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白鹿原东,因为灞水上堰坝蓄水而形成的“灞湖”上,大量木筏如浮萍般聚集着,随波荡漾,未见移动。
白鹿原上,周军营垒望楼里,兵卒们盯着这些木筏,如同监工盯着奴工。
木筏为楚军所制,数量不少,光看规模,倒是有模有样的舟师,已经在水面上盘桓了数日,想要靠近堰坝,却被赶走。
毕竟在这片汪洋里,可没有舟师大展身手的机会。
即便南人擅舟,在这里也施展不开。
登上一座望楼的宇文会,用千里镜看着远处水面上的木筏群,琢磨着对方想干什么。
作为全军主帅,他比谁都清楚堰坝的重要性,所以白鹿原驻军绝不会让对方得逞。
但思来想去,他想不通楚军要如何破坏堰坝,反正对方不可能从水路接近。
因为堰坝蓄水而成的这个“湖”,随着灞水河谷走向,成长条状:西面是白鹿原,东面是骊山山脉西麓。
因为地势的原因,这个长条状的湖泊,只有中间灞水河道位置较深,两侧较浅。
所以,“湖面”的宽度和深度,都不足以让大船队展开队形。
楚军想要依靠这些简陋的木筏,冲击有周军水寨以及临时水师护卫的堰坝,十分困难。
挤在“湖面”前进的木筏群,很容易被火攻烧个精光。
对方若想横渡“湖面”,登上白鹿原,也不容易。
因为白鹿原的地面比“湖面”高很多,对方划着简陋木筏过来,靠岸后光是爬坡都费力。
若走陆路,从“灞湖”东沿接近堰坝,也很困难,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路,为丘陵起伏地区,大队兵马根本就过不来。
若楚军从远处绕过“灞湖”,走陆路来白鹿原,同样会因为交通不便的原因,无法投入太多兵力。
而且,宇文会麾下大军在白鹿原严阵以待,必然会让楚军有来无回。
他觉得,对方夺不了坝,就无法放水,那么,下游灞桥地区的楚军,便不敢轻易过河。
虽然楚军分兵,抵达渭水北岸,与长安隔河对望,但是对方兵力终究有限,无法同时在几个方向发动猛攻。
所以,就这么对峙下去,等到开封那边....
宇文会放下千里镜,看着眼前山水风光,期盼起来。
他是宇文护之子,替父分忧,坐镇白鹿原。
虽然战局对周国极为不利,但父亲给他交了底:只要坚持下去,开封那边,就要生变了。
具体是什么“变”,父亲没有细说,不过宇文会猜得出来:父亲一定派了死士去开封,刺杀楚国国主李笠。
李笠出身微寒,靠着军功爬上高位,然后以外戚身份篡位,根基不是很牢。
李笠一旦出事,楚国极大可能会内乱,那么朝廷就有了机会。
但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长安,不然,一旦长安沦陷,不说楚国接下来会不会乱,周国是肯定完了。
正思索间,旁边部将禀报,说水面上那些楚军木筏有些不对劲。
他再次拿起千里镜,仔细一看,愣住了:水面,那些靠在一起的木筏上,“鼓”起一个个大布袋。
布袋下似乎有火光闪烁,随着时间流逝,布袋渐渐变得“丰满”,竖起来。
然后,飘起来。
宇文会揉了揉眼睛,再用千里镜看,确实看见那几个布袋陆续飘起来,离开木筏,离开水面,飘向空中。
如今刮的是南风(偏东南风),这些大布袋缓缓向着下方向的堰坝飘去。
宇文会放下千里镜,用肉眼看着眼前那“小小”的布袋,就这么越飘越高,慢慢往西北方向堰坝飘去,不由瞠目结舌。
这、这是怎么回事?
