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各国海盗都不会像古代那样,打着“骷髅旗”,明火执仗地公然行抢。他们行踪更诡秘,设备更先进,作案手法更高明,也更残酷。
和吸引全世界注意的索马里海盗不同,印尼海盗属于“闷声发大财”的类型。
他们开着小快艇,趁着夜色往来于新加坡海峡,尾随各式船舶进行试探。只要船员稍不留神,便会被乘虚而入。大部分时候,印尼海盗都只是盗窃货物,但也有狗急跳墙、伤人性命的情况。
近年来,该水域的海盗活动猖獗,从案发数量上看,已经远超亚丁湾,成为各大商船经过时,都要提心吊胆的地方。
“长舟号”也不例外。
作为一条集散船,他们的速度不及集装箱船,也没有那么高的干舷,但又比一般的散货船、轮船安全,海盗的快艇没那么容易追上。
尽管如此,船上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从进入印尼水域后,便加强了防盗措施。
许衡在华海所经手过不少保险索赔案件,与盗抢行为密切相关。关于船方是否尽到安全防范责任的认定,经常成为诉辩双方争议的焦点。正因如此,这次出海前她就已经打定主意:途径危险水域时,要尽可能地值守驾驶室,全面掌握防盗的相关知识。
尽管这里的气氛并不融洽。
王航像个会行走的低气压,但凡出现在她面前都不会有好脸色。两人自从高雄港边谈过话后,便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许衡不好意思追问他是什么意思,只能这样不尴不尬地面对着。
有时在餐厅相遇,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被那冷冷的眼神威慑,只好低头自己吃自己的。
许衡自认是个花痴,但不至于没脸没皮,上杆子的买卖坚决不做。
后来,就连张建新都看出情况不对,趁着某天在驾驶室值班,追问许衡哪里得罪了船长。
她满脸莫名其妙:“我真不知道。”
“少年人,有点心气很正常。”大副语重心长地说,“我虽然一开始也反对你上船,但既然木已成舟,还是尽量好好相处吧。”
许衡明白张建新是一番好意,也不愿意迁怒他人,只能真心实意说了句:“谢谢您。”
烦心的事情多提也没用,她转移话题问:“王船说您以前是海军?”
“他跟你说这个干嘛?”中年男人的脸上泛起红晕,显得很不好意思,“我们生的年代不好,没机会读书,只有当兵这一条路。”
“他说您是老资格,让我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您。”
“嗐,”张建新摆摆蒲扇似的大手,“船上虽然讲究论资排辈,但还是以能力论高低。你看王船,那么年轻就能掌舵——万吨巨轮,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看起来是挺年轻的。”许衡垂下眸子。
“二十八岁考过甲级船长证书,在澳大利亚念硕士的时候就拿了三副证……啧啧,虎父无犬子啊!”
许衡没有追问张建新话里的具体意思,只是干巴巴地笑着,勉强算作回应。
快要进入新加坡海峡的时候,船上组织了一次反海盗演习。
尽管是演习,各部门依然严阵以待,开始分工细致的准备工作。
许衡身为乘客,唯一的任务便是及时撤离,只需要老老实实地呆在角落里,等警报响起再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安全舱;船长是要为全船人性命负责的,除了发布警报,还必须最后一个离开岗位,因此也留了下来。
难得在演习开始前的最后时刻,驾驶室里只剩他们两人。
“天气不错。”许衡率先打破沉默,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
男人抬眼瞧了瞧她,复又将视线调回海图上。
许衡顿时就没了循序渐进的心思,干脆清清喉咙道:“喂!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这次,他连眼皮都没掀起来。
回想两人之前交往的点滴,许衡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阎王。连吃几天的鸽子肉,身体里火气都旺得不行。见自己五次三番搭梯子,对方却始终犟着不下台,她渐渐也来了脾气。
“我最近一直在驾驶室好好待着,没做任何逾矩的事情。就算真做错了什么,也麻烦明白讲出来,好吗?这样阴阴阳阳的,真的很没有意思。”
