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无法安顿在了宁王府,天已经黑了,宁王又策马出了府。
法源寺一行,他没见着法源和尚,却想了许多。
既然问宁才人问不出什么来,他便去天牢问问那个楼兰侍卫,必定有所收获。
说走就走,临走前还命人,通知了天牢管事之人。
因为提前告知了,天牢里头难得点起了明亮的烛火,众人整齐地立在外头,等着宁王的到来。
不多时,暮色中一匹快马奔来,在门前停下发出嘶声。
宁王翻身下马,面上带着森冷之色,在烛火摇曳中看不真切。
“十多年前,可有一个宫中的侍卫,被圣上关押在此处?”
那管事的牢头一听,不由一愣。
天牢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重犯,几乎是绝不可能释放出去的。
这里也不允许家属探监,等闲人想进来,没有圣上的御旨都是不行的。
他知道宁王亲自前来,找的必定不是一般的犯人。
却没想到,竟是这一位。
“有,有。请殿下随下官来。”
牢头一手秉烛,走在前头替宁王引路,一路朝着天牢最深处而去。
宁王一路朝里走,越走眉头蹙地越深。
那牢头一面走,一面道:“这个人犯一直是一个人关押,我们这些狱中当差的,也不被允许同他说话。这十来年过去了,还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殿下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一个十多年无人谈话的人,还会不会说话都未可知……”
“谁不允许你们同他说话?”
宁王问出这话后,看到牢头为难的面色,心中便有了数。
除了圣上怕丑闻泄出,还会有谁呢?
一个人十多年待在监牢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话。
这种处境,不是宁王可以想象的。
那个人或许已经疯魔,或许已经痴傻,或许……
他不敢再想下去。
牢头领着他走到天牢的尽头,最阴暗湿冷的角落。
他自己似乎也很少来此,禁不住掩了鼻子,朝宁王连连道歉。
“对不住殿下,下官不知道此处这样气味腌臜。请殿下去外头稍待,下官命人他带到干净的屋子里去。”
阴森的牢房中,透过缝隙极大的铁筋栅栏,依稀可见里头坐着一个人影。
他衣着破烂,头发长而蓬松,面对着墙角安静坐着。
透过一扇小小的天窗,依稀可以看见他蓬乱的发丝中,有什么小虫在钻来钻去。
而那人像是没了知觉一般,一动不动。
“不必了,你退下吧。”
他朝那牢头摆摆手,牢头躬身退下。
“下官就在外头听候吩咐,殿下若有何需要,尽管知会。”
宁王点了点头,听着牢头的脚步声走远,才同那人说起话来。
“转过身来。”
那人纹丝未动,像是死了一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依旧面对墙角坐着。
可宁王知道他还没有死。
他甚至知道,那人在听他说话,只是不肯回过头来罢了。
“本王是皇三子,你可识得么?”
那人听见皇三子这几个字,才有了些反应。
只见他肩膀微动,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被长发凌乱遮掩的脸。
那张脸又黑又老,像是这十多年没有清洗过,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
他的下颌拖着一把凌乱的胡子,上头还沾着些许食物的残渣,同样有小虫在上面乱爬。
那把胡子之中,他嘴唇翕动。
“皇三子,萧妃所出的皇子吗?”
他仔细在宁王的面上,试图辨认某些,来自他母亲的痕迹。
宁王眉头一蹙。
他口中的萧妃,便是当年的萧贵妃了。
宁王道:“萧贵妃之子晋王,乃是皇四子,怎会是皇三子?”
“皇四子?晋王?”
那人喃喃自语,口中咀嚼着这几个词,来来去去。
宁王知他十多年未与人说话,大约需要想想,便也不催促他。
那人却猛然抬头看他。
“那你是谁?皇三子是谁?!”
他分明在宁王的面上,看到了些许宁才人的模样。
宁才人的温婉眉眼,在眼前的男子身上,表现为俊秀,清润。
可他不敢确定。
他一个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太久太久了。
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记忆中宁才人的眉眼,是真相还是幻觉……
“本王是宁才人所出,封号宁王。”
那人听见这话,眸子骤然眯了起来,像是要把宁王身上盯出一个窟窿。
宁王就那样站着,任由他上下打量。
“不可能,不可能……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怎么可能还封了王……”
他伸出枯如树根的手,抓住了自己蓬乱的头发。
“你骗我!她的儿子不可能还活着!”
他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野兽的嘶吼,又像是婴孩的哭泣。
宁王把手握在牢房的铁栏上,把脸凑近了他。
“你仔细看看。本王的面容,难道就没有一点像母妃吗?”
那人慢慢恢复了平静,试探地朝着宁王走来。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异味扑鼻而来,宁王却没有退避开来。
那人伸长了脖子,把脸贴近他。
两张脸隔着铁栏,面对面,几乎碰到了一起。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那人这才相信了他的话。
他不禁仰头大笑了起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一直劝小姐随我回楼兰去,可她舍不得圣上,她甚至想把孩子的实情,全都告诉圣上。我同小姐说,这件事一旦说出,圣上必定会要了她和你命……”
说着看向宁王,浑浊的眼中竟流下泪水来。
“圣上留了你的命,他待小姐是真心的……倘若当初我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去寻小姐,去劝说她随我离开,她未必会落到那般地步!都怪我,怪我啊!”
