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檐下拉起雨帘,坐在窗边的李笠,看着外面的雨水,有些担心。
现在是夏末,秋天就要到了,如此规模的降雨,可能会对庄稼有明显影响。
其一,短时大雨极易导致农田内涝,进而导致庄稼“淹死”;其二,狂风暴雨容易导致庄稼倒伏;其三,雨水可能会打坏庄稼的穗。
无论哪种,都会影响秋天的收成。
但人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水利设施能够发挥一些作用,尽可能把雨水排出去,接下来的事,就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各地主要粮仓都有不少储粮,“物流通道”也颇为通畅,今年若真的因为天气导致河、淮地区粮食减产,不至于爆发大规模的饥荒。
但军粮的储备,会受影响。
想到这里,李笠有些烦躁。
若今年秋收情况不错,他就该给周国一个痛快,集结大军平推过去。
可一旦河淮地区粮食大规模减产...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而如果手中粮少,这心里就嘀咕起来了。
看天吃饭的年代,存粮数量多少,决定了许多事情,粮食不足,朝廷办起事来就会束手束脚,因为要备粮以防万一(救荒)。
而且,人的心态也不一样了。
光脚的时候,家徒四壁,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拼事业可以豁出去,胆大包天。
等穿着皮鞋了,家大业大、子女众多,牵挂也多了,胆子就...
李笠收回视线,看着手中奏章。
他侄子李昕已经做好了交接,从黎阳返回开封。
在开封逗留一阵,就要前往襄阳,秋后,挂帅出征。
官军已经收复蜀地大部地区,此次出击大获全胜,接下来,李昕要收复梁州汉中。
益州的楚军会“助攻”,东西夹击,确保汉中变成瓮中之鳖。
而益、梁之役,会把荆襄地区这几年的存粮消耗大半。
这是因为运输过程中粮食的消耗很大,入蜀、入汉中,都是如此,无解。
但很值得,因为拿下了汉中,等于把周国的“右臂”(益、梁地区)完全卸下来。
加上之前被卸下的“左臂”(陕、洛地区),周国时日无多。
所以李笠觉得,今年若真是粮食歉收,那大不了再等一年。
无论如何,“势”绝不能被打断。
楚国的“势”已成,国力快速增长,财政收支状况良好,对于土地和人口的掌握愈发有力。
但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楚军“所向披靡”这一基础上。
不败的统帅,不败的军队,这两点合在一起,构成了李楚的基石,足以震慑所有豺狼虎豹。
那些因为检寺、检地、检籍而利益受损的各地地主,那些特殊待遇被取消的士族,那些亡国的官吏,面对这个“势”,纵然有再多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
可一旦楚军“不败”的“势”被打断,这些豺狼虎豹就会蠢蠢欲动。
李笠放下奏章,看着旁边伏案疾书的儿子们。
这些养尊处优的“皇二代”,将来能守住江山么?
他不知道,皇族的男丁再多,也比不过高官的数量。
能够当上高官的人,哪个不是人精?
想要靠一个家族的几个、十几个男子,完全压制数十、上百个人精,那是痴心妄想。
所以他这个当父亲的,得把木棍上的刺都削掉了,儿子们将来接过木棍,才不会被扎得满手血。
当然,“削刺”不是屠杀功臣,而是化解矛盾。
南北矛盾、东西矛盾、士族和庶族的矛盾、勋臣和文官的矛盾等等。
以开国皇帝之威望,挟建国、统一天下之大势,将这些矛盾化解,之后的路才好走。
闹钟忽然响起来,考试时间到。
皇子们停笔、交卷,然后坐在位置上,等着父亲布置新的作业。
虽然他们才八九岁年纪,但是必要的教育,不能落下。
李笠将试卷收好,开始布置作业:“苻秦优待亡国宗室,国朝,也优待亡国宗室,那么,国朝会重蹈苻秦的覆辙么?”
。。。。。。
翌日上午,雨停,李笠和入宫的皇太子李昉说起一些事情,包括对宇文招的安置。
被俘的周国益州总管、赵国公宇文招,已经抵达开封,楚国给予这位阶下囚颇为体面的待遇:皇太子李昉亲自到城门迎接宇文招。
这样的姿态,延续楚国优待亡国宗室的“传统”,其实也是攻心战术,告诉其他周国宗室:莫要负隅顽抗,投降能保命,做个富家翁。
那么接下来,要把宇文招安置在哪里呢?
这就涉及以后如何安置周国的宗室成员。
萧梁的宗室,被集中安置在饶州鄱阳;齐国的宗室,以及亡国之君高纬,都被安置在建康。
周国的宗室,安置在哪里?
