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墨苦笑一声,心下明白,最重要的一个,除了姜长歌,还能是谁?
那个传说中的大恶人,要说有人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真的到了这里,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到了这个时候,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一切都不重要了。
除了那个远去的无痕的**——只不过,那个梦,她一开始就知道是无痕的,就知道只能是一个梦。
当现实都已经支离破碎时,梦还值得留恋吗?
所以,梦也不再重要了。
也许,见到姜长歌之后,她就不再是她了,她已死——那个梦想一旦随着她的少女时代的终结而彻底离开,她就算是死了。活下来的,就不再是沈丹墨了。
众女都在看着沈丹墨,都注意到了她脸上一掠而过的一抹迟疑和留恋,甚至看到了她眼睛里闪出的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泪花,同时,她们也似乎想要留下她,想跟她说什么。只是,大家都没有说。
此时此地,大家都已经是无话可说,自己的命运都如此不可预知,别人的命运谁又还能改变呢?
当沈丹墨终于毅然地跟着白雪,走出了这个帐蓬时,几个神风寨的女子发现彼此眼睛都在闪着泪花。
每一个人都读懂了这泪花,这泪花不是因为自己,甚至也不是因为沈丹墨。
为谁?
沈丹墨被带到更深处的一个营帐,这营帐是以木板隔起,不过不是普通的木板,而是经过浸泡加工的上等红木,木板上还画着或刻着一些字画,甚是漂亮,连地面上都铺了板子,还有一些格调不俗的家俱,当中还有个五六尺见方的屏风,也是画了些书画。这样精致的地方,莫说不象是临时性的营寨,就是普通的居住人家,也未必有这样的气派。
这里有两名年轻的丫头,约在十四五岁年纪,都长得玲珑剔透,此时正在下棋,见白雪带人来,急忙起身,一齐施礼。
白雪对沈丹墨道:“小姐,这个叫侍竹,这个叫侍菊,都是乖巧伶俐的丫头,老奴若不在时,这两个丫头但凭使唤。”又对两丫头道:“这位是沈小姐,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们的主子,你们需好生服侍她,不得懈怠了。”两个丫头见沈丹墨长得美貌,甚是欢喜,便给新主子叩头,沈丹墨只得还礼。
白雪道:“沈小姐,你辛苦了一晚,先让这两丫头服侍你沐浴更衣,再好生休息,你看如何?”沈丹墨点点头。
白雪对侍竹道:“准备周全了?”
“是。”
“沈小姐连日以来,甚是辛苦,需得尽心照料,对了,水热好了吗(两个丫头皆点头),烫不烫?(侍竹急忙摇头),那就好。去吧。”
侍竹道:“小姐请随奴婢来。”两丫头带着沈丹墨转入屏风之后,原来屏风后是另一番景像,后面有一张上等的床,前面却有一个大浴盆,浴盆里盛满了水,还有热气在上升。桶边,还有一整套漂亮的女装,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两个丫头便要服侍沈丹墨宽衣,沈丹墨道:“且慢,我有句话想问一下白姑娘,我的父母当真会没事吗?”
白雪在屏风后面道:“沈小姐放心,我们老寨主说过的话,是一定会做到的。”
沈丹墨就没再说话,任由两个丫头给自己脱衣服,心里却涌起一阵悲凉,这身衣服脱掉之后,这桶热水泡过之后,一切梦想就真的要成为过去了,那个让自己荒唐地跑到这里来的理由,也同样是不复存在了,其实她本该知道,在这样肮脏的恶世,本来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梦的,遭遇这样的结果,只能证明自己本身是多么幼稚无知。
如果没有那一场邂逅,如果邂逅时,遇到的不是那梦一样的眼睛,此刻的她也许早已成了樊家少奶奶,也许早已有儿有女,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只是偶然的一次相遇,命运终于变得如此不堪收拾。
她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如果她的屈从,能够保证父母的安全,只因为哪怕姜长歌是头饿狼,是只恶虎,也会比李衙内强得多。而这样的结果,比起她的朋友张小姐,已经是好太多了,一想起张小姐一家的惨状,沈丹墨都是锥心的痛。
如果还留在家里,不管嫁不嫁给李衙内,对于家人来说,都注定是一条死路,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又何妨留在这里,给父母留下一条活路?
沈丹墨就这样说服了自己,选择了服从命运,她近乎麻木地任由两个丫头摆布着,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被脱掉,这健康得接近完美的体态,会在何时,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丫头帮她宽衣完毕,沈丹墨叫二人退出,自己走进了浴桶。
水声哗哗,微热的清水不断从肌肤上滑过,连日的疲倦在水的滋润中慢慢消失,沈丹墨长长地吐一口气,眼睛无意中却看到了挂在屏风上的一幅画。
这是一幅淡彩水墨画,上面是一个高楼,楼上有一个依稀的人影,旁边则是大版的行书,写的是:“芳草连天似相思,人别后,梦依稀。赤橙黄绿青蓝紫,眼前唯一是白衣。秋风狂吹,愁绪漫卷,叶残华发起。如今憔悴对画卷,佳人册,断肠诗。几曾泪渍成墨渍,未知此时是何时。一腔风情,却向谁诉,天涯深院里。”
这又是一首加字御街行,格律与唐泽西在昨晚林中所吟的一模一样,而词中透出的韵味,更是几乎一样,都是直陈相思之切。尤其是“几曾泪渍成墨渍,未知此时是何时”两句,看得沈丹墨一阵揪心。眼中之泪皆成墨,成墨皆成断肠句。恍惚之中,岁月飘过,不知此时是何时。此中意象,真是令人伤感不已。原本“不知今夕何夕”是极言幸福,这里只易了一字,却别是一股无奈和惆怅之情。初时单单看那幅画,沈丹墨并没有多少感觉,待得读了这词,再看那画时,已经感觉出一份隐约的苍凉和寂寞,沈丹墨一时竟看得痴了。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白雪的声音:“老寨主万安。”两个丫头随即一齐道:“老寨主万安。”
沈丹墨一惊,下意识地就要起身穿衣。
却听一人沉声道:“沈姑娘呢?”
