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听得这话,面色由不得一变。
先前黛玉便每每提及萧墙,内里意思分明,只不过疑心赵姨娘并贾环。只是到底黛玉也不过寄人篱下的,于此只能听着看着而已,并无旁样文章可做。春纤也就听一听,并无旁话说道。
这会儿平儿忽而这般叮嘱,她不由心中一顿,暗暗有些思量:平儿只说赵姨娘,并不提贾环,与黛玉所思所想不同。难道说,贾母等已是认定了赵姨娘,有心铲除了她……只是这样不体面的事,怕也不能说道出来,她自个少不得存了些警惕,又如何将她铲除?
心下这么想着的,春纤面上几分异色却是一闪而过,口中也不过应承一句,道:“平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平儿便没再多说话,只又送了几步路,春纤再三推辞,才是停下,又道:“闲时无事,倒是多过来坐一坐,也是彼此亲近些。”
春纤含笑应下,方才离去。
及等回到屋子里,她瞅着周遭无人,便将平儿那一句话说道出来,又道:“想来都是疑心赵姨娘内里做耗,可怜三姑娘平日里都是个好的,却是每每平白受累。”
“俗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我。”黛玉自然也想到过赵姨娘,却不曾笃定罢了,如今听得春纤这话,不免一声叹息,又道:“不过老太太、太太都是想着体面的,素日行事也是端正,且又有三姑娘、环哥儿两个在,若非有了铁证,便有疑心,也只能放下。现今连着平儿也这么说,怕是有了些证据才是。”
春纤也是想到了这个,当即点了点头。不过此事与黛玉无甚干系,且又怕她多思伤神,便道:“不拘怎么样,到底琏二奶奶并宝二爷已是好了,姑娘不必十分担心。旁的这些个事,却是不要理会才好。平姐姐既然这么说,我们只远着些,也就是了。”
黛玉幽幽一叹,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说不得,心内烦乱,垂头随意翻了翻自己手上的书卷。不知怎么的,恰巧翻到了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她瞧着头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思及自己身世,不觉眼中一酸。及等瞧着后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她却由不得一叹,暗想:赵姨娘虽是可恶,若一时为这事去了,三姑娘并环哥儿也不是什么蠢笨的,府内人人有都多生了一双耳朵一张嘴,到时候兄弟姊妹生了嫌隙,着实也可悲可叹。却不知道,外祖母并舅母那里可真个有了证据?
黛玉此时所想,却正是贾母所思。
贾母正盯着王夫人,半日才是道:“马道婆那里,可真是查出了?”
“这样的事,我也不敢多说,不过送了个信与大哥。我们四家从来联络有亲,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他素日又看重体面,性情为人,老太太是深知的,却是暗地里寻了个心腹人将那马道婆告了,让朝廷去查……”王夫人垂着头,目光冷厉犹如刀锋,口中却还慢慢着道:“哥哥这才又使了心腹人过去,也是细细问了那马道婆,翻了她的东西,内里却有几样东西。”
说罢,她便起身将一个匣子送到贾母跟前。
贾母接过那匣子,沉默片刻后,她才伸手打开往内里一看,却是几样不甚华贵的钗环。旁的都还罢了,只有两支,却是烙了贾府的印鉴。她心内暗暗想了一回,这些钗环仿佛正是旧日与姨娘插戴过的。而那钗环下头压着的一张欠条,又明明白白按着手印,她便信了九分,一番怒火登时冲到心口,半晌才咬牙道:“那马道婆可是应了这事?”
“是,老太太。”王夫人口中轻声应了一句,停了半晌,才是又忍着心头滴血之痛,缓缓道:“只是这事儿虽是赵姨娘行差踏错,生了旁个心肠,但三丫头也好,环哥儿也罢,却都不知道这些的。若有什么风声出来,他们必是要受累,旁人岂不是拿眼睛瞧他们?且又有府中的体面在。我想着,倒不如教训一回,也就罢了。”
“这话不必说了。你是个贤惠慈悲的,但这样的东西,哪里晓得这些!她既是存了这样的心肠,就不能留她在这里做耗!今番是宝玉凤丫头两个福大命大,日后呢?这样的毒蛇,断不能再留!”贾母早年也是雷厉风行,才敢果断的,今番赵姨娘又是对着她的心头肉下毒手,越发动了雷霆之怒,便断然道:“她只想着没了宝玉,没了凤丫头,这府中也独一个环儿,阖家便只指着他,才是做下这样的恶事来!这心思不死,事儿便不能完!若不早日了断,日后必定祸事不断!”