王航斜睨一眼,冷声道:“许律师,你想多了。”
下一秒,他抬手按下那枚只有船长在紧急情况下才能按响的红色按钮,尖锐的警报声随即在全船响起,宣告演习的正式开始。
许衡恨恨地跺了跺脚,却也只能按照之前的安排,转身跑向“安全舱”。
这里是机舱集控室的一部分,前后都有可以单向关闭的阀门,常年预备着充足的水和食物,通风系统独立运行,确保内部人员安全。
除了入口隐蔽,舱内还留有焊脚,可以将阀门彻底封闭、焊死,确保无法从外部攻入。
如今大多数新建船舶都设有类似的密闭仓。如果抵抗海盗登船失败,船员们还能迅速地统一撤离到此处,据守不出。海盗上船找不到人,也没有办法进入机舱、启动船舶,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许衡的任务是清点人数,确保险情发生时,所有人都已经安全转移。
演习模拟的是最糟糕的状况:海盗通过绳钩挂到船上,突破甲板的封锁强行登临。各部门船员会携带贵重财物和尽量少的个人物品,先后撤入安全舱。
一个、两个、三个……她嘴上数着数,心里却是慌乱的,只为王航刚才那寒彻人心的态度。
她怪自己太沉不住气,一下子捅穿了两人之间的玻璃纸。原本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如今怕是再也不行了。
尽管赵秉承曾提点过很多次,说没有城府做不了律师,但许衡就是没办法掩饰自己的任何情绪,无论喜乐好恶。
王航最后一个进舱。
按照之前的部署,机舱里已经停车断电,“长舟号”变成一艘死船,静静地漂浮在南洋海面上。他从黑灯瞎火的舱外摸进来,长腿差点被台阶绊倒。
许衡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
男人的手掌依然如记忆中一般温暖、粗糙,撑在她的掌心上,传递着微薄的汗意。
机舱里也没有光亮,早先下来的船员们已经躲进了较宽敞的内部空间,这里只有他和她。
许衡感觉脊背上导过细微的电流,一点点触发酥麻的感知,像毒品般刺激着大脑皮层,根本舍不得喊停。
于是她就那样静静地保持不动,任由王航的手指与自己交握纠缠,酝酿出越来越强烈的反应。
过了几秒,又或许是几个世纪,许衡终于意识到不妥,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孰料那人却在不知不觉中用力,紧紧攥住了她。
清晰而分明的力量在黑暗中蔓延,透过皮肤、血管、肌肉,揪紧了许衡的整颗心脏。她能够听到经脉崩裂的声音,看到血肉模糊的样子——酸胀、肿痛的触感随血流奔涌至四肢百骸,突破一切屏障,改变所有规则。
他的手很大,指节弯曲过来可以贴到她的手背。许衡感觉手指被一根根地蜷进掌心里,再被用力地包裹、摩挲。每一寸肌肤相贴的空隙里,都充斥着惊人的热度,避无可避。
许衡很想哭,想质问他这样反复无常的动机,她甚至怀疑自己在黑暗中出现了错觉。
然而,王航全无声息,只是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黑暗中的沉默太过强大,没人有勇气打破这份极致的紧绷平衡。
“王船,你下来了没有?”老轨的呼喊从机舱里传出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我让铜匠试试焊机的角度。”
许衡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清清喉咙道:“全船应到二十五人,实到二十五人,清点完毕。”
安全舱里立刻爆发出鼓掌欢呼——这意味着演习顺利结束。
电闸被推上去,“长舟号”再次恢复灯火通明,“长舟号”的引擎也很快工作起来,制造出巨大的噪音。
王航站在台阶最上方,朝众人做了个解散的手势,随即转身离开了机舱。
许衡只觉得头晕目眩、双耳轰鸣,眼睛明明接收到了光线,却看不清任何事物。粗粝的摩擦、灼热的温度转瞬即逝,她已经无法确定一切是真是假。
又或者,黑暗拉长了时间,对方只是顺手相扶,并没有那么多意欲不明的含义。
却依然忍不住脸红心跳、四肢微颤。
尽管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理性、矜持,别被一时的错觉或冲动蒙蔽——她的手指却依然保持着蜷缩的形状,试图证明刚刚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