宁王踉跄地朝后退了一步。
原来侍卫是想劝说宁才人回楼兰,才会频繁出入永巷,反而让贤妃逮住了证据。
倘若他不曾如此,贤妃也不会以为宁才人私通,更没有机会陷害宁才人……
那么一切,或许不是现在的样子。
或许在圣上身边承欢的,便是宁才人。
而深得圣上宠幸的皇子,便是他……
砰的一声,那人整个身子,撞上了铁栏杆。
他似乎情绪格外激动,却被外头等候的狱卒们,以为出了什么事。
牢头飞快带着狱卒赶来,便要打杀他。
“无妨。他只是太少同人说话,一时激奋罢了。把牢房门打开,再打一盆热水来。”
牢头收起了水火棍,有些犹豫。
“殿下,这个犯人非同一般。把门打开,他若伤着殿下如何是好?”
在牢头看来,一个被独自关押了十来年,几乎没和人说过话的犯人,跟疯子没什么区别了。
一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叫人不敢轻想。
宁王却蹙了眉头,那牢头连忙反口。
“是是是,下官遵命。”
说着指使身后的狱卒,一个拿钥匙开门,一个拔腿便去打水。
十几年没开起来过的牢房门,连钥匙都不好找。
那狱卒摸了半日,才摸出一把陈旧得褪了色的钥匙,插进锁芯。
抬水的狱卒也很快回来了,一大木桶的热水冒着白气,抬得那狱卒气喘吁吁。
他把水放到那人身前,宁王一摆手,众人便退了下去。
“你本名叫什么?”
他艰涩地咽了一口口水。
“阿里木巴。”
随后他走到那一大桶热水前,被蒸汽熏到面上的时候,浑身一激灵。
他看向宁王,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宁王轻轻一点头,他便迅速地捧起热水,近乎贪婪地泼在自己的面上。
他大约有许久未曾好好洗漱过了,面上经过热水的清洗,才露出本来的模样。
其实他的面容,还是生得偏向楼兰人的,一双眼睛极大。
只是掩映在须发之间,先前看不出来。
阿里木巴洗过脸后,像是脑子也清洗过一遍似的,整个人清醒了许多。
也不像方才似的鬼吼鬼叫。
“殿下,殿下!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告诉你。你是楼兰王的儿子,你不是圣上的孩子!如果你在大周的日子不好过,你就回楼兰吧!”
这十多年他虽不知外头世事,可在大周皇宫中做侍卫那十年,宫中的密辛他也听多了。
一个没有母亲,没有母族的皇子,只有受人欺凌的份。
宁王能长大成人,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以为宁王早就被圣上秘密处死,或者在后宫之中,被人欺凌而死……
宁王淡淡一笑。
“不好过的日子都过去了,而今的日子极好过。圣上病危,京中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便是本王。只要圣上一咽气……”
不知不觉,他已经改了称呼,不再称圣上为父皇。
他收住了地下的话,阿里木巴却睁大了眼。
“殿下,这是真的吗?那我们楼兰,岂不是凭空就夺了大周的万里河山吗?哈哈哈!楼兰多年入侵大周边境,寸土未得,没想到竟能如此轻易得到大周的江山!哈哈哈……”
他情难自禁地笑了起来,对这戏剧性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
而宁王却觉得,他的笑声有些刺耳。
“母妃和楼兰王之间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阿里木巴收住了笑音,努力回想起前尘往事。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也记得不太清楚。
“……楼兰王当时刚刚登基,要与国中最有权势的邸家联姻。邸家想把长女送进宫做王后,楼兰王却看上了次女,也就是殿下的母妃。小姐有了身孕之后,觉得对不起邸王后,便私自出逃,到了大周的边境……”
他说的这些,和圣上所说的差不多。
说完又捧起了桶中的热水,满头满脸胡乱擦拭。
若不是宁王在此,只怕他会把衣裳脱了,浑身上下洗一遍。
“最后一个问题。母妃死后,你为何把一切全盘向圣上说出?”
阿里木巴擦身的动作,忽然停滞了下来。
“殿下是在怀疑我的忠心吗?当时宁才人虽死,却被指责为通奸。我自小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岂能让她蒙受这样的污名?!这才不得不告诉圣上真相啊……”
他几乎声嘶力竭,语气极其地诚恳。
一个为了自己的主子,被关在天牢中隐忍了十几年的总仆,他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对他忠心的怀疑。
宁王点了点头。
“抱歉,是本王的疑心病犯了。”
阿里木巴松了一口气。
“只要殿下相信我,木巴便是死了,也是个英雄,而非卖主求荣的孬种。”
他若是真的卖主求荣,便不会蹲在这天牢中,一蹲就是十几年了。
而圣上没有要了他的命,或许就是看在他的忠贞份上吧?
宁王沉吟不语,阿里木巴蹲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捧水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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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我承认,我承认这个名字来自于阿里巴巴……
嗷嗷,取名废的伊人。