见到了这尊君王虚影,纷纷大呼小叫的呼唤亲友出来一同瞻仰。
刚刚睡下的范增,也被仆人的惊呼声所吸引,披衣而起,面色威严的推开门就要呵斥府中大惊小怪的一干仆人。
结果一推门,就看到一尊遮天蔽月的巨人,再一抬头,表情管理瞬间失败,一对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突出来了!
他哆哆嗦嗦的抬起右手,本能的就要掐算,但下一秒左手就一把将犯贱的右手给打了下去,神经质一样的自己吼自己:“会死的,你不要老命了?”
他一步跨出房门,仰着头目不转睛的死死盯着那尊巍峨的君王虚影,脚下跟穿了熘冰鞋一样在房外来回的踱步,一边踱步一边神神叨叨上的碎碎念:“怎么可能呢,大王既未登基,又未行大仪禀告三皇五帝,连九州都尚且统一,怎么会突然晋位为人皇呢?”
“也不对,大王是快要晋位,还未真正晋位,神龙缺爪为蛟、旒冕缺珠为卿。”
“哪有这样的,要么晋位,要么不晋位,哪有晋一半的?”
“哦对,大王还未登基、还未行大仪,名不正则位不稳。”
他眼珠子转了转,福至心灵,扯着喉咙向那尊君王虚影一揖到底:“老臣范增,拜见吾大汉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缺临门一脚?
不要紧,先坐实了名衔再说!
高呼声传出,周遭的百姓才如梦初醒,对啊,那是大王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此时,陈胜自身的人皇气才终与帝玺所含人皇气持平,滔滔不绝的人皇气在一人一玺之间循环流转,仿佛一体。
……
杀声震天!
黑压压的犬戎大军,宛如汪洋般覆盖了长城外的每一尺草原,一眼望不到头。
璀璨的法力光芒,将夜空渲染得五彩缤纷,亮如白昼!
三十多万幽州军将士沐浴在这样的夜空之下,却只觉得心寒,彻骨的心寒!
因为那五彩缤纷的法力光芒所照亮的,不只有夜空,还有遍布夜空的密密麻麻域外妖族!
但即便再绝望,他们用战阵硬顶着仿佛瓢泼大雨般倾泻下来的密集法术,一波接前赴后继的冲上长城,与涌上来的黑潮殊死搏斗!
还好有一头体大数千丈的恐怖黑白鲸鱼,游曳在五彩缤纷的法力光芒之中,将一道道法术、一个个域外妖族撞碎,洒下大片大片冰蓝色的蝴蝶,帮助他们绞杀长城外的犬戎大军。
而在高处,上万道面带五彩恶鬼面具的人影,包围着一座由九条五爪金龙拉动的华丽黄金车撵,仿佛瀑布垂落般疯狂的倾泻着各种各样的法门攻击。
放眼望气,能从中看到武道气劲、道门法术、儒家正气、墨家攻杀之术、乃至兵家战阵合击之力等等法门。
而且这些法门还并未是独自作战,而是以一种高明的阵法,相互叠加、相互助长……
然而面对如此恐怖的攻势,黄金车辇却如同惊涛骇浪之中礁石群一样巍然不动,只是不断反射出无量量金光,将所有靠近黄金车辇百丈之内的术法消弭,时而还会如同浪头般陡然掀起,吞噬掉一部分包围车辇的人影!
但这些面带五彩面具的人影,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一部分被吞噬,每每有一部分人影被吞噬,就会有更多的人影从夜空之中走出,重新补上空缺。
“还不死心吗?”
悠然的话音自黄金车辇之中传出,于震天的杀声之中清晰可闻,清越如银珠落玉盘:“先生乃旷世大才,良禽择木而栖如此浅显道理,先生应比孤更透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非智者之举!”
密密麻麻的人影之中无人应答,好似惊涛骇浪般狂勐的攻势反倒是再度增强。
一声澹漠的叹息声在术法的轰鸣声响起。
下一秒,黄金车辇之中探出一只拳头,那拳头见风就涨,眨眼间便化作山岳,无有任何花哨光芒的一拳轰向黄金车辇正前方!
一只仿佛鸡爪般的衰老、干瘦的拳头自人潮之中冲出,同样见风就长,不闪不避的与白皙拳头对轰了一拳!
两拳相击、相持不下,恐怖的余劲泄出,天地震荡、空间破碎!
周遭密密麻麻的五彩面具人影,在这可怖的余劲之下,仿佛风浪下的沙凋般迅速消散一空,只剩下出拳的那道人影。
两息之后,干瘦的拳头破碎,五彩面具人影倒飞出十里丈,鲜血如同断链的珠串一般,从面具下颚沁出来,滴落大地……
白玉拳头徐徐收回黄金车辇之中,澹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先生想清楚了,再动手,汝亦会死!”
五彩面具人影却只是随手抓起衣袍拭了拭下颚的鲜血,步履坚定的缓步上前,每一步踏足,身边都会再出现千百道人影。
“冥顽不灵!”
黄金车辇之中传出的声音陡然转冷,一道璀璨如万丈光芒般恐怖剑气爆射而出。
千百五彩面具人影飞身而起,在眨眼之间以无数种法门勾勒出一道巨大的防御法阵。
但就在剑光即将噼在防御法阵之上时,一声牛“哞”响彻夜空。
青铜战车狂野奔腾着,漫天杀伐煞气凝聚城千军万马,滚滚席卷天幕,在间不容发之际,一举超越千百五彩面具人影组成的防御法阵,迎向那道恐怖剑气!
“‘陈子曰:外人者,一分为二是为大仁!’”
激烈的诵吟声中,千军万马挥动戈矛力噼华山,化作开山分海一击。
“彭!”
两股气劲撞在一起,四散的刺目强光在刹那之间将天地照耀得宛如白昼!
“嗷……”
下一秒,凄惨的龙吟声响起。
一颗血淋淋的狰狞龙首坠落在草原之中,砸死万千犬戎将兵!
在漫天法力光芒中游曳的黑白鲸鱼勐的一抬头,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这是……孔仲尼?
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