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平郡王如今虽大不如前,到底还有权势人情在的,又终究还是失了女儿,自己如今虽逃了牢笼,未必不受迁怒。毕竟先前在边塞,自己若有什么不好,朝野都瞧见了的,必是着恼东平郡王怨望朝野。他们家便也不能动手作甚么。可自己回到京中,便从朝野的目光中消失了。日后那穆家真要动手,只消不闹得太大,软刀子慢慢磨,自家三口人,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虽说姻亲也尽是官宦人家,家里也富裕,并非没个鱼死网破的力气。可若是小事慢慢磨,哪儿又尽能依仗的?
至如自己的婚事,更是一根针,最是能刺痛那东平郡王府穆家人的心。若是他们家使出手段,自己纵是想要寻个小官之家,或是富商人家,也是难的。哪便是一帆顺水,也须怕是有些埋伏,更要提心吊胆。
这事儿,断不是薛姨妈所想的那般轻松。
想到这里,宝钗满心酸涩。但她抬头见着母亲目光殷切,哪儿还能说旁的话,只能尽是一个好字。万事如今先让母亲身子好转,再慢慢道明也是不迟。毕竟千难万难,总是一家团聚了,只这一条儿,便是先前再难求得的。
想到此处,宝钗心中微微一定,正待说话,就听到外头有些响动。她忙按住薛姨妈令她好好儿躺着,自己则往外头问道:“外头怎么了?”
莺儿便从外面进来,回道:“姑娘,是蝌大爷并琴姑娘打发人过来了。”宝钗听说,便转头看向薛姨妈,她已是点了点头道:“宝丫头,你才回来不知道。因着你这一件事,蝌儿并琴儿他们几回打发人过来了。或是送信,或是送了打点的金银,真真一片赤忱。你如今既是回来了,便去说两句话,也使他们送一封信回去,再将头前他们送来的金银送回去。先前估量着你这事儿许是要用得着,我方厚着脸留下。现今你既是回来了,我们便再不能使他们的银钱。”
宝钗忙应承下来,出去打点不迟。
话分两头,另外一边的张家这会儿却有些闹腾。
先前张蕴节战场建功,为自己挣下日后前程,这张家父母自是骄傲欢喜的。然而待得一场接风宴之后,张家父母唤了幼子前来叙谈,却料不得他竟说着自家看上了个女子,要娶为妻。
张母本是亲王的孙女,虽只是庶女,到底是长女,又封得了郡君。且所嫁的张家,本也是勋贵人家,两头齐平,也是和睦融洽。今番听得幼子忽而提出这样的事,她便皱眉道:“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没有私相授受的道理!”
“正是。为父只说你现今建功立业,竟也是大丈夫一般。不想你倒好,竟连着礼数规矩也忘了。”张父也是沉下脸,又瞧着张蕴节仍旧神态端方,并不见惊慌之色,方心下一顿,拦下还要说话的张母,道:“这边塞之地,哪来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休要再鼓噪,我与你母亲自然会为你说一门合宜的好亲。”
“朝廷择定,郡王看重,竟还不是好姑娘?”张蕴节原是兄弟中最得宠爱的,自也不怕父母怒色,当下眉头一挑,反笑道:“父亲、母亲,两位大人从小看孩儿长大,还不知道孩儿从来眼高于顶,哪能随便什么人都能入眼的?”
这却是真话。
张家父母两人对视一眼,张母先道:“这话却大,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谁家千金?”那边张父已是想到一人,越发面色一沉,道:“还能什么人?这朝廷择定,郡王看重,头前不说,现今不就有那么一位代为和亲的薛家女!”