安置点的选择,必须遵循一个原则:避免这些亡国遗族被人利用,死灰复燃。
正常的手段,应该是斩草除根,按个“谋反未遂”的罪名,杀光了事。
“孩儿以为,安置在湘州临湘较为合适,都在长江以南,要逃回故地,困难许多。”
李昉如是说,“即便有人立其为傀儡,宇文氏和高氏在江南,全无号召力。”
“萧氏在鄱阳,也无号召力。”
“而临湘繁华,居住条件不错,他们挂个虚职,安心做个富家翁,足够了。”
说到这里,李昉笑起来:“苻秦的前车之鉴,国朝可不能重蹈覆辙。”
李笠问:“前车之鉴是什么?”
李昉回答:“如果皇帝没有能力消化各政治派系,那就不要轻易吃败仗,否则威望大减之际,容易为人所趁。”
李笠再问:“梁、齐,将来还有周国,三国遗族,怎么可能有机会死灰复燃?”
“就算有人打着他们的旗号起事,幕后主使也迟早要把这些傀儡当做夜壶扔了。”
李昉明白这是考校,回答:“国朝的隐患,不在这些亡国宗室,不在士族地主,而在各利益群体。”
“他们之于国朝,类似慕容垂、姚苌之于苻秦,若苻秦没有淝水之败,他们就没有反噬的机会。”
“所以,对周用兵,不能急,如今收复益梁后,可缓一缓,待得准备充分,譬如粮草充裕,再取关、陇。”
“若仓促用兵,虽然败的可能不大,但兵败的后果,却很大。”
回答正确,李笠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和儿子说起其他事情。
这个时代的政治规矩之一,就是对前朝(亡国)宗室斩草除根,或者至少把帝系一脉杀光,只留远支,以防死灰复燃。
所以李笠宽待前朝(萧梁)、亡国(齐国)宗室的行为,在时代背景下,是很特别的。
却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
秦国国君苻坚,就对亡国的宗室们(燕国慕容氏)很不错,结果淝水之战惨败后,秦国风雨飘摇,包括慕容垂在内的诸慕容氏就起了心思。
而苻坚宽待的降将姚苌,也起了心思。
慕容垂后来复燕成功,而苻坚死在姚苌手中,姚苌随后建立另一个秦国,是为“后秦”。
可以说,苻坚善待降将、亡国宗室的行为,在道德上是很“高尚”的,但结局,却是很悲惨的。
给人一种“好人没好报”的感觉,所以在其之后,没有人会对降将和亡国宗室予以信任,该杀就杀,斩草除根最省事。
现在,李笠也来这一出,会不会“好人没好报”?
有可能,但忘恩负义的那些人,不太可能是梁、齐、周的遗族,而很可能是国内官场里的一些政治派系/“山头”。
譬如,秉承萧梁湘东王(萧绎)一系的王琳,毕竟王琳是萧绎的便宜小舅子,其几个外甥在鄱阳过得好好的。
将来若有人浑水摸鱼要“复梁”,王琳的可能最大。
还有曾为湘东王故吏的王僧辩一系,但王僧辩代表着荆襄豪强的利益,其女婿杜龛,就是荆襄豪族代表。
这些人既然能在过去抛弃萧梁,将来抛弃李楚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这两座“山头”,代表着故梁的“前朝余孽”,现在虽然臣服新朝,却只是臣服于李笠个人。
如果将来新君镇不住,这两座“山头”,浑水摸鱼不是不可能。
至于起于岭表的陈霸先一系,成员多为边地豪强,不为建康“上流阶层”看重。
随着陈霸先的去世、李笠对诸将的任用,这一派系已经不成气候,但是“少主”陈昌还在,若李氏皇族无法镇住局面,这些人会不会把陈昌立起来呢?
此外,还有利益受损的侨姓士族,还有故齐文武,以及利益同样受损的河北士族。
这些利益群体或“山头”,如今看起来老实,无非是楚国如日中天,大势已成。
可一旦出了淝水之战的那种大惨败,导致皇帝直属的军事力量受到严重损失,动摇国本(李笠建国的资本是军队),那可就会“人心思变”。
所以,灭齐时,李笠亲自“带队”,并让各派系将领可劲刷军功,算作是这些故梁官员在新朝的前途保障。
但灭周,必须得李笠的嫡系来办。
而且,宗室和皇子,必须有份。
李笠安排梁森取益州,是加强元从故旧的地位;让侄子李昕取梁州,是给宗室“加分”。
取关中这最重要的事情,得是皇子来。
却绝对不能输,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楚国(李家)的势。
那么,不管今年还是明年发兵攻周,该由哪位皇子来挂帅呢?