。。。。。。
风在吹,推动一个个热气球,越过灞水上堰坝,向着下游、西北方向而去。
其中一个热气球吊篮里,马奇回头看着“远去”的灞水堰坝,觉得有些遗憾:可惜,上级否决了“空袭”堰坝的计划。
计划是他提出来的,方式是在“灞湖”水面木筏升起热气球,借着风力飘到堰坝上空。
然后将吊篮下挂着的大型火油弹扔下去,焚烧堰坝旁的水寨、船只。
与此同时,“木筏水师”快速冲向堰坝,将装载大量火药的木筏带到堰坝旁,引爆,直接把堰坝炸崩溃。
如此一来,堰坝就完了,积蓄多日的湖水一泄而空,己方主力就能放心渡过灞水,和周军决战。
但是,这么做的成功率不算高,上级出于稳妥考虑,否决了他的计划。
由“空中纵火”,改为“空中侦察”。
不知不觉,热气球已经接近灞水下游周军大营,马奇听着下面传来的急促号角声,觉得好笑。
虽然他们的热气球飞得不高,但地面弓箭手是根本够不着的,哪怕是站在望楼上射箭也不行。
看看左右,见其他热气球都稳稳的保持着距离和高度,马奇放了心。
他再次检查自己的安全带是否固定稳当,然后拿出画板,探出头,看着地面。
将自己所见周军营地全貌,画在画板上夹着的网格纸上,以此向上级提供较为详尽的“敌营鸟瞰图”。
这种侦查方式有些特别,难度也不小,必须在有限时间内,尽可能将一个庞大营地的概况准确画出来,即“鸟瞰图”。
因为“鸟瞰图”要用于决策,所以必须把要紧的建筑画下来,敌营轮廓和营内布局也不能“变形太多”。
一份素描出来的“鸟瞰图”要具备真实的军事价值,可不容易。
而他们,就是专门画“鸟瞰图”的专业人士。
在空中绘制“鸟瞰图”,是空中侦察的必备技能,热气球侦察队的侦察兵,个个都是素描高手。
马奇和同袍们经常进行相关训练,每个人的“年飞行时间”,都在二百小时以上。
还专门训练俯视时对大型建筑群的快速、准确素描,练出一身过硬的绘画技术。
此刻,他们在空中“飞”,地面则喧嚣起来,无数人如同蚂蚁一般,在大小形如晒谷场的营地里转来转去,一个个抬头看天。
马奇无心去猜此时下面周兵们的想法,他不时看看地面,不时看看画板。
手拿着笔不停在画板上网格纸内移动,勾勒出周军营地的概况。
各类防御工事的布局,营帐大致分布,马圈、草料场、粮仓的位置,等等。
旁边,另外两名侦察兵,认真操作着喷火炉,确保气球有足够的热气以保持高度。
此次空中侦察,飞行距离很长,已经到了热气球飞行的极限,所以对于燃料的使用,需要精打细算。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确保热气球维持安全高度,平安飞越周营上空,飞过渭水,在渭水北岸己方控制区降落。
若是操作失误,或者风向有变,导致热气球在敌人控制地区降落,那就惨了。
所以,执行任务前,每个人都写了遗书,以防万一。
不过,如今南风(偏东南风)强劲,楚军热气球以较快的速度,从白鹿原堰坝飞到灞桥附近周营上空。
又快速飞越周营上空,在燃料烧得差不多后,勉强飞过渭水,在北岸己方军营附近下降。
热气球还没落地,就有一大群人跑到下方等着,抓住吊篮放下的长绳,如同拔河一般,把热气球“扯下来”。
不是这些兵卒急不可耐,实在是军情紧急:诸位将军和参谋,就等着此次“空中侦察”的结果。
一旦确定了,就要....
马奇一只脚刚跨过吊篮,另一只脚还没跨过来,就被人扯着:“图呢?图呢?”
马奇扬了扬手中的画板:“在这..哎哟莫要硬扯啊,老子的裤裆挂住了!!!”
“赶紧的,去大帐!!诸位将军都等着看呢!!”
“急也不急在这一下,我的裤裆.....哎哟!!!!疼啊!!!”