“什么!”张母眉头一皱,也是摇头断然不肯:“不说这薛家家世寻常,只比小民略好一点儿。只她先前代为和亲这一条,我就不能容下。”张蕴节却知道他父母的性情,也晓得这件事的难为之处,当即也不恼不怒,反倒徐徐将自己看重之处道明。
这一条条分明道清,却都不提薛家如何,只说薛宝钗为人品格,性情眼界等等。张家父母听入耳中,倒也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又细想其中情景,张母更道:“也是大家千金的模样,可惜竟被那穆家生生作践了。”
张蕴节听入耳中,便知有五分成了,竟也暂且止住不谈。又过两日,他又说及陈嵘、卫若兰两人,并稍稍谈及探春行事手段云云,张父张母皆有所觉。那张蕴节方又现寻了张母言语:因早年张母一小妹,最是疼爱。不想她方及笄,竟夭折了,从此而后,张母便待那些十五六岁的姑娘多有宽纵。
而薛宝钗恰在差不多的年岁。
他再三细细求肯,张母终究答应往各处打探一二:“罢了,你也不必多说好话,我往各处问一问,果真是好,便随了你的心又如何。只盼你日后不要后悔,竟没娶了一门好亲,得个姻亲助力就是。”
张蕴节自是赌咒发誓。
张母却寻各处打探,听得说果真不错,方有些动容,又将及薛家种种,方回去说与夫婿:“竟还是遂了他的意思罢。他既是留心在意了,我们便寻一门上上等的好亲事,他自家不如意,又能如何?再有,他最小,上头三个兄弟,爵位不必提,就是钱财前途,也都是落下的。这薛家虽有不足,却还有一注好嫁妆,又有各处姻亲,也都还算有些助力,倒也未必不能的。”
“那薛家子孙不成器,有那么个兄弟,便沾了无穷闲事。如何能轻易许婚?”张父却还不肯:“不如寻一门好亲,两厢抵了,到底无甚风雨。”然而,张母既是愿意,张蕴节又是执意如此,他终究无法,又细细打探明白,听得说并不似听说那般,方勉强同意:“罢了,你日后可不要后悔!”
至如东平郡王,他家却不甚惧怕,到底也是皇亲,又子嗣甚多,家大业大的,内里虽有不足,外头却能立得住。何况现今东平郡王自家也须谨慎小心,未必敢下什么狠手,倒赔了自家基业。只是平白添这一个仇敌,虽是素日不曾往来的,他心内还有几分不满。
后头张母使人求亲,他便不甚理会。就是后头当真成婚,除非必要之时,他也不甚想要出面。只他这般态度,张母看在眼里,倒有几分不安,又说与张蕴节。他却只笑道:“父亲想着平添一件事,我们家虽是不怕,到底也是烦扰。可这宦海浮沉,谁家没个姻亲故旧,谁家又能全无仇敌?母亲不必担心,日后我原往边塞去,便没了这件,也多有得罪那穆家得地方。既然如此,倒也不怕这一件了。”
张母方自作罢,只心里多少存了几分芥蒂,本自求婚,却也不甚殷切。然而薛家忽而听得有这般事,哪里不欢喜?便如宝钗所想,寻常人家总要惧那穆家三分,便是自家也多有岌岌可危之态。现今张家求娶,薛家本自有些高攀,现今又正在危及之时,自是十分愿意。
然而婚嫁一事,女儿家总要含蓄退让些儿。纵然情愿,薛姨妈犹自推说了一回:“张家贵胄人家,有心求娶,我们原不敢推辞的。只是小女前番遭劫难,总要略避一避风头。再有,我原是孀居妇人,虽是父母之命,到底还有长兄为父这一说,竟要问一问我那孩儿的。”
那官媒原是惯常做这等事的,深知这官宦人家的套路,瞧出薛姨妈已是情愿,只须细查根底,若没甚么旁事,这一桩婚事便能成的。她自是笑着应承,回去说与张母,道是如此这般。
张母听说倒沉默了半晌,方道:“既如此,还请你走动几回,总将此事说定才是。我那孩儿,现今虽回京请功,可过不得一年半载,必又得天南海北的去。我思量着竟还是早早定了婚事,与他成家立业,才是正经。”
官媒忙应承下来,后头又细细说与薛家。
薛姨妈忙又说与薛蟠、薛宝钗兄妹,又细论张家种种:“原有些皇室血脉,虽家大业大,子孙总有个长短亲疏。到底这还是嫡亲的孩儿,又是幼子,多半是最得疼爱的。再有,他前头在宝丫头那件事上也搭了一把手,便与那穆家没个干系。至如外头打探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瞧着,竟也是十分妥当的。”
宝钗听说是张蕴节,便忽而想起前番几回异样之感,心内有些复杂。然她本自细心明白,早想清自身处境,这会儿虽不言语,却已有情愿之念。至如薛蟠,虽是疼爱妹妹,然而先前牢狱之灾,和亲之事,已是教他明白了些。这会儿又听说那张蕴节与妹妹颇有恩情,便也愿意了。
两厢情愿之下,虽还有些嫌隙,这一桩婚事却定得极快。
不过五个月,从说亲到成婚竟就成了。
黛玉等人听说,原是知道几分内情的,不免比旁人更觉有些天缘巧合之意。倒是贾宝玉又闷闷了几日,王夫人听说,亦是有些复杂莫名。她本瞧中了一位千金说与宝玉,现今又有几分挑剔起来。偏也是不巧,宝钗出阁月余光景,宫中忽而报信,道是贤德妃贾元春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