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殊途》班底不错,除了知名编剧何子云,还有金牌导演刘祥。
主创开会时,她就见过刘祥。他长得一脸凶相,要是不说话,演个土匪是挺适合的。单眼皮,很瘦,脸颊凹陷。他头上永远戴一顶土黄色的扁帽子。
“那个苏苏!之前天天说自己多厉害,为了那个沈老头子,三天两头针对你。哈哈哈,这回天有眼,这一部戏她要给你作配。”朱瑜跟苏苏的助理总是吵架,一看苏苏过得不好,她就安心了。“我估计这部戏肯定能红,我刚才看了演员名单,真是吓到我了!王明明,蒋贤,张峰,杨三鹿都来!”她一口气念了几个演员的名字,暗自拍胸口。
陆蔓君一眼看穿她心思,“你不就是惦记你的蒋贤嘛。”
朱瑜往梁超美那边瞥一眼:“最开心的肯定不是我,哈哈。”
梁超美是蒋贤的忠实粉丝,自从《南北》杀青后,她每天能念叨蒋贤十八遍。
《人鬼》剧组开拍之前,导演特意给她请了个仪态形体训练老师。因为时间确实紧张,所以先拍完人的戏份,一边训练,一边拍鬼上身的部分。
张祥说:“你先跟着老师学。”
老师姓吕,年纪在三十多岁,长得不太漂亮,但是气质像个名媛。她走起路来,那顾盼生辉的媚态,秒杀时下流行偶像。
白天拍戏,晚上回宿舍跟着老师练习。
跟着老师上课时,她才意识到,走路也是个技术活。
第一次见面,老师让她走一段。走完了下来,老师点头说:“底子不错,没有驼背,也没有内八字、外八字。”然后就往她头上放了一本书,让她走一圈,保证书不要掉下来。
之前看电视剧看过,据说两个膝盖之间还要夹一张纸,觉得还挺容易的。没想到轮到自己亲身上阵,真难啊!
那本书像红楼梦一样厚,她头顶压着都有点疼,把书稍微扶正了一点,还是不敢松手,感觉随时要掉下来。
柔软的手指往她背上轻轻一推:“走。”
陆蔓君想走得优雅一点,挺胸收腹,往前走了一步。
“啪!”
书掉下来了。
老师捡起书,又放回她头上:“你想象自己身体内部有一根线,牵着你走。”手往她背上一推,慢声说:“走。”
什么意思!一根线?
她这次小心翼翼多了。整个头一点也不敢动,脚下踩钢丝,走直线都走得额头冒汗。一步,两步……快掉了!
她心里着急,不可避免往左挪,往右动。越是动,越容易掉。
“啪!”
那声音像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打在脸上。她自己弯腰捡起书来,感觉自己离优雅这个词就沾不上边啊!以前自我感觉良好,现在才发现自己就是个未开化的猿猴。
老师也不恼,抱着手臂,食指软软地伸出:“头要定,肩要平,身要直,腰要动……”她的手指点过陆蔓君身上每一处,绕着走了一圈,柔声说:“最重要的是心要静。”
身体内有一根直线悬着,头要定……她默念着,往前走,目视前方。这一次走了十几步,书还是掉下来了。
老师说:“很不错,再来。”
陆蔓君练了不知道多久,感觉腿都酸了,头也疼!练了这么久,还是只能走十几二十步,真不想练了!想归想,她心里抱怨着,但还是拿起书来,继续走。谁让她喜欢拍戏呢!
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宿舍窗户外边,天渐渐黑了,亮起了一盏街灯。以前三十年代的风尘女多苦啊,从小就得这么练,估计练完还没饭吃呢。好不容易练出来了,学会那么多技能,还只能做迎来送往的生意。
“别走神。”她正恍惚着,听见身后老师的声音,一不留神,书就啪哒掉下来了。
“继续走。”老师虽然温柔,但要求近乎严苛。
她捡起书来,继续。
“蔓君,走,我们吃夜宵去!”她练到一半,门被敲开了,回头一看是罗薇。罗薇走进来,见老师在,特别热情跑过来:“吕老师?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伸手要跟她握手。
老师微笑着跟她握了下。
她也想吃夜宵啊!尽管吃过晚饭,可练了一晚上什么也消耗完了。陆蔓君心里有点动摇,回头看老师在摇头,也只好说:“不吃了,还得继续练。”
罗薇幸灾乐祸,冲她做了个鬼脸:“哈哈哈哈,好可怜哦!认真学啊,我去吃干炒牛河、萝卜牛腩……”
陆蔓君听得更饿了,“再说绝交了!”把她推出门去。见罗薇背影消失在转角处,陆蔓君忍不住哀叹,哎,同人不同命啊!
她也不是十来岁小孩子,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继续苦练。
练着练着,老师在身后看着,突然冒了句:“蔓君,你以后会红很久的。”
陆蔓君没回头,不知道老师什么表情。这话很多人说过,没什么实际的依据,类似于“你长大后一定会成功”的心灵鸡汤。她早就免疫了,但不得不说,这话听着真顺耳!
