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下一刻她立时明白过来,面上由不得微微一变,便垂下头去,半晌才低声道:“您一片好意,我自明白。只是有些事儿,我,须做不得主呢。”
张氏原是早有所想,又是积年的老人历经世事,听得这一句话,自是心领神会。
正如黛玉所说的那般,这样的事,她又能如何?虽说林家万贯家财,俱是黛玉日后的嫁妆,且在圣上面前过了眼的,可若非日后出嫁晒出来,谁个能到贾家搜一回不成?再者,黛玉原是小辈,尚未长成,又是寄人篱下,托庇贾家。若要张口说及这些来,却是不能。不论怎么着,贾家原算是与了她抚养的恩情,且占着理儿呢。
便是张氏这等与她略有些姻亲干系的,这一时半刻的,也不能在这上面说些什么。由此,她停了半晌,也只得道一声:“总归你心中有数才是,至于旁的,想来日后也会补齐了的。”到底前头林如海也是筹划得当的。
黛玉一一应下,心内也是有这样的思量。毕竟,先前父亲早有筹划,一应东西俱是立了单子,且过了圣上的眼,就是自己一时夭折,也是安排妥当的,再无担忧之处。由此缘故,她反倒有些默默,暗想:若他们真真与自己商量,未必不可,现今却仿佛是暗中做些手段,着实……
想到这里,她自觉没趣儿,又见着张氏颇为担忧自己,便是一笑,且将话题转开,又是说了半晌话,且见了一回常蕙,就告退而去。因先前春纤在近旁伺候的,自也听得张氏那么一番话,心中早有所闻想,只看着黛玉神色默默,便将此事暂且压下,且挑着她想旁个事去。由此,小半会儿,她听得外头并无声响,不似先前嘈杂,想是在安静的巷子里,就与黛玉道:“姑娘,常姑娘真真生得好,倒是与姑娘有二三分神似,一派江南水乡的婉约,却与京中的不同呢。”
“这是自然,风土不同,旁的不说,内里的秉性也有些许不同的。”黛玉原是心中默默思量,听得春纤这话,不免多说两句:“且常家姐姐听说也是生来有些不足,自来娇养的,性情与我肖似也是有的,也就显出几分来。”
春纤又笑着说及常家花园等语,如此说了几句,黛玉神情方渐渐和缓了些,及等入了贾府,她自是要重头到贾母屋子里来,且将添妆一事说道一二。不曾想,这到了贾母跟前,她才略说了小半晌的话,王夫人便携着凤姐而来,面上且有几分焦灼之色。
黛玉见着如此,便知道大约是有些紧要的家务事,正待离去,贾母却张口留下了她,面上慈爱之色,真真是满溢而出,因道:“你也渐次大了,你娘似你这般的时候,一应的家务事也都明白了些,今儿的事虽是紧要,你也听一听,日后方好筹划应对。”
“老太太。”王夫人听得贾母这么一番话,心中一跳,目光在黛玉身上转了一圈,见着她眉蹙春山,眼含秋水,又因生得单弱,自有一番娇怯的美态。此番虽因出门添妆之故,湖蓝衫子月白裙,并无纹饰,连着首饰都越性减了去,却不曾失了颜色,反倒越加显出那一股清丽绝俗。她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皱,继而平复下来,口中只是道:“今儿凤丫头与我瞧了那别院的筹划,我瞧着比先前减去了三四成,便送来与您过目。”
贾母听得减去三四成这一句话,便是点头,只令鸳鸯取了那单子过来细看。黛玉坐在近前,贾母又是有意指点,倒是瞧了一回,心中着实惊诧:虽说是减去了三四成,但瞧着这内里的一应布置,竟也是奢靡得紧,且这不过是大表姐临幸一回,后头便要锁起来的,竟是空掷了许多银钱,着实可惜。
只是这样的话,黛玉原为小辈,须说不得,她便掩口不语,只听得贾母一一细细评断而来。
贾母原就生就七窍玲珑的心肠,又是历经数十载,在这些上面本就惯熟,此番说来,自是缜密切中,偏又合了水至清则无鱼这五个字,真真是恰到好处。
王夫人并凤姐两个不说,黛玉本性聪明,一面细细听着,一面不免在心中默默思量,父亲先前想着外祖母教养,说及中馈之事,竟是十分合宜的,这些个事儿,若是自己琢磨,未必能十分周全呢。
如此想着,黛玉越发经心,只是顾及王夫人并凤姐儿在这里,这又是她们筹划好了的,并不好细问,便只一一应下,旁个却不曾多说。凤姐儿原生心气大,且有一番口齿,这么听了一回,虽自个儿也听出几分滋味来,口中犹自嗔道:“我的好老祖宗,林妹妹且在这儿呢,您且留一点脸面与我才是。”