两个丫头慌忙答道:“正在沐浴。”
“那你们为什么不侍候沈姑娘沐浴?”
“奴婢该死,这是沈小姐的意思,奴婢怕她不高兴,只好依从了她。”
那人道:“既是沈姑娘的意思,那就算了,否则的话,小心你们的皮。”
脚步声起,向着屏风后过来,白雪叫道:“寨主,寨主……”侍竹道:“沈姑娘在里边沐浴呢,寨主,这样不、不好吧……”
那人道:“我就进去一下。”
沈丹墨还没来得及拿到衣服,吓得急缩回浴桶里去,刚把身体埋入水中,一个人已经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非常壮实的大汉,年纪五十开外,须发皆有些微白,满布嘴边的戟须和两道高扬的剑眉,十分嚣张和放肆,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好比一头雄狮。他紧紧地瞪着沈丹墨,似乎有些激动,恨不得过来抱她的样子。
沈丹墨知道他就是姜长歌了,她也知道,这个人是她所不能反抗的,她本来就隐约觉得白雪白雪和侍竹的低下和谦卑不是件好事情,她只是一个寻常的被掳的女子,何必如此待她?原来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为的是骗取她的信任,好给这个大恶人提供方便。
虽然进了贼营,她也明白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注定要成为这个大恶人的猎物,但是她却仍是揣了一丝希望,至少希望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至少她已经对白雪有一定的好感,希望白雪对她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好,可是,事实是她失望了。
她绝望之余,一阵羞怒,急叫道:“请你不要乱看,快出去,请你出去。”
大汉似乎听到了很荒谬的话,眼睛一通乱扫,打趣道:“沈小姐好象对男人太不了解了,这可是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求之不得的画面,你说,哪个男人会放过这样不可多得的眼福?”随即认真地看向沈丹墨的脸,点头道:“果然不错,比画上的还漂亮。”眼见沈丹墨一脸羞怒,他微微一笑,眼睛却又从脸上移开,直接朝水面瞄去,沈丹墨登时血往脸上涌,火辣辣的,把身体尽量收紧,恨不得把脸也埋进水中。
大汉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大踏步走了上来。
沈丹墨吓得手脚发凉,不顾一切道:“你、你、你别过来……”
大汉却仿如未闻,走到桶边,蹲下身来,可怜沈丹墨虽有所准备,但到了此时脑袋已是一片空白,除了本能地挡住自己关键部位,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汉眼睛却并没看她,伸手在水上轻轻搅动,然后把这手放到鼻子前连吸数下,点了点头道:“香,果然是香。”沈丹墨见他竟然以这种方式轻薄于她,气恨交加,此时外面还有几个女子,他居然就如此放肆,接下来肯定是更为可怕的举动,只是此时此景,除了瑟瑟发抖,粉泪盈盈,面对这个传说中的大恶人,她却又有何办法?
正在紧张时,却见大汉展颜朝她笑道:“沈小姐不必太紧张,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可怕,反而很有趣的。”站起身来。
沈丹墨料他接下来就要走过来肆意妄为,只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捂住自己身子,此时只盼天塌地陷,也不想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见他大汉笑意益浓,再也不愿看到他,干脆闭上眼睛,眼泪滴滴掉落。
却听得有人在外面高声道“白姑娘,老大在不在?”
白雪道:“有事吗?”
那人道:“四十八寨头领,均已来到寨前等令,请老大定夺。”
那大汉高声道:“老夫马上就来。”又放低声音笑道:“嘿嘿,沈小姐休怕,刚才其实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不要害怕,老夫这就走了。”
脚步声响起,却不是往前,而是越来越远,沈丹墨睁开眼时,看到大汉的身影果然已经在屏风后面消失。
沈丹墨长舒一口气,却听大汉在外面很威严地问道:“都放进去了吗?”
“是。”
“全部?”
“是。”
“那就好,这水要让沈小姐多泡一会,于她身体大有好处。”
“奴婢晓得。”
“好了,白姑娘,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是,老寨主只管放心好了。”
沈丹墨听出他当真要走,不知刚才自己的微弱反抗会不会惹恼了他,使他不愿意救助她父母,当下鼓足勇气道:“你、你是不是姜寨主?”
“我是,沈小姐有事吗?”
“我想问你,我父母……”
“沈小姐请放心吧,百胜寨做事,何曾出过差错,你父母绝不会有事的。”
“那就、那就谢谢了。”
脚步声远去,沈丹墨大口喘气,这时才发现额头上已满是汗水。
谢天谢地,这大恶人终于还是走了。自己终究还是暂时保住了清白。真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人前来叫他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这身清白能延长一时就算一时,这样至少她的那个梦还能延长。
只是,梦哪怕延得再长,也只是一个梦,大梦醒来时,依旧是残酷的现实,她依旧得接受命运的安排。
一个弱女子,在这个奸臣当道,恶少横行,盗贼四起的年代,还有何做梦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