是嫡次子,还是,庶长子?
毕竟,立下如此大功的皇子,声望必然大涨,理论上会对皇太子的地位构成威胁。
这个问题,李笠不可能和皇太子商量,也不好找大臣议论,只能自己拿主意。
毕竟,皇太子(未来新君)的“势”,也不能受影响。
。。。。。。
下午,李笠拿着“作业”,和儿子李旿讨论历史:前秦国君苻坚的败亡。
后世闻名的淝水之战,是苻坚的命运转折点,在此之前,苻坚的“势”如日中天,在此之后,日薄西山。
苻坚宽待降将、亡国宗室,为何被人恩将仇报,为什么突然就“众叛亲离”,为何会“好人没好报”?
李旿对此作了回答,以自己的理解进行分析,李笠看过之后,觉得儿子的分析不错。
李旿的看法:一,苻坚的根基不稳,甚至被本族(氐族)贵族抵制。
首先,苻坚是靠政变得的皇位,这就导致本族贵族中反对者不少。
其次,苻坚任用名臣王猛,进行各项改革,明显损害了贵族们的利益。
二,由于原因一,苻坚便引入外族降将姚苌(姚苌为羌人)等,亡国宗室(燕国慕容氏),掣肘本族贵族。
并故意把本族贵族外放地方,名为镇守要地,其实就是避免这帮贵族聚集京城搞事。
三,同样因为根基不稳,所以苻坚急需建功立业,来提升自己的威望,加强皇权。
灭晋国,统一天下,这样的声望,是最高的。
与此同时,若打下江南,可以把江南的土地以及百姓,分给那些心怀不满的贵族,安抚人心。
所以,苻坚必须御驾亲征,攻打晋国,维持国内的政治平衡,谁也拦不住。
赢了,他的“势”就彻底成了,接下来,就能从容布局,化解国内各种矛盾。
但是,淝水一战,秦军惨败,苻坚的“势”断了,那就必然落得“墙倒众人推”的结局。
因为房内只有父子二人,所以李旿把话说开:他认为父亲的境地,或者说李家的境地,和苻坚类似。
父亲以微末出身(鱼梁吏),挟常胜不败之师,扫平反对者,受梁禅,建国称帝,其实是不受士族待见的。
加上楚国检寺、检地、检籍,取消了士族乃至许多庄园主的特别待遇,这些人心中的不满必然很大。
而那些故梁官员、新朝大臣,要说对楚国的忠心,恐怕没多少,无非是慑于开国皇帝的“势”罢了。
所以,楚国开国以来,不断软硬兼施,来压服、收买人心。
通过不断地战争,获取新的土地和人口,来收买各派系文武官员。
开边贸、海贸,收买边地、沿海豪族。
又行科举,收买庶族人心。
一切看来,都很顺利,但全都建立在开国皇帝的“势”之上,那就是常胜不败,嫡系军队实力强劲。
这样的“势”要保持下去,必须得有“统一天下”来支持,一如苻坚需要灭晋、统一天下那样。
却绝对不能出现“淝水之战”的惨败结局,否则就是弄巧成拙,搞砸了。
只有做到这一点,出身微寒的楚国皇帝,才能拥有别人不可对抗的“势”。
但是,这样的“势”,将来能传给新君么?
若新君的“势”不行,压不住开国勋臣及其派系,怎么办?
高氏齐国的几个皇帝,即高家兄弟(不算高澄),为什么总是有一些疯狂的举动,譬如虐杀大臣?
李旿认为,大概是“势”压不住勋贵、文官,只能“另辟蹊径”。
不停地拿刀在人前挥舞,砍人,自残,嚷嚷“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怕,你们怕不怕”,以此压制晋阳武勋、邺城朝士?
所以,李旿“超纲作答”,认为不仅父亲需要“势”,兄长(皇太子)也需要“势”。
但是,由皇太子挂帅伐周,是不可行的。
皇太子是储君,靠的是大义名分而不是立军功来即位。
若带兵出征,胜,地位微妙(皇帝和皇太子之间的平衡,自古就是个很微妙但尖锐的问题,李旿没敢深入说)。
败,声望大损,地位堪忧,所以不能出征。
若其他皇子挂帅,胜,对皇太子无形中形成威胁,还会分其“势”。
这一番剖析,让李笠对儿子刮目相看:儿子进步很大呀!
“你有何建议?”李笠问,李旿闻言有些犹豫。
他倒是想了应对之策,但是...
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父亲在时,他和弟弟必然平安,若父亲不在了,嫡兄即位后,一念,就能定他兄弟全家生死。
现在若得罪嫡兄、得罪嫡母,日后,可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孩儿,孩儿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