王夫人心中快意,着实难以言喻,只是面上少不得还要描补一番,便特特沉默半晌,才是道:“老太太说的是,是我想左了。只是到底不能伤了体面才是。三姑娘、环哥儿也是无辜,总要保全一二才好。”
“如今事情败露,她必定提心吊胆,且过了这几日,后头慢慢行事,周密着来,也就妥当了。”贾母转念间已是想了分明。贾环倒也罢了,素日她便瞧着淡淡的,探春这丫头却还是得她心意的,不免有些保全之心,因道:“后头使人仔细盯着,也整肃些。瞧在三丫头并环哥儿面上,过个一年半载与她一副补药,安安稳稳地去了,也就是了。”
王夫人一一应下,只觉得素日的块垒去了大半,一片畅快之意,着实难以言说,于赵姨娘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刺眼,倒是与旧日无甚不同。
赵姨娘已是知道事情发作出来,自然也是提心吊胆的,后头又听得马道婆也被抓着入了大牢,心中一片煎熬,着实难以言说。只是这样的事,她如何敢声张出去?哪怕探春贾环两个原是她肚子里出来的,也是一个字不敢多说,又不敢探问,不过自己熬着而已。
也是如此,三两日她便是瘦了大半,还是后头见着周遭总也静悄悄的,并无旁样事情出来,赵姨娘才敢去王夫人处应卯。又瞧着王夫人一如就往,并无半点异样,她方渐渐松了一口气,心内却不免也有些惊怕,不敢再做那样的事来了。
这些个事情,黛玉自是半点不知的。她眼见着府中渐次安稳,再无旁个波澜,便应下与江澄的邀约,定下后日过去相聚一事,又将此事告知贾母,自然稳妥。
却不知江澄见着她的信笺,一时却有些斟酌不定。半日过后,她才是一叹,又看着自己身边的丫鬟喜雨,道:“阿兄那里可有什么话说?”
那喜雨先前已是被派过去探视江源了一回,此时瞧着江澄神色颇有些凝重,越发不敢以素日含笑相待,便只是道:“大夫说的与先前一般,原是心思太重,且又染了风寒,方有些病症。如今已是熬了汤药吃下,烧热渐平,好生将养几日,必定妥妥当当的。姑娘放心便是。”
“虽是小病,如今却是断断续续折腾了几回,我如何能放心!”江澄听得心思太重四个字,心中着实烦闷。她是知道江源那点心思的,自然不能与旁个一样思量,只是无法可设,想了半日,她也就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总慢慢调养而已。”
喜雨只站在一边儿,没再说话。
江澄瞧出来的事,旁人自然也能看出三五十分来。李明诚并郑景成素日与江源也有几分情分,听得他病了几回,虽都是小症候,却总不能齐全,不免也感叹两回。不想郑文成知道后,却是道:“这世间大夫,有那德高艺馨的,也有名过其实的,兼着又要求安稳,便十分本事也未必能使出五分来。顾兄于此道却颇有些研究的,却不如托他瞧一瞧,旁的不说,有些话他却能说的真切些。”
由此,他们便将此事合盘说与顾茂。
顾茂心中思量一回,倒也应下,却少不得先头说明白:“因家中长辈之故,我也杂学旁收了些,只是到底不是以此为业,未必比得上那些大夫。过去瞧一瞧便罢,方子一类,却是不敢自专的。”
江源之处,早已说道过一回,自然妥当。
由此这事儿便是说定。
李明彦想着顾茂才华,深有结交之意,便又带了幼弟李明诚。又有郑文成、郑景成两兄弟,三人先聚在郑家,方一道骑马而去。及等见了江源,彼此厮见一回,江源他便笑着道:“早闻顾公子之名,今番得见,果真闻名不如见面。小弟如今病中,不能见礼,还请原谅则个。”
顾茂也是含笑应答,又是细细诊过一回脉,方道:“贤弟可有心事?如此病症,若非思量太甚,断然不至于此。”江源手指微微一颤,却只长长叹息一声,并无言谈,然则面上愁苦之色,却是真切。
郑文成兄弟两个便将一番担忧之情翻做别样滋味:在场诸人之中,却只得他们最是明白各种内情。那李明彦却还劝说了两句,道:“何必如此?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