王夫人在一旁坐着,并不说话,面上一派恰到好处的笑,眼内越发焦灼。
贾母满脸都是小,一手指着她,道:“真真是猴儿似的。你林妹妹且在这儿听着呢,原没什么的,你一句话说来,倒是真个没脸才是。再者,我原是从重孙媳妇做起,到了现今,自然与你们不同,瞧见的多些罢了。想也能似我这样儿的,不拘怎么伶俐,且还要熬一熬这些年月呢。”
如此说笑一会,又有王夫人添了二三句,贾母老怀快慰,虽说那单子尚有些不足,她依旧是道:“罢了,这般原也是差不离了。只是这样的事,我们瞧着好,还得他们外头的看一看,也明白过来才是。”
王夫人与凤姐两个听得这话,忙起身道:“这原是要老太太掌眼的,老爷们自然再无不应承的。”这般又是陪着说了小半晌的话,她们便告退而去。贾母则令请贾赦、贾政、贾珍三人过来,只说:“原是那园子的事儿,须得先头便分说明白。”
这省亲别院现今正是贾家顶顶紧要的一桩事,兼着今日也是休沐,贾政又在家中,却是合宜的时候。听得贾母这么一句话,三个人不多时就要过来。黛玉心中犹自想着这大约不是巧合,原是经意而为,不然,十日一休沐,断不能如此整齐,口中不免与贾母道:“这却是正事儿,再不好细听的。”
贾母却不过摆摆手,满面笑意收敛了去,道:“虽是大事,到底是家务,你现今就得学起来。这中馈之事,虽是大多在内里的,但外头若是半丝不知道,也是不好。你只管在那屏风后头听着就是,以后呀,也就明白了。”
听是如斯好意,又不好推拒,黛玉想着多知道些也好,便应承下来,及等贾赦他们过来,她自悄悄儿入了屏风后头,且听着外头的声响。
“老太太吩咐儿子过来,可是有了什么定论不成?”那元春虽非贾赦之女,却也是嫡亲的侄女儿,且又是满门荣耀,他倒也欢喜,见着贾母便是径自开口,又道:“这原是一桩大事,可得齐全些,不能落了我们家的脸面。”
见着贾赦这么说,贾母虽素日不大喜欢他,这会儿瞧着他的目光也和缓了些,因道:“这是自然。”说罢,她又是将筹划的事说道了一回,且将那单子与他们看,因道:“这都是大头的紧要之物,旁的却还罢了,这些妥当了,旁个也就是微末,并算不得什么。”
贾赦他们三个便细细瞧了一回,却独一个贾珍开口道:“还是老太太周全,便是银钱上头也是严丝合缝,并无不妥之处。只是一样,虽非在单子里的,我想着却也要添上的。”
“可是那小戏班子?”贾母也知道,长子贾赦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应事务俱是七窍不通;次子贾政虽好,却是读书上进,不免在庶务上头不大理会,便不问他们如何,先就说道出来:“这却不必担心,不过一封信过去,且让甄家与我们挑拣十二个好的,日后筹备东西的时候一道儿运过来,也就是了。”
贾珍不免叹服,因又与贾母细细论了些旁的庶务,再有贾赦并贾政也在旁说了几回,方定了下来。如此,竟也将将一个时辰有余,贾珍便要告退,一面且道:“这银钱上面,若有不足的,只管我侄儿说道便是。”
虽说贾母也担忧这个,面上却不免只是一笑,道:“虽缺了一点子,倒也无妨的,我自会筹划。只是劳动你经心费神,你年岁也大了,可得仔细将养,有什么跑腿儿的事,且还有蓉哥儿他们呢。”
如此说了一回,就此各自散去。
却说黛玉在那屏风之后,细细听了半日,心内也有几分思量,听得外头再无声响,便悄悄儿出了屏风,且到贾母身侧坐下,因笑道:“我听了半日,却总不如您筹划的好。什么时候,我也能似您这般周全便好了。只是又想,若真是似您这样儿,也太过费神呢。”说着,又与贾母揉了揉额头,心内自有二三分亲近之意。
“你素来聪明的,不多时日便能知道这些,却不消我细说多少。我也老了,只盼着你日后能自个儿立起来。”贾母听得黛玉这话,却是沉默了片刻,才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黛玉听出这话里似有些深意,但瞧着贾母面有倦色,便也没细问,只一句话应下,便想着告退。不想,就在此时,外头却有丫鬟回话,说着宝玉来了。话音才是落地,那边帘子一动,宝玉却已含笑跨入内里,正自抬头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