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紧闭窗户大开的异状让耶狄斯眼皮一跳,然而,实际见到室内惨状,十三岁的小少年尽管面上表现得十分冷静,颤动的瞳仁却出卖了他。
袒胸露腿的母亲挺着浑圆的肚子,躺在一片混着羊水的血水中,一个踩到血污的成年人脚印从母亲身边蔓延到窗户,答案显而易见,有人入室施暴。
耶狄斯跪在母亲身边,先测量呼吸,并没有奇迹出现,怀胎六个月的母亲确已死亡,他茫然一瞬,开始擦拭母亲的浑身污迹为她披上衣服,手掌碰到母亲腹部时,有什么东西踢了下他。他一开始并未注意,亦从未想过六个月的早产儿能活下来,更何况孕母已死的情况。
等他蹲在母亲脚边换鞋时,腹部的鼓动已经越来越大,一突一突,难以忽视。
耶狄斯余光一顿,不敢置信,双手覆上母亲腹部,掌下一下一下踢他手心的微小力度足以让人喜极而泣。
生命的鼓动。
弟弟没死!!!
耶狄斯浑身一震,仅犹豫一瞬,便起身取来剪刀。把刀尖朝向母亲时他还克制不住手抖,当锋芒割进肉里,血水顺着外翻的皮肉流出,他渐渐稳住刀锋,必须镇静、小心,且耐心,剖腹取子,这等耸人听闻若魔鬼行恶的事,耶狄斯却仿佛进行着神圣的弥撒,神情庄严。
刀口划开肚皮,一个小脚丫子措不及防地踹中耶狄斯掌心。
难以想象的精致小巧,那一瞬的感觉难以言喻——他立刻忘记对母亲遗体的亵渎,大力掰开肚皮,露出里面艰难蠕动的婴儿。
如此幼小、孱弱。
皮肤几近透明,因长期浸泡于羊水而皱巴巴的,四肢细瘦到让人惊怪,像猴子般丑陋的样子经过哥哥滤镜恍若无暇的天使。耶狄斯小心翼翼捧起弟弟柔软的身体,又小又轻,还比不上一只兔子,他生怕一不小心折断这具冰冷脆弱——不对!
耶狄斯终于察觉出异状,这个孩子冰凉而没有心跳。
死了吗?
望着婴儿费着吃奶地劲,攥住他一根指头,用没有牙齿的压床啃了半天,啃出满嘴口水,吮着他指腹沾染的血迹解渴。耶狄斯以为婴儿把血水当成了奶水,挡开婴儿小嘴,正思考着从哪寻来弟弟的食物,掌中婴孩恰在此时睁开了眼。
干净,澄澈,宛如镜面的碧眼。
清晰无比映出耶狄斯的脸——一张让旁人退避三舍,连生母都偶尔表露嫌恶的,丑陋吓人的脸,原本秀丽端正的底子上,从左脸到脖子因幼时被热水烫伤而毁容。弟弟目光灼人,耶狄斯想起曾经吓哭幼儿的经历,忍不住偏头避开,然而下一秒,弟弟依赖地用娇嫩的脸蛋蹭着他粗糙的指腹。
没有厌恶反感疏远,若一定要从那双净水般眸子中寻出什么,就是能温暖耶狄斯的血浓于水的羁绊与信赖,尽管,这具小身体毫无温度,肌肤接触之处仿佛燃起火,烧化了他心中的坚冰。
他的弟弟啊。
亲爱的弟弟。
耶狄斯心情激荡,疑问也越来越多,刚出生的孩子能睁开眼吗?
这样想着,婴儿像是不胜光芒,渐渐疲倦地垂下眼帘,合上生机勃勃的碧眸。
浓重的血腥味引来邻居,哐哐敲击大门,耶狄斯抱紧婴儿,用棉衣裹住他毫无温度的身体,确认从表面很难发现异状,才起身去开门。
……
时间如梭,师宣从吃喝拉撒睡偶尔蹬蹬腿的米虫时期,过度到会跑会跳的儿童时期。
半夜,他从少年温暖而*的怀里爬起,望着身侧的便宜哥哥。
耶狄斯自幼生活在消息闭塞的沿海小镇,只隐约察觉弟弟的不同寻常,未曾听说血族这种生物。这个皇权衰弱的时代,教廷执掌白日,血族称霸夜晚,连权贵都很少非议的小镇居民,对两者讳莫如深。而年幼的哥哥又自动为弟弟的异状补全理由,这是从死神怀里抢回来的孩子。
当初犯事男人被抓捕,他善良的妻子想补偿丈夫犯下的罪过,喂养婴儿长大,但耶狄斯怕人发现异状——母亲在夜深人静时常常咒骂耶狄斯,是他离奇诞生的异状引来流言,让母亲不得不抛弃往日奢华,困居偏远小镇——不同寻常代表着危险。耶狄斯不敢让人接触弟弟,衣食住行亲力亲为,夜夜守在弟弟身侧,连小家伙蹬个腿打个哈欠都能惊醒这个紧绷如弦的少年。
耶狄斯。
师宣念着故友在此世界的名字,内心轻叹。
原作与其说是一本小说,更接近一本自传,讲述圣婴背负救世使命诞生,策划震惊古今的圣战崩毁了教廷与血族的千年统治,开辟新教引领新纪元的故事。而血族金字塔顶端的纯血一脉,则是殉葬旧时代的祭品,早晚会到穷图匕现的时刻,只望两人的感情经得起考验。
“饿了吗?”