终于,她感觉自己都走到麻木了,老师才点头说:“明天再练吧。”
这么训练了一段时间,陆蔓君终于能顶着书走一圈。第一次走完全程时,她开心得简直要跳起来。
老师说:“再走几遍。”
一开始不太稳定,后面慢慢越走越稳,她也掌握了诀窍。所谓走一根线,其实是让身体保持一个平衡,像吊木偶。
“可以了。”
陆蔓君浑身是汗,乍一听见时,心跳砰一下飙到最高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回头看了下吕老师,见老师在笑,心里拿不准,指着自己胸口,问道:“老师,我……我可以了?”
“最基础的差不多了,现在教你下一步。”
所谓下一步却是看书。
老师拿着书一边走,一边念什么“发花笺”“出毛巾”“执寨厅”之类的规矩。陆蔓君隐约记得,她以前看《胭脂扣》提过这些,但是看小说谁爱记这些,真记不清了。再一次听老师讲课,有点昏昏欲睡,眼皮子直打架。
“蔓君,刚刚说到哪里了?”
她勉强打起精神来:“说到执寨厅。”
老师点了下头,又继续往下说。
张祥很关心教学进度,时不时就问两句。可是进度太慢,陆蔓君自己都不太好意思说。
隔了一段时间后,老师又继续让她走路。这一次主要是老师教,她在边上学。
“步,是莲步生花,弱柳扶风的步。”
“笑,是眼角含笑,似醉非醉,荡来绕去的笑。”
“看,则是矜重自持,凝神——”老师稍稍顿住,眼神飘远了,慢悠悠拉回,又再慢慢回首:“最是风情万种。”
“蔓君,你来走一段。”
她扭着腰,一步,两步,走得故作娇俏。她自己都有点受不了,垂着肩膀说:“好做作啊。”走了几步就停了。
老师说:“没有那一份心境,怎么练也是徒有其形的。”
真不像她自己!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先警惕了。不对啊!演戏,演戏,从来是演别人,最不该是演自己。
她和老师琢磨着方法,最后想了个点子:“要不放点曲子吧。”
咿咿呀呀,粤曲响,一点昏黄光,照出那柔软身段来。
她似乎望见穿大红绣纹旗袍的女人,扶窗凝望。
她慢慢找到了一点感觉,眼前的收音机、电话筒和铁床似乎消失了,一瞬间,回到了三十年代的香港。
那些醉生梦死的繁华酒楼如在眼前,宾客如云。人力车“铃铃”跑过去。娉娉婷婷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从人力车里走下,摇曳着,进酒楼。
陆蔓君趋向前去,一步一步,她感觉自己像一朵漂浮在水面的花,水里移着,水里荡去。慢悠悠,自有一番韵味。
那身段,那柔肠,那轻软缠绵——
她走到了窗台尽处,听见老师在说:“不错。”
走路这一关,通过了!
陆蔓君突然有一种熬了多年,终于熬出头的喜悦。
张祥过来验收成果,“化妆师和发型师,你们帮她换一身。”把陆蔓君推进化妆间:“等会走一段给我看。”
陆蔓君的旗袍是邵氏服装室借的,长度大小都合适。唯一的问题是胸口这位置,太平了!到底是学生,穿起来就不像样。
“怎么办?”
化妆师看了一眼,皱眉:“真是个大问题。”想了想,随手抓了一团纸巾过来:“塞!”
她本来还担心着妆容问题,因为她才十几岁,要画出二十五岁的妆容,容易吗?
化妆师笑说:“别说二十五岁,八十五岁的妆我都会画。你就坐好,等着看吧。”扶着她的肩膀坐下,发型师过来帮她弄头发。
张祥在外面等着,眼睛朝化妆间望了好几回。他不担心这些外形问题,很好解决。唯一担心的是,陆蔓君练到位的没有?
这段时间拍少女戏,张祥打消了对陆蔓君的疑虑。
毕竟本来年纪轻轻拿影后,极容易惹非议,遭排挤。哪怕是个二十来岁的演员,也未必能扛得住这一份舆论压力。但陆蔓君似乎没什么压力,每天都挺开心的,人缘也是好得离奇。
《孤女》《南北》两部成名作不用提,她的拍戏经验丰富,张祥不太担心演人这部分的戏。果然,陆蔓君到了镜头前,演活了一个俏皮神棍,像个小狐狸,轻灵跳脱。
最难得,表现流畅自然,没有表演痕迹。
平时指点,三言两语,不需要多,一点就通。合作起来很是轻松。这么久了,他也只在神童王明明和罗薇身上见过这种灵气。可以说,陆蔓君往后的前途是一片光明。
但陆蔓君演技再好,然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能体会二十多岁名女支的心境?说实话,他有点担心。
张祥在这一行时间不短,他明白杨伟的心思,戏越难,演员的潜力才可充分挖掘出来。
陆蔓君从化妆间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