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箸,毫不怀疑地吃了两口,而后赞,“不错。”复又尝了几口。
这样容易轻信人,我盯了他一会儿,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吓他“我骗你的,我使人放了荤油。”
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咽下嘴里的饭菜,有些刻板地答“郎君不会说谎,下次还是不要再说了。”
我不会说谎吗?
我拿眼睛瞪他,这样瞧不起我?
他看着我,双眼如两汪清泓“不屑说谎的人,怎么说都是破绽啊。”
他老老实实地做答,好像再了解我不过。
就是这样的回答,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又用了些饭,速度不算慢,动作却很优雅。
之后我们继续闲逛,我打发白术自己去玩,然后嚷嚷着让辩机带我去淘些小玩意儿当礼物。
辩机走在我身侧,人多时就用手护我,始终不让人靠近。
小摊贩倒是多,卖什么的都有,我挨着看了几家,不论是簪子还是香炉都让人有些瞧不上眼。
“这个竹簪子不错,虽然样式简单,难得青翠笔直。”许是看我无聊,辩机难得主动和我搭话。
欣长的手指抓着一支簪子,除了颜色翠了些,实在无甚看头。可就是他拿着,我就觉得这簪子也颇能入眼了。宫里金玉珠翠应有尽有,能带些俗物回去送给太子哥哥做礼物,算是尽了心意。
随意在小摊上又挑了几样示意小贩包起来,我还是没什么兴致,意兴阑珊地问“前面你和白术说的汇合的地方在哪?我们过去等。”
他似乎意外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微微上挑的眼睛睁大,只是一瞬,又恢复平和。
“不远的,请跟我来。”他温声道,一边答还一边带路。
果真如他说的,不远,不过两条巷子,就看见约定好的河桥。
天色渐晚,河边没什么人,我和辩机沿着河道散步。
难得有这样清净的时候,连这样普通的河水也神秘安然起来。
我毫无形象地伸了伸腿脚,侧过脸和他说话。“辩机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这样的好时光,我却想问他这些困惑我许久的烦恼。
“佛陀说,人生不过是轮回的一个节点,新生是走向死亡,而死亡就是走向重生,生死轮回就是人们不断经历的业火。”
他看我“死对世人来说,就是生。”
他不问我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只是回答,用他熟悉的佛经来回答。
什么生生死死,脚步一顿,想起宫中禁谈生死,脑子里的想法就忍不住对眼前的和尚倒出来。
“倘若真的是新生,那我们这些还在这一世的苦苦思念的人岂不是自寻烦恼?但什么是生呢?重新来到世间,从婴孩开始,再一次走向死亡?”
辩机又往前走了几步,欣长的身材,消瘦的肩膀都告诉我他不过是个弱冠之年的青年人,可他的声音如深井般幽邃,他的语气像古潭样平和。
他说“崩,卒,薨,寂灭,圆寂,坐化,归尘,不论换什么说法,这些不过都是死。人之所以怕死,不是怕自己远游,是害怕失去现在自己身边拥有的人和物。害怕恐惧皆是缘于爱,爱是痛苦的根源。”
他定定看着我“公主心中思念母亲也是缘于爱,所以公主心中痛苦。这种痛苦没有办法说出来,对吗?”
缘于爱,吗?
我恍惚,觉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忽然,就有温热的手掌覆在我的双眼上。那手掌有些粗糙,骨节清晰,带着些温暖,触及我的皮肤还有些微微颤抖。
但他还是说了,坚定不移地说了,他说“高阳,你想哭就哭出来,不会有任何人看到。”
他道“你和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你们是平等的,他们因为心中的爱可以哭,你也可以。这没有任何错,你是因为爱哭的。”
咸湿的泪滑过我的脸颊,眼圈渐红,我捂着眼睛上的那只手,放任眼泪流下来。
河风吹过,露出丝丝凉意,带着硬茧的指腹从我的眼角划过,带着些许余温。
“不要哭了。”他用手指替我揩泪“你是高阳,以后除了在佛祖面前,不要再哭了。”
太阳将要落下,河面泛着金光。
我看着河面发呆,忽然点点头,道“回吧!再不回去就误了时辰了。”
白术恐怕是不会来了!
我心想。
我们开始往回走,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
“白术和白芍是姊妹,原本都是我身边的丫头。白芍是姐姐,有主意,识大体,我送给了明达。白术天生胆子小,从小到大因为我调皮也没少挨罚。那个丫头平日胆子那样小,没想到还能做这样有魄力的决定。”
我嬉笑道“上一次我去兄长那里玩,任性淋了雨,结果生了风寒,父皇差点把白术砍了头,因此她害怕,想离开,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告知她可以同我一起出宫时她眼神闪烁,那时我就知道她有逃跑的心思。我可以理解她,早早就准备了她的卖身契。我想,主仆一场,也算是我对她仁至义尽。”
想了想,抽出袖笼里的文书递给辩机“她这样逃是逃不了的,她若哪天遇到你了,你把这份卖身契还给她吧。”
辩机忽然就沉默下来,不答应,也不接那文书,我的手就僵在那里。
我正要再说,突然就听辩机道“殿下。”
他看向我,目光炯炯“白术姑娘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明白,就听见身后有人唤“殿下!”
是白术!
她的发髻有些乱,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显然是追赶所致。
白术见我停了脚步,脸上露出欣喜又羞愧的神色“奴婢贪玩,求殿下责罚。”
我还以为她定是跑了,不动声色地把文书塞回袖笼里,面色如常地点头,然后回她“回宫之后你自去找秦媪说。”
秦媪是百福殿的教养妈妈,白术听了却松了一大口气,急急忙忙整理了头发,跟在我身后回了会昌寺。
宫人仪仗早就候在寺门外,太阳已经下了半轮,我匆匆登上马车,放下幕帘,车轱辘悠悠地转起来。
辩机站在寺庙朱色的大门口,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望着我的车马渐渐驶远。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安静地目送,直到看不见仪仗队的踪影,我想撩开帷幕看他一眼,但终于还是没能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大唐的公主,我是大唐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