耶狄斯睁开眼见弟弟盯着他发呆,想了想,递去一根指头——弟弟刚出生时,耶狄斯原打算喂他羊奶。只是小家伙一边喝一边吐,饿得浑身打颤都不肯尝一口,把他急坏了,慌忙间打破了碗,割伤指头,血水正好滑进弟弟嘴里,难受到皱起脸的小家伙砸吧一下嘴竟然露出一脸馋相,猫崽一样的小家伙狠狠抱住他的指头不放,贪婪吮血,十指连心,失血的微痛与望着弟弟满足的欣慰交织,他开始偷偷用血养育弟弟。
师宣舔了舔唇瓣,虽然睡前喝过了,但这会被一问,他又有点渴了。
皮囊的借胎重生天赋极其彪悍,只要不是被圣水融得肉消骨化,哪怕只剩一块碎肉,都能借着女性的子宫再次重组身体,但前期身体极为虚弱,需慢慢调养才能恢复到巅峰期,因此饮血量极大,但师宣望着耶狄斯苍白贫血的脸,咕咚咽下口水,抿起唇瓣。
“我不饿。”
耶狄斯十分尊重弟弟的决定,见他克制,把小家伙抱回怀里,“睡吧,不然明天又没精神了。”
这是另一个让耶狄斯忧心的,小家伙日夜颠倒,每晚爬起来自己玩自己,白天就神色蔫蔫不愿出门,不知是不是关在屋里久了,弟弟走在阳光下总像不适应般眯起眼睛,披上斗篷才好些。
翌日醒来,耶狄斯去做工前,先从被窝里抱出迷迷糊糊的弟弟,服侍小家伙穿衣服、洗脸、梳头。
晨光射入,勾勒着弟弟的脸。
六岁多的孩子,金发如绸,柔顺贴在颊边,被光笼上层薄辉。弟弟困倦揉眼,雾蒙蒙的眸子若碧波荡漾,动人心魂,丰密而同头发一样色素浅淡的睫毛似天使的羽毛,眨啊眨的,些微剪影落在透白无暇的肌肤上。
耶狄斯不由叹道,弟弟真是越长越出色,近乎妖异,旁人见到偶尔露面的弟弟总是惊为天人,为此愿意照拂的长辈不少,把闲财在母亲葬礼散尽的孤兄寡弟日子才好过些许。
“修西,你起来了吗?”一串脚步声造访。
耶狄斯瞥了眼,镇里的孩子们瞬间有些胆颤,但热切望着弟弟,并没有一跑而散。只是弟弟表现得过于懒洋洋,不甘不愿地被他推着去和同龄人玩耍。
耶狄斯提着工具赶往另一个方向时不停回望——弟弟被孩子们簇拥着,并不会被欺负,小家伙常常被闹烦了会像个小将军给孩子们分配任务,来消耗他们旺盛的精力。这次亦然,弟弟把孩子们指挥得团团转,让他们自己厮杀,自个则跑到树荫下,偶尔望着远处风景,像一副静默而孤单的画作,与旁边喧闹格格不入。
耶狄斯有些心疼。
恨不得冲过去抱起小家伙一起上工。但是,不行!这已经不是可以随便背来抱去的婴儿,那个变态恋童老地主望着弟弟的目光让他有些心惊,他从母亲身上学到,美貌是种罪过,怀璧之罪。他现在没有保护弟弟的能力。
耶狄斯忧心忡忡离开。
师宣远远瞥了眼耶狄斯高大的身影,望着晴转多云的天空,是个风雨欲来的天气。
……
远在城都赛尔瑟维亚,圣光教内部发生权力争夺。
年迈教皇听说对头寻到圣骨巩固了在民间的威望,绞尽脑汁之际,想到了曾被他驱逐的女儿,和那个悄无声息藏进女儿肚子里的孙子,他皱起一张老菊花脸,内心隐隐产生惧怕与危机。服务于神明,他的预感一直很灵验,女儿怀胎时他夜夜从梦中惊醒,总感觉这个孩子的诞生会颠覆一切,他想尽办法依然没能打掉孩子,更确定那是个魔鬼。
然而现在,他需要一个奇迹来加强威信。
二十年了,当年流言蜚语早就淹没在时光,他只要精心策划,为这个离奇诞生的“圣婴”制造点神迹,想必会引起民众的狂欢,再次扩大教廷的影响。
制造人神。
想法一冒头,就让老教皇心潮澎湃,足以压下他对那个魔鬼的厌恶。
几日后,一队从都城赶来的修士造访小镇。
师宣感受到一股融化肌肤的炙光,从山坡上站了起来,远远望见一行人马直直冲向他的家,修士袍上的金属教廷徽章折射出刺眼的光,马匹上挂着各种专门消灭血族的圣光武器,这些身经百战的修士不是孤陋寡闻的村民与耶狄斯,相信他一靠近,这还没恢复的身体就会被化成血水。
耶狄斯被人叫回了家,修士上前恭敬地与他说话,可能是劝他离开。
耶狄斯对是走是留并无太多想法,发现弟弟不在屋,要出去寻找。
师宣知道,他和耶狄斯短暂的温情结束了,在修士们被引动前,他见几位小孩仍埋头玩耍,悄悄离开,躲避起来。
孩子们回过神来,修西已经消失不见,正逢耶狄斯过来寻找,刚慌忙说了几句,快要成年的高大男孩没了表情,吓得回话的孩子齐齐噤声,觉得害怕极了。
耶狄斯越大越会掩盖情绪,尽管心里都急疯了,表面却很是镇定。
他不眠不休一连寻找三日,沙哑的嗓子到最后已经喊不出话,大张着嘴,只剩气音。修士们对这个多出来的孩子并不知情,他们的目标只有“圣婴”,见始终寻不来人,只当小孩贪玩出了失足落海等意外,不顾耶狄斯的反对,强制带着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