。。。。。。
灞桥东,显得有些冷清的楚军大营里,主帅、皇太子李昉,坐在空荡荡的中军帐里,闭目养神。
面前案上,摆着形势图,其上绘着灞桥、白鹿原、长安、渭水北岸地形,以及敌我形势。
又有一张素描网格图摆在一旁,是刚送到不久的“鸟瞰图”。
“鸟瞰图”是热气球侦查队的侦查结果,已经第一时间送到他这里,但无论有没有这个结果,都不会对今日的既定作战计划形成实质影响。
无非是有了“鸟瞰图”后,己方能掌握灞桥西周军大营的内部布局,将士进攻时能够更加“有的放矢”。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怀表。
指针指向十点五十分,距离进攻,还剩十分钟。
这是关系到天下局势的决战,而他虽然是参战一方的主帅,却不过是旁观者罢了。
李昉收起怀表,继续坐着,一动不动,回想之前收到的急报。
两天前,他父亲在开封行宫,招待结拜兄长李义孙。
父亲和李义孙的事情,李昉出征时,已经听父亲说过了,所以,官军进入关中后,顺利接应李义孙及其家人,并送其一家去开封。
却没想到,李义孙幼子的奶娘,是刺客。
刺客于筵席上行刺,差点就得手。
父亲在亲笔信中简要说了事情经过,并让他放心,说不过这次刺杀是有惊无险。
但李昉明白,父亲轻描淡写的后面,是生死一瞬间。
他一直在提防刺客,却没想到,刺客直奔父亲而去,并且是以让人未曾提防的身份,突然发难。
也亏得刺客未能得手,否则....
李昉不敢想象若刺客得手,父亲遇刺身亡后,会是什么局面。
毫无疑问,他必须立刻赶回开封,至于前线战事....就只能交给长史,交给参谋部。
他即便及时赶回去,继位,接下来,要如何稳住局势?
那些臣服于父亲的人,未必信服他这个“孺子”,尤其前朝(萧梁)旧臣,这些人当年既然能够抛弃萧氏,之后抛弃李氏,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件事(皇帝若遇刺身亡)的后果,不能深思,因为越想就越让他后背发凉。
所以,李昉庆幸之余颇为恼怒:等拿下长安城,幕后主使,决不轻饶!!
他心中下了决心,怒火蹭蹭蹭窜起来,但很快恢复理智。
先打赢再说。
李昉再次看起那“鸟瞰图”,李昉的思绪,飞到了渭北大营。
他是挂名主帅,具体军务,由长史主持,必要时,才会对参谋部做出指示,而具体作战,也是参谋部来指挥。
所以,他不会出现在前线,不需要现场指挥。
那么,在兵力有限的情况下,兵马集结在渭北大营,灞桥东的大营必然成为空壳。
这么安排,就是为了避开灞水上游白鹿原附近的蓄水堰坝。
参谋们认为,不值得为了那个堰坝投入过多的精力和兵力,不需要浪费时间,跟着周军的“节奏”打仗。
己方不如直接在灞水入渭水河口的上游、长安北侧,对长安发动进攻。
如此一来,驻扎白鹿原的周军,就只能作壁上观,周国等同于损失至少三分之一的兵力。
而己方灞桥大营,虽然是个空壳,但靠着火炮组成的防御阵地,完全可以挡住周军的猛攻。
所以,他可以在灞桥大营待着,等决战的结果。
这种等待,让李昉坐立不安,他虽然对官军的实力有信心,但负隅顽抗的周军,或许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决战会打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没底。
己方分兵,在渭水北岸扎营,周军必然有所防备,事实也是如此:周军在渭水南岸打下许多木桩,又挖掘壕沟,各类防御工事一应俱全。
官军得先过渭水,突破“木桩阵”,才能初步在南岸安稳脚跟。
但周军不可能等着楚军从容过河,必然全力扑来,恶战在所难免,打起来后,战事会顺利么?
李昉想着想着,坐不住了,起身在帐内来回走动。
他真想亲临战场,亲眼看战局发展,而不是在另一个地方坐等,等着人来通传战报。
“轰”,西北方向有雷声传来,李昉立刻走出大帐,循声望去。
现在头顶上是蓝天白云,不可能是天上打雷,所以这声音必然是炮声。
李昉再次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十一点正。
炮声来自渭北大营